第四章
14.分娩
這天,程先生下班後到王琦瑤處,見她臉色蒼白,坐立不安,一會兒躺倒,一會兒
站起,一個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顧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趕緊去叫來一輛三輪
車,扶她下樓,去了醫院。到醫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來買些吃的做晚飯。再回
到醫院,人已經進了產房,晚上八點便生下了,是個女孩,說是一出娘胎就滿頭黑發,
手腳很長。程先生難免要想:她究竟像誰呢?三天之後,程先生接了王琦瑤母女出院,
進弄堂時,自然招來許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瑤的母親接來,在沙發上安了一
張鋪,還很細心地準備了洗漱用具。王崎瑤母親一路無言,看程先生忙著,忽然間說了
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東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說什麽,
喉頭卻硬著,待咽下了,又不知該說什麽了,隻得裝沒聽見。王琦瑤到家後,她母親已
燉了雞湯和紅棗桂圓湯,什麽話也沒有地端給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當沒這個人
似的。過一會兒,就有人上門探望,都是弄堂裏的,平時僅是點頭之交,並不往來,其
時都是因好奇而來。看了嬰兒,口口聲聲直說像王琦瑤,心裏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誰。程
先生到灶間拿熱水瓶給客人添水,卻見王琦瑤母親一個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靜靜地抹
著眼淚。程先生向來覺得她母親勢利,過去並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在樓下叫王琦瑤,她
連門都不肯開,隻讓老媽子伸出頭來回話。這時,他覺著她的心與他靠近了些,甚至是
比王琦瑤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後,懾略了一會兒,說道:伯母,請你放心,
我會對她照顧的,說完這話,他覺著自己也要流淚,趕緊拎起熱水瓶回房間去了。
過了一天,嚴師母來看王琦瑤了。她已經很久沒有上門,早聽娘姨張媽說,王琦瑤
有喜了,挺著肚子在弄堂裏進出,也不怕人笑話。其時,康明遜和薩沙都銷聲匿跡了似
的,一個閉門不出,一個遠走高飛,倒是半路裏殺出個程先生,一日三回地來。嚴師母
雖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但自視對王琦瑤一路的女人很了解,並不大驚小怪,
倒是那個程先生給了她奇異的印象。她看出他的舊西裝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舊時代
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個小開,舞場上的舊知那類人物,就從他身上派生出許多想象。
她曾有幾回在弄口看見他,手裏捧著油炸臭豆腐什麽的,急匆匆地走著,怕手裏的東西
涼了,那油浸透了紙袋,幾乎要滴下來的樣子。嚴師母不由受了感動,覺出些江湖不忘
的味道,暗裏甚至還對王琦瑤生出羨嫉。這時聽說王琦瑤生了,也動了惻隱之心,感觸
到幾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決定上門看望。王琦瑤的母親看出嚴師母身份不同,有一些
安慰似的,臉色和悅了一些,泡來茶,一同坐下聊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隻這老少三
個女人,互訴著生產的苦情。比起來,王琦瑤多是聽,少是說,因不是來路明正的生產,
不敢居功似的。嚴師母和她母親卻是越說越熱乎,雖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點一滴都不
忘懷的。她母親說到生王琦瑤的艱辛,不覺觸動心事,又紅了眼圈,趕緊推說有事,避
到炊間去了。留下這兩人,竟一時無語。嬰兒吃足了奶已睡著,卷在蠟燭光裏,也看不
見個人形。王琦瑤低頭剔著手指甲,忽然抬頭一笑。這一笑是有些慘然的,嚴師母都不
覺有一陣酸楚。王琦瑤說:嚴師母,謝謝你不嫌棄我,還來看我。嚴師母說:王琦瑤,
你快不要說這樣的話了,誰嫌棄你了?過幾天我去叫康明遜也來看你。聽到這個名字,
王琦瑤把臉轉到一邊,背著嚴師母,停了一會兒才說:是呀,我也有好久沒看見他了。
嚴師母心裏狐疑,嘴上卻不好說,隻閑扯著要重新聚一聚,可惜薩沙不在了,去西伯利
亞吃蘇聯麵包了,不過,補上那位新來的先生,也夠一桌麻將了。說到這裏,便問王琦
瑤那位先生姓什麽,貴庚多少,籍貫何處,在哪裏高就。王琦瑤—一告訴她後,她便直
截了當問道:看他對你這樣忠心,兩人又都不算年輕,為什麽不結婚算了呢?王琦瑤聽
了這話又是一笑,仰起臉看了嚴師母說道:我這樣的人,還談什麽結婚不結婚的話呢?
又過了一天,康明遜果然來了。王琦瑤雖是有準備,也是意外。兩人一見麵,都是
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她母親是個明眼人,見這情形便走開去,關門時卻重重地一摔,
不甘心似的。這兩人則是什麽也聽不見了,自從分手後,這是第一次見,中間相隔有十
萬八千年似的。彼此的夢裏都做過無數回,那夢裏的人都不大像了,還不如不夢見。其
實都已經決定不去想了,也真不再想了,可人一到了麵前,卻發覺從沒放下過的。兩人
征了一時,康明遜就繞到床邊要看孩子。王琦瑤不讓看,康明遜問為什麽,王琦瑤說,
不讓看就是不讓看。康明遜還問為什麽,王琦瑤就說因為不是他的孩子。兩人又沉默了
一會兒,康明遜問:不是我的是誰的?王琦瑤說:是薩沙的。說罷,兩人都哭了。許多
辛酸當時並不覺得,這時都湧上心頭,心想,他們是怎樣才熬過來的呀!康明遜連連說
道:對不起,對不起。自己知道說上一萬遍也是無從補過,可不說對不起又說什麽呢?
王琦瑤隻是搖頭,心裏也知道不要這個對不起,就什麽也沒了。哭了一會兒,三島瑤先
止住了,擦幹眼淚說道:確是薩沙的孩子。聽她這一說,康明遜的眼淚也幹了,在椅子
上坐下,兩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話,也像沒這個人似的。王琦瑤讓他自己泡茶,問他這
些日子做什麽,打不打橋牌,有沒有分配工作的消息。他說這幾個月來好像隻在做一件
事,就是排隊。上午九點半到中餐館排隊等吃飯,下午四點鍾再到西餐社排隊等吃飯,
有時是排隊喝咖啡,有時是排隊吃鹹肉菜飯。總是他一個人排著,然後家裏老老少少的
來到。說是鬧饑荒,卻好像從早到晚都在吃。王琦瑤看著他說:頭上都吃出白頭發來了。
他就說:這怎麽是吃出來的呢?分明是想一個人想出來的。王琦瑤白他一眼,說:誰同
你唱“樓台會”!過去的時光似乎又回來了,隻是多了床上那個小人。麻雀在窗台上啄
著什麽碎屑,有人拍打曬透的被子,啪啪地響。
程先生回來時,正好康明遜走,兩人在樓梯上擦肩而過,互相看了一眼,也沒留下
什麽印象。進房間才聽王琦瑤說是弄堂底嚴師母的表弟,過去常在一起玩的。就說怎麽
臨吃晚飯了還讓人走。王琦瑤說沒什麽菜好留客的。王琦瑤的母親並不說什麽,臉色很
不好看,但對程先生倒比往日更殷勤。程先生知道這不高興不是對自己,卻不知是對誰。
吃過飯後,照例遠那嬰兒玩一會兒,看王琦瑤給她喂了奶,將小拳頭塞進嘴巴,很滿足
地睡熟,便告辭出來。其時是八點鍾左右,馬路上人來車往,華燈照耀,有些流光溢彩。
程先生也不去搭電車,臂上搭著秋大衣,信步走著。他在這夜晚裏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氣
息。燈光令他親切。是駐進他身心裏的那種。程先生現在的心情是閑適的,多日來的重
負終於卸下,王琦瑤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擔心的那樣,對那嬰兒生厭。程先生甚至有一
種奇怪的興奮心情,好像新生的不是那嬰兒,而是他自己。電影院正將開映第四場電影,
這給夜晚帶來了活躍的空氣。這城市還是睡得晚,精力不減當年。理發店門前的三色燈
柱旋轉著,也是夜景不熄的內心。老大昌的門裏傳出濃鬱的巴西咖啡的香氣,更是時光
倒轉。多麽熱鬧的夜晚啊!四處是活跳跳的欲望和滿足,雖說有些得過且過,卻也是認
真努力,不虛此生。程先生的眼睛幾乎濕潤了,心裏有一種美妙的悸動,是他長久沒體
驗過的。康明遜再一次來的時候,王琦瑤的母親沒有避進廚房,她坐在沙發上看一本連
環畫的《紅樓夢入這兩個人難免尷尬,說著些天氣什麽的閑話。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瑤
讓康明遜將幹淨尿布遞一塊給她,不料她母親站了起來,拿過康明遜手中的尿布,說:
怎麽好叫先生你做這樣的事情呢。康明遜說不要緊,反正他也沒事,王琦瑤也說讓他拿
好了。她母親便將臉一沉,說:你懂不懂規矩,他是一位先生,怎麽能碰這些屎尿的東
西,人家是對你客氣,把你當個人來看望你,你就以為是福氣,要爬上臉去,這才是不
識相呢!王琦瑤被她母親劈頭蓋臉一頓說,話裏且句句有所指,心裏委屈,臉上又掛不
住,就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她母親更火了,將手裏的尿布往她臉上摔去,接著罵道:
給你臉你不要臉,所以才說自作自踐,這“踐”都是自己“作”出來的。自己要往低處
走,別人就怎麽扶也扶不起了!說著,自己也流淚了。康明遜蒙了,不知是怎麽會引起
來這一個局麵,又不好不說話,隻得勸解道:“伯母不要生氣,王琦瑤是個老實人……
她母親一聽這話倒笑了,轉過臉對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白人,知道王琦瑤老實,她確
實是老實,她也隻好老實,她倘若要不老實呢?又怎麽樣?康明遜這才聽出這一句句原
來都是衝著他來的,不由後退了幾步,嘴裏囁嚅著。這時,孩子見久久沒人管她,便大
哭起來。房間裏四個人有三個人在哭。真是亂得可以。康明遜忍不住說:王琦瑤還在月
子裏,不能傷心的。她母親便連連冷笑道:王琦瑤原來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
人都沒有,怎麽就坐月子,你倒給我說說這個道理!話說到這樣,王琦瑤的眼淚倒幹了,
她給孩子換好尿布,又喂給她奶吃,然後說:媽,你說我不懂規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
懂規矩?你當了客人的麵,說這些揭底的話,就好像與人家有什麽幹係似的,你這才是
作踐我呢!也是作踐你自己,好歹我總是你的女兒。她這一席話把她母親說怔了,待要
開口,王琦瑤又說道:人家先生確是看得起我才來看我,我不會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
有非分之想,我這一輩子別的不敢說,但總是靠自己,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坐月子,
我會知恩圖報的。她這話,既是說給母親聽,也是說給康明遜聽,兩人一時都沉默著。
她母親擦幹眼淚,愴然一笑,說:看來我是多操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我在這裏
倒是多餘了。說罷就去收拾東西要走,這兩人都不敢勸她,怔怔地看她收拾好東西,再
將一個紅紙包放在嬰兒胸前,出了門去,然後下樓,便聽後門一聲響,走了。再看那紅
紙包裏,是裝了二百塊錢,還有一個金鎖片。
程先生到來時,見王琦瑤已經起床,在廚房裏燒晚飯。問她母親上哪裏去了,王琦
瑤說是爹爹有些不舒服,她這裏差幾天就滿月,勸母親回去了。程先生又見她眼睛腫著,
好像哭過的樣子,無端的卻不好問,隻得作罷。這天晚上,興許少了一個人的緣故。顯
出了沉悶。王琦瑤不太說話,問她什麽也有些答非所問,程先生不免掃興,一個人坐在
一邊看報紙。看了一會兒,聽房間裏沒動靜,以為王琦瑤睡著了,回過頭去,卻見她靠
在枕上,兩眼睜著,望了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麽。他輕輕走過去,想問她什麽,不料她
卻驚了一跳,回頭反問程先生要什麽。她的眼睛是漠然警覺的表情,使程先生覺著自己
是個陌生人,就退回到沙發上,重新看報紙。忽聽窗下弄堂裏嘈雜聲起,便推窗望去,
原來是誰家在雞窩裏抓住一隻黃鼠狼。那人倒提著黃鼠狼控訴它的罪孽,圍了許多人看,
然後,人們簇擁著他向弄口走去。程先生正要關窗,卻在空氣裏嗅到一股桂花香,雖不
濃烈,卻沁入肺腑。他還注意到平安裏上方的狹窄的天空,是十分徹底的深藍。他心裏
有些躍然,回過頭對王琦瑤說:等孩子滿月,辦一次滿月酒吧!王琦瑤先不回答,然後
笑了笑說:辦什麽滿月酒!程先生更加積極地說:滿月總是高興吉利的事。王琦瑤反問:
有什麽高興吉利?程先生被她問住了,雖然被潑了冷水,心裏卻隻有對她的可憐。王琦
瑤翻了個身,麵向壁地躺著,停了一會兒,又說:也別提什麽滿木滿月了,就燒幾個菜,
買一瓶酒,請嚴師母和她表弟吃頓便飯,他們都待我不錯的,還來看我。程先生就又高
興起來,盤算著炒幾個菜,燒什麽湯,王琦瑤總是與他唱反調,把他的計劃推翻再重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著,才有些熱鬧起來。
這天下午,程先生提前下班,買了菜到王琦瑤處,兩人將孩子哄睡了,便一起忙了
起來,一邊忙一邊說話。程先生見王琦瑤情緒好,自己的情緒也就好,將冷盆擺出各色
花樣,紫蘿卜鑲邊的。王琦瑤說程先生不僅會照相,還會贏任啊!程先生說:我最會的
一樣你卻沒有說。王琦瑤問:最會的是哪一樣?程先生說:鐵路工程。王琦瑤說:我倒
忘了程先生的老本行了,弄了半天,原來都是在拿副業敷衍我們,真本事卻藏著。程先
生就笑,說不是藏著,而是沒地方拿出來。兩人正打趣,客人來了,嚴師母表姐弟倆一
同進了門,都帶著禮物。嚴師母是一磅開司米絨線,康明遜則是一對金元寶。王琦瑤想
說金元寶的禮過重了,又恐嚴師母誤以為嫌她的禮輕,便一並收下,日後再說。大家再
看一遍孩子,稱讚她大有人樣,然後就圍桌坐下,正好一人一麵。程先生同這兩位全是
初次見麵。嚴師母見過他,他卻沒見過嚴師母,和康明遜則是樓梯上交臂而過,誰也沒
看清誰。這時候,便由王琦瑤作了介紹,算是認識了。嚴師母在此之前就對程先生有好
印象,便分外熱情,見麵就熟。程先生雖是有些招架不住,可也心領她的好意,並不見
怪。相比之下,康明遜倒顯得拘謹和沉默,也不大吃菜,隻是喝溫熱的黃酒,一瓶黃酒
很快喝完了,又開了一瓶。程先生說要去炒菜,站起來卻有些搖晃,王琦瑤就說她去炒,
按他坐下。他抬起手,在王琦瑤按他的肩的手背上撫摸了一下,王琦瑤本能地一拍手。
對麵的康明遜不禁看他一眼,是銳利的目光。程先生心裏一動,清醒了一半。
王琦瑤炒了熱菜上來,重又入座。嚴師母也臉熱心跳的有了幾分醉意。她向程先生
敬一杯酒,稱他是世上少有的仁義之士,又說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話
都說得有些不搭調,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時則是難出口的。嚴師母自己敬了酒不
算,又慫恿康明遜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遜隻得也舉酒杯,卻不曉得該說什麽,看大家
都等著,心裏著急,說出的話更不搭調,說的是:祝程先生早結良緣。程先生照單全收,
都是一個“謝”字,然後問王琦瑤有什麽話說。王琦瑤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過去,有
些無賴似的,不知是喝了酒還是有別的原因,心裏不安著,臉上便帶了安撫的笑容,說:
我當然是第一個要敬程先生酒的,就像方才嚴師母說的,“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
也難求”,要說知心,這裏人沒一個比得上程先生對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瑤最難堪時
的至交,王琦瑤就算是有一萬個錯處,程先生也是一個原諒,這恩和義是刻骨銘心,永
世難報。程先生聽她隻說思義,卻不提一個“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思,
胸中有無窮的感慨,還是傷感,眼淚幾乎都到了下眼瞼,隻是低頭,停了一會兒,才勉
強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滿月,怎麽老向我敬酒,應當敬王琦瑤才對呢!於是又由嚴師母
帶頭,向王琦瑤敬酒。可大約是方才的話都說多了,這時倒都不說話,隻喝酒。喝著喝
著,程先生與康明遜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雖沒看明白什麽的,可心裏卻
都種下了疑竇。這天的酒都喝過量了,程先生不記得是怎麽送走的客人,也不記得洗沒
洗碗盞了,他一覺醒來,發現竟是睡在王琦瑤的抄發上,身上蓋一床薄被,桌上還擺著
碗碟剩菜,滿屋都是黃酒酸甜的香。月光透過窗簾,正照在他的臉上,真是清涼如水。
他心裏很安寧,看著窗簾上的光影,什麽都不去想的。
忽聽有聲音輕輕問道:要不要喝茶?他循聲音望去,見是王琦瑤躺在房間那頭的床
上,也醒了。臉在陰影裏,看不清楚,隻見一個隱約的輪廓。程先生並不覺局促,反是
一片靜溫,他說:真是現世啊!王琦瑤不出聲地笑了:趴在桌上就睡著了,三個人一起
把你抬到了沙發。他說:喝過頭了,也是高興的緣故。靜了一下,王琦瑤說:其實你是
不高興。程先生笑了一聲:我怎麽會不高興?真的是高興。兩人都不說話,月光又移近
了一些。程先生覺著自己像躺在水裏似的。過了很久,程先生以為王琦瑤睡著了,不料
卻聽她叫了聲程先生。他問:什麽事嗎?王琦瑤停了一下,說:程先生睡不著嗎?程先
生說:方才那一大覺是睡足了。王琦瑤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說:我很明白。
王琦瑤就說: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我當然明白的。王琦瑤就說:倘若
明白,你說給我聽聽。程先生道:要我說我就說,你的意思是,如今你我隻這一步之遙,
隻要我程先生跨過這一步,你王琦瑤是不會說一個“不”的。王琦瑤心裏詫異這個呆木
頭似的程先生其實解人至深,麵上卻有些尷尬,解嘲說:我自知是不配,所以隻能等程
先生提出。程先生又笑了,這時他感到身心都十分輕鬆,幾乎要飄起來似的,他聽著自
己的聲音就好像聽著別人在說話,說的都是體己的話。他說:要說這一步,我程先生幾
乎等了有半輩子了,可這不是說跨過就跨過的,不是還有咫尺天涯的說法嗎?許多事情
都是強求不得的。王琦瑤那邊悄然無聲,程先生不管她是否醒著,隻顧自己滔滔不絕地
說,像是把積攢了十餘年的話全一古腦兒地倒出來。他說他其實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並
且想好就做個知己知彼的朋友,也不枉為一世人生;可這人和人在一起,就有些像古話
說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要說沒有進一步的願望是不真實的,要進又進
不了的時候,看來就隻得退了。停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康明遜是孩子的父親吧?王
琦瑤出聲地笑了,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先生倒反有些窘,說:隨便問問的。
兩人各自翻了個身,不一會兒都睡熟了,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第二天,程先生下了班後,沒有到王琦瑤處,他去找蔣麗莉了。事先他給她往班上
打了電話,約好在提籃橋見麵。程先生到時,蔣麗莉已在那裏站著了,不停地看表。分
明是她到早了,卻怨程先生晚了。程先生也不與她爭辯,兩人在附近找了個小飯館,坐
進去,點好菜。那堂館一轉身,程先生便伏在桌上哭了,眼淚成串地落在堿水刷白的白
木桌麵上。蔣麗莉心裏明白了大半,並不勸解,隻沉默著,眼睛看著對麵的牆壁,牆壁
是刷了石灰水的,慘白的顏色。這時的程先生隻顧著發泄自己的難過,全然不顧別人是
什麽心情,即便是如程先生這樣的忠厚人,愛起來也極端自私的,也極其的不公平。在
他所愛的人麵前,兢兢業業,小心翼翼,而到了愛他的人麵前,卻無所顧忌,目中無人,
有些像耍賴的小孩。也正是這個,促使程先生來找蔣麗莉了。
蔣麗莉沉默了一會兒,回頭看他還在流淚,嘲笑道:怎麽,失戀了?程先生的淚漸
漸止了,坐在那裏不做聲。蔣麗莉還想刺他。又看他可憐,就換了口氣道:世上東西,
大多是越想越不得,不想倒得了。程先生輕聲說:要不想也不得怎麽辦呢?蔣麗莉一聽
這話就火了,大了聲說: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嗎?可不還有個蔣麗莉活著嗎?這蔣麗莉是
專供聽你哭她活著的嗎?程先生自知有錯,低頭不語,蔣麗莉也不說了。兩人僵持了一
會兒,程先生說:我本是有事托你,可不知道怎麽就哭了起來,真是不好意思。聽他這
話,蔣麗莉也平和下來,說有什麽事盡管說好了。程先生說:這件事我想來想去隻能托
你,其實也許是最不妥的,可卻再無他人了。蔣麗莉說:有什麽妥不妥的,有話快說。
程先生就說托她今後多多照顧王琦瑤,她那地方,他從此是不會再去了。蔣麗莉聽他說
出的這件事情,心裏不知是氣還是怨,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天下女人原來真就死光了,
連我一同都死光的。程先生忍著她奚落,可蔣麗莉就此打住,並沒再往下說什麽。
王琦瑤等程先生來,等了幾日,卻等來蔣麗莉。她是下班後從楊樹浦過來,調了幾
部車,頭發蓬亂著,鞋麵上全是灰,聲音嘶啞。手裏提了一個網兜,裝了水果,餅幹,
奶粉,還有一條半新的床單。進門就抖出來,三峽瑤來不及去阻止,就刷刷幾下子,撕
成一堆尿布。
15.“昔人已乘黃鶴去”
後來,王琦瑤也到蔣麗莉家去過。其時,她家已從新村搬出來,住在淮海坊,離王
琦瑤處隻兩站路。這天是星期天,把孩子哄睡了午覺,王琦瑤自己出來交付水電費。看
天氣很好,時候也還早,就放慢腳步在馬路上看櫥窗。忽聽有人叫她,見是蔣麗莉,手
裏拿著一卷藏青布料,說要去找裁縫做一條褲子。王琦瑤拿過市料一看,見是普通的人
造棉,便說,這又何須找裁縫,她就能做。蔣麗莉說真的嗎?那就到你家去量尺寸吧。
兩人調頭走了幾步,蔣麗莉卻停下腳步說:為什麽不上她家去量呢?王琦瑤不是還從來
沒去過她家。於是兩人就再調頭往淮海坊去。蔣麗莉家住底樓一層,朝南兩大間,再帶
朝北一小間,前邊有一個小花園,什麽也沒種,隻是橫了幾根竹竿晾衣服。
牆壁是用石灰水刷的,白雖白,但深一塊淺一塊,好像還沒幹透。地板是房管處定
期來打蠟的,上足的蠟上又滴上了水,東一塌西一塌,也是沒幹透的樣子。家裏的房門
都是大敞著,且又房房相符,樓梯正在門口,人來人往,腳步紛遝,使她家就像一條弄
堂。盡管是這麽南北通風,還是有一股無法散去的蔥蒜味。已是十月的天氣,可幾張床
上都還掛著蚊帳,家具又簡單,所以她家還像集體宿舍。家裏用了一個奶媽一個姐姨,
兩人站在後門口,麵和心不利的表情,見有客人來,就隨後跟進房間,各站一隅,打量
王琦瑤。兩個大孩子七八歲的年紀,見了王琦瑤也是一副莫測的神情,交頭接耳,竊笑
不已,然後煞有介事地進進出出。蔣麗莉的丈夫老張不在家,牆上連張相片都沒有,不
知是個什麽模樣的人。蔣麗莉家也沒報皮尺,讓傭人去鄰居家借,兩人你推我,我推你,
最後一致說鄰居家也不會有這樣的東西。隻能找了團線,代替皮尺量了。王琦瑤心裏記
牢哪根線是褲長,哪根線是腰圍或臀圍,小心地夾進布料,就說要走。蔣麗莉送她到門
口,兩個傭人也跟著。王琦瑤從始至終都蒙頭蒙腦的,不曉得天南地北,剛走出橫弄,
忽然身後冒出一聲小孩子的尖叫:阿飛!她一回頭,便看見蔣麗莉那兩個孩子逃跑的背
影,心中更是惆然。
過了兩天,蔣麗莉按約好的時間來拿褲子了。王琦瑤讓她穿上試試,前後左右都很
合適,蔣麗莉很滿意。王琦瑤卻是不懂天都涼了,為什麽還要做人造棉的褲子。蔣麗莉
說她喜歡人造棉的褲子,即便天涼了,也可以套棉毛褲來穿的。王琦瑤就更不懂了,棉
毛褲外麵怎麽能罩人造棉褲子。收好褲子,兩人又坐著聊了會兒閑篇。是晚飯以後,孩
子自己在床上玩著布娃娃。王琦瑤給蔣麗莉倒了茶,端了一碟瓜子,蔣麗莉卻從口袋裏
掏出煙來,王琦瑤這才知道她手指上發黃的斑跡原來是香煙熏的。問她怎麽學會抽煙了,
蔣麗莉反問她要不要也抽一支,她說不要,蔣麗莉非讓她抽,兩人推來讓去,笑作一團,
好像又回到做女學生的時光。王琦瑤最後還是不抽,蔣麗莉隻得自己點上一支。王琦瑤
看她抽煙的姿勢,不由想起她的母親,便問她母親怎麽樣了。蔣麗莉說老樣子,死抱住
舊社會的一套不丟掉,自己苦惱自己。王琦瑤又問她兄弟如何,她想起那個把自己關在
房間裏不出門的少年。她從來沒看清過他的麵目。蔣麗莉說也是老樣子,不過總算自食
其力,在中學教書,上班卻是騎摩托車來去的,反正她是看不慣。她那個家庭呀,真是
一股樟腦丸的氣味,是這個時代的舊箱底。王琦瑤覺著蔣麗莉的話也是將她捎帶進去的,
便有些不自在,話裏有話地問道,申請入黨,讓她王琦瑤這樣的做證明人,能作數嗎?
蔣麗莉聽了哈哈一笑,然後向她解釋了一通共產黨的章法。王琦瑤聽起來全是雲裏霧裏,
摸不著頭腦的,聽她說完,便又問了一句,如今有沒有批準她的申請呢?這話問出,蔣
麗莉的神情便暗淡了一下。然後她寬容地笑了,是笑王琦瑤的無知,她更加耐心地解說
道,這申請是在一個漫長時期內進行的,需要不懈的堅持和無條件的信任,是帶有脫胎
換骨重新做人的含義,這不是由誰來允諾你的,共產黨不是救世主,而是靠自己救自己,
憑你的忠誠和努力。聽她說著這些,王琦瑤恍您看見了那個對月吟詩的蔣麗莉,不過那
時吟的是風月,如今卻是鐵骨熱血,有點獻祭的味道。兩種都帶有誇張的戲劇的風格,
聽起來總叫人不敢全信。但別人再是懷疑,蔣麗莉自己卻是全心投入。聽她說完,王琦
瑤便再無話可說了。
如今,蔣麗莉每過十天半月就會來王琦瑤處坐一坐,她對自己說是為了受人之托。
其實那隻是一半。另一半是因為對舊時光的懷戀,這個懷戀甚至使她忽略了王琦瑤是她
的“情敵”這一事實。但這是她不能正視的情感。她是要與!日時光一刀兩斷的新人。
因為心中的矛盾,所以她在王琦瑤處總是帶著生氣的表情,好像是她不情願來,而不得
不來。有時候她一言不發,王琦瑤問她什麽,回答起來也是嫌惡的樣子。還有她比較和
緩的時候,王琦瑤正與她閑聊,她卻忽然間凜然起來,使人陷入惶惑不安。她來總是使
王琦瑤緊張,滿心搜索著話與她說,一邊準備著受她的搶白,還要看她的冷臉。可是她
內心裏卻並不討厭蔣麗莉的來訪,甚至還有幾分歡迎。於她來說,蔣麗莉也是舊時光的
標記,王琦瑤是不排斥懷戀舊時光的。最要緊的,也是最微妙的,是她在蔣麗莉麵前,
能持有一些勝利者的心情。她王琦瑤可說是輸到底了,可比起蔣麗莉,卻終有一極不輸,
那就是程先生。仗著這個不輸,對蔣麗莉再忍讓,也是不委屈的。因此,看上去是王琦
瑤曲意奉承,內裏卻全是蔣麗莉的退讓,你說她能不氣嗎?論起來,王琦瑤是有些占了
便宜賣乖,但也是可憐,一無所有中的那麽點便宜,能不讓她炫耀炫耀?再說也不全是
賣乖,蔣麗莉已經認了輸,讓她氣勢上占個先,又有何妨?她們如此一進一退中,倒是
有著至深的諒解,甚至體貼,均是彼此不覺察的。
蔣麗莉的冷若冰箱裏,卻有一點和顏悅色,那是衝著王琦瑤的孩子來的。蔣麗莉自
己那三個都是男孩,就好像老張的縮版,說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身上永遠散發出蔥蒜
和腳臭的氣味。他們舉止莽撞,言語粗魯,肮髒邋遢,不是吵就是打。她看見他們就生
厭,除了對他們叫嚷,再沒什麽話說。他們既不怕她也不喜歡她,隻和父親親熱。傍晚
時分,三個人大牽小,小李大,站在弄堂口,眼巴巴地看著天一點點黑下來,然後父親
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現,於是雀躍著迎上前去。最終是肩上騎一個,懷裏抱一個,手上再
址一個地回家。而這時,蔣麗莉已經一個人吃完飯,躺在床上看報紙,這邊鬧翻天也與
她無關的。老張的母親每半年就從山東老家來住一段,幫著照看孩子,料理家務。這時
候,蔣麗莉更成了局外人。老太太特別好客,家裏永遠坐滿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親戚,
有的是隔壁的鄰居。蔣麗莉昂然從他們麵前走過,彼此熟視無睹,那夾在人群裏的三個
男孩,更成了路人一般的。當她看見王琦瑤的女嬰,穿一身鵝黃色羊毛連衣褲,帽子下
露出一縷柔軟的額發,心裏就生出了喜歡。她伸出一根手指,撫了撫嬰兒圓潤的下巴,
小臉上便綻開一個笑容,真是如花盛開一般。嬰兒總是能喚起溫柔和純淨的心情,而人
世是那麽紛亂,蔣麗莉又是亂麻中的一個結,多少的解不開理還亂。人其實都不是累死
的,而是煩死的。嬰兒的世界卻是簡單的世界,當他們對我們笑的時候,那世界便打開
了窗口。蔣麗莉看著那嬰兒時,心裏確實有一刻平靜。但她的煩亂心情使她臉上總帶有
緊張與暴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麵前有時會哭。她去哄她,又總是越哄越
哭,她簡直束手無措,心裏是無比的沮喪。
王琦瑤直要等她實在沒辦法了才去解圍,孩子在她手裏三下兩下就弄服帖了。王琦
瑤好笑地說:你這三個孩子都是白生了。蔣麗莉說:我雖然生了三個,卻是頭一遭抱孩
子。王琦瑤便有些感動,說:送給你做女兒吧!話一出口就覺不妥,褻瀆了蔣麗莉似的,
趕緊添一句:就怕她沒這個福氣。蔣麗莉卻不在意,反而說:要是照耶穌教的規矩,我
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瑤又脫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蔣麗莉一下子漲紅了臉。
王琦瑤以為,她.要發怒,但是沒有。紅潮漸漸從她臉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諷
又有些傷感,說: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親的。這一回輪到王琦瑤臉紅了,紅過了才說:
那她才真是沒福氣呢!兩人一時都沒說話,看著孩子。孩子剛吃飽奶,眼睛一閉一開,
十分安寧的樣子,許多尷尬事便在這安寧的眼光中變得自然和溫和了。在春天的一個風
和日暖的星期天裏,蔣麗莉甚至硬拉來程先生給她們和孩子照相。每個人心裏都有著時
光倒流的感覺,隻有這孩子是多出來的,打破了幻覺。他們三個大人一個孩子走在公園
裏,出於好心情而讚歎著花草樹木。這些花草樹木在燦爛的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支撐不
起似的,軟弱和稀疏,雖然處處流露出精心養育的跡象,卻反而透出一股無奈掙紮的表
情。隻有看著孩子在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學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嬌嫩的小腳步,掩蓋了
草地的貧瘠枯萎。各色各樣的玩具在草坪上滾來滾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遊戲。王琦
瑤把孩子也放下地來,三個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騰。
康明遜和王琦瑤還保持著稀疏卻不間斷的來往。似乎是孩子的問題已經解決,就沒
什麽理由不來往了。不過,原先的愛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釋淡了。他們坐在一起,不再
有衝動,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習慣使然。總之,他們成了一對真正
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卻是橋歸橋,路歸路。所以,當王琦瑤聽說康明遜在與人
約會的時候,她心裏也沒有太大的難過,至多調侃他幾句,康明遜也看出她的木認真和
不在意。因為來去自由,他便也不急於找機會離開,而是從容行事,相當的挑剔。因此,
雖然一直在進行著各種約會,卻始終沒有一個是明確了關係的,到了後來,連約會也疏
落了下來。如今,他們兩人之間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熱烈,但卻是很穩定,甚至稱得上牢
固的一對。倘若不是有個孩子在中間梗著,康明遜還會來得更勤一些。這孩子是使他不
自在的,許多回憶都因她而起,打攪了他的平靜。當孩子會說話的時候,喊他的是“毛
毛娘舅”,這稱呼會嚇他一跳。他看著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隨時會追著他討債,又惶恐
又有點厭惡。王琦瑤看出這些,於是當他上門時,她總是把孩子打發到鄰人家或者弄堂
裏去玩,避免這種尷尬的局麵。蔣麗莉也使康明遜不安。他初次看見她,還以為是派出
所的戶籍警,穿一身藍咋嘰製服,晃晃蕩蕩的褲腿底下,是一雙亂糟糟的中學生樣式的
丁字豬皮鞋。她說出話來也叫他一吃驚,有一半是報紙上的話。他其實早從王琦瑤處聽
過蔣麗莉這個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卻和眼前情景對不上號,不知哪是虛哪是實。
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來,便繞開這
兩種時間,來王琦瑤處的機會就又少了些。不過,無論是多是少,卻也影響不了他們什
麽,無論是他們各人,還是之間的關係,都已成定局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就幾乎不會覺出鬥轉星移。王琦瑤
在打針的同時,還從裏弄辦的羊毛衫加工廠裏接一點活。五鬥櫥抽屜裏,那盒金條,她
隻動過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時,托了康明遜去兌換的,等兌來了錢,她卻一分沒用,因
為意外接到一批毛線活。她幾個晚上沒睡覺,賺來了孩子的醫藥費和營養費。雖然差點
兒累倒,可是想到那筆財產完好無缺,卻是倍感安慰。當王琦瑤明白嫁人的希望不會再
有的時候,這盒金條便成了她的後盾和靠山。夜深人靜時,她會想念李主任,可她怎麽
想李主任卻也想不起來,李主任的麵目都是零碎著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拚在一起便拚
不攏了,好像當年他和失事的飛機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時,也把王琦瑤記憶中的印象打散
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鑽心疼痛,卻早被以後
多次的重複淹沒了。與李主任的生離死別,回想起來,如噩夢一般,是被現實淹沒的。
別後的經曆,一層層地砌起來,砌牆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層,知道是
有,卻覺不出來。如今,唯一的看得見,摸得著,便是這個西班牙風雕花的木盒了。而
就這一點,卻是王琦瑤的定心丸。王琦瑤禁不住傷感地想:她這一輩子,要說做夫妻,
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長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義的。
日子很仔細地過著。上海屋簷下的日子,都有著仔細和用心的麵目。倘若不是這樣
專心致誌,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些最具體最瑣碎的細節上,也許就很難將日子過到底。這
些日子其實都是不能從全局推敲的。所以,在這仔細的表麵之下,是有著一股堅韌。這
堅韌不是穿越急風驟雨的那一種,而是用來對付江南獨有的梅雨季節。外麵下著連綿的
細雨,房間的地板和牆壁起著潮,黴菌悄無聲息地生長。那一點煨湯或是煎藥的小火,
散發出的幹燥與熱氣,就是這堅韌。所以,這堅韌還是節省的原則,光和熱都是有限,
隻可細水長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標。
那些深長裏巷裏的夜聲,細細碎碎的,就是這小日子的動靜,它們走著比秒還小的
毫秒的步子,難免是嘰嘰喳喳,雞毛蒜皮的,卻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很紮實地往前去。
歌和哭都是聽不大出來,悶在肚子裏的。隻有當你看見迷霧籠罩弄堂的上空,才會發現
它的憂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為這些殷實的日子提供了好資源,
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著溫飽的和暖氣流,它
決非奢華,而是一股樸素敦厚的享樂之風。春天的街景,又恢複了鮮豔的色彩,滋養著
不失常理的虛榮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隱隱的卻勃勃的生氣,靜中有動。夜晚的燈光,雖
稱不上是燦爛輝煌,卻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每一點光都有用處,有情有景,有物有人,
沒一盞是虛設。這城市就像受過洗禮似的,有了平常心。這就是一九六五年這城市的內
心,塵埃落定。程先生恢複了他的攝影間,在那裏度過他的節假日。當燈光亮起的時候,
他有著平靜的心境,就好像一個遊子終於回了家。他的興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
長,就是拍攝肖像。開始是附近理發店請他幫忙拍發型模特兒的照片,後來一傳十,十
傳百地傳開,逐漸就有一些年輕貌美的女性來造訪他的攝影間。此時程先生已經四十三
歲,在年輕人眼裏可算得上老頭。本來就是拘謹嚴肅的性情,不輕易動心,大半生全叫
一個王琦瑤占了去,耗盡了情感和興趣,如今就再無半點兒女情長的心了。在他眼裏,
那一個個美人都是木胎泥塑,隻有觀賞的價值。隻是不知是因年紀增長,還是因王琦瑤
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過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製勝的表現,於尋常
處見魅力。程先生不輕易接受請求給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寧少勿濫,凡
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個人坐在暗房,隻一盞紅燈照耀,萬物萬事全退於
黑暗之中,連自己都一並退去了。藥水中浮現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蟬蛻
一般的,內裏是一團虛空。他全心都在這些姣好麵容的明暗深淺的對比之中,尋找著最
協調的關係。當一切完畢,他輕輕籲一口氣,邊上一杯咖啡早已涼了。他任那咖啡擱著,
關上紅燈,在黑暗中摸出房間,走進臥室,上了床。上床後他還要吸一支雪茄,這是他
新近培養的愛好,也是豐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贈賜。雪茄的煙霧好像安魂香,之後,
程先生就睡了。
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軌道。中間的上下周折,由於無結無果,便都煙消
霧散,如同做了一場夢。上海的天空終是這樣,被樓房擠成一線天,光和雨都是漏進來
的。上海馬路上的喧聲也是老調子。倘若不是住在這裏,或許還能看出這城市的舊來,
山牆上的爬牆虎一層複一層,是蔥蘢的光陰植物;蘇州河的水是一沙稠過一流,積澱著
時間的穢物;連那城市上方的一線天,其實也是加深顏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
它變汙濁了。懸鈴木的葉子,都是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鮮潤澤的。可是每天在這裏起居
的人們卻無從發現這些,因為他們也是跟著一起長年紀的。他們睜開眼就是它,閉起眼
也是它。有那麽不多的幾次,程先生在暗房裏忘記了時間,萬籟俱寂中,時間似乎藏匿
了起來,豈不知那是時間分外活躍的時刻,越是無聲越是活躍。後來是後街上牛奶車的
聲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經到了早晨。他竟一點不覺得困倦。他放完最後一張照
片,拉開暗房窗戶上厚重的布慢,看見了晨賃中的黃浦江,這是久違了的情景,卻是熟
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沒有對它垂目,可它卻一直駐守著,等待他回
心轉意。程先生的喉頭都有些便住。這時,一群鴿子從樓的縫隙中湧出,飛上天空。程
先生想:這也是多年前的鴿群嗎?也是在等待他嗎?
程先生漸漸和朋友們斷絕了來往,同王琦瑤、蔣麗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頂樓上,
居住著許多這樣與世隔絕的人。他們的生活起居是一個謎,他們的生平遭際更是一個謎。
他們獨往獨來。他們的居處就像是一個大蚌殼,不知道裏麵養育著什麽樣的軟體生物。
一九六五年也為這些蝸居樣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氣。這是幾乎稱得上自由的年頭,許多神
秘的事物在這年頭悄悄地生存和發展。唯有屋頂上的鴿群是知情者。
這一天晚上,響起門鈴聲的時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惱怒,他想今天並沒有約人來拍
照,誰能夠不請自來呢?他走去開門的路上,心裏斟酌著如何謝客。他雖然有些怪腐,
卻依然保持著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開門,想好的謝客辭卻一個字也用不上了,周口
站的是王琦瑤。他沒想到王琦瑤會上門來,他已經很久沒想到過王琦瑤了。他有些意外,
也有些高興,卻很平靜,多年來激蕩他的情感,全歸於溫存的往事。他請王琦瑤進房間,
為她泡了茶來,這時他發現王琦瑤處在激動之中,她緊緊握住那杯茶,也不覺著燙手。
她張口便道:蔣麗莉要死了!程先生驚了一跳,緊接著她又說了一句:蔣麗莉生了惡瘤。
這時候,“癌”這樣東西還不那麽普遍,人們對它的了解很少,甚至還不會叫它
“癌”,而用“惡瘤”這兩個字代替它。它是一個恐怖的傳說,雖然聽的不少,可從來
不會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處的人身上發生。它一旦來臨,便要叫人嚇破膽的。
其實長久以來,蔣麗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向來就是灰暗的膚色,挑肥
揀瘦的口味,還有壞脾氣。這使周圍人忽略了她健康狀況的退步,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
由於從小優裕的飲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強,於是減弱了對病痛的反應。
她也覺得食欲不好,覺得疲勞,肝區不適,可這些全沒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為小
事一樁。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來床,無力到連張紙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張背了她去
的醫院,沒有費什麽周折,診斷便下來了。在觀察室裏掛了三天葡萄糖,老張又將她背
了回來。蔣麗莉伏在老張的背上,嗅到他很濃烈的腦油的氣味,心裏湧起一股軟弱的溫
情。她將臉理在老張的後頸窩裏,想說什麽又說不動。這股溫情是那麽反常,叫她生出
了不祥的預感。老張能為她做的,就是將他山東老家的親人全都叫來。那都是些天底下
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卻與蔣麗莉有著最深的隔閡。她們懷著最沉痛的憐憫之
情,圍坐在蔣麗莉臥房的外間,偶爾低語交談幾句。她們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靈的人,
使這房;司裏預先就有了憑吊的氣氛。蔣麗莉突然生發的那一點溫情在這令人窒息的空
氣中倏忽而去,蕩然無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蕩然無存。她每天躺在房間裏,一開門便
是陌生人的身影和陌生的鄉音。有幾次,她竟破口大罵,罵這些親人是催死的人。這些
謾罵全被她們當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願地承受了。
王琦瑤並不知道蔣麗莉生病。這些日子,蔣麗莉在長沙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個
月回來四天,所以她們也就不常見麵。這天她走過蔣麗莉家弄堂,看見老張的母親出來
買切麵,便上前招呼了一聲。他母親其實記不起王琦瑤是誰,但她是個熱心腸的老太太,
特別喜歡與人親近,又加上這些日子憋得難過,站下來一說就沒個完。王琦瑤聽了不禁
大驚失色,她顧不上安慰淌著眼淚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裏走。她徑直走進房間,穿
過靜坐無語的人們,推開蔣麗莉的房門。房間裏拉著窗簾,開一盞床頭燈,蔣麗莉靠在
枕上,讀一本《支部生活》,看見她來,露出了笑容。王琦瑤很少看見蔣麗莉的笑容,
她總是漫著眉,怨氣衝天的樣子。如今這笑容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像是討饒的樣子,不
由一陣鼻酸。她在床邊坐下,心裏打著戰,想才幾天不見,竟就慎摔成這個樣。蔣麗莉
不知道真正的病情,隻以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瑤有顧慮,解釋說是慢性的,所以不
傳染,也就不住隔離病房了。又問王琦瑤她孩子怎麽樣了?什麽時候帶她來玩。說到此,
再解釋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傳染。王琦瑤心酸得說不出話,見蔣麗莉卻是想說說不動,
便不敢多留,告辭了出來。一個人在太陽很好的馬路上亂轉了一氣,買了些並不需要的
東西,再回到家裏,已是午飯時間,肚子卻飽飽的。炒了點剩飯給孩子吃,自己坐著鉤
羊毛風雪帽。鉤著鉤著,心裏慢慢平靜下來,第一個念頭,便是去找程先生。
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將她送下樓,兩人在外灘走了一會兒,都是心亂如麻,隻得
放下另說。江麵上有一些水鳥在低低地飛行,開往浦東的輪渡在江心鳴著汽笛,隱隱約
約地傳來。背著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頭來,殖民時期英國人的建築高大森嚴。這些
建築的風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歐洲的羅馬時代,是帝國的風範,不可一世。它臨
駕於一切,有專製的氣息。幸好大樓背後的狹窄街道,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
空氣,黃浦江也象征著自由。海風通過吳世口,從江上卷來,本是要一往無前而去,不
料被高樓大廈擋住,隻得回頭,印加了外力,更加洶湧澎湃。幸而有開闊的江麵供它鋪
陳,不至於左衝右突,變得狂暴,但就此外灘卻總有著風在鼓蕩,晝夜不息。走在江邊,
程先生問王琦瑤孩子怎麽樣,王琦瑤說很好,又說倘若她要有個三長兩短,請他照顧這
個孩子。程先生不由笑道:蔣麗莉生了絕症,你來托孤。兩人想起了蔣麗莉,一顆心又
沉重起來。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說:我要是不接受呢?王
琦瑤就說: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賴上你了。話裏有著一股認真的悲愴,使它聽起來也
不顯得輕排了。程先生扭過頭去,看那黑暗裏的江水,閃著一些微光,眼前卻浮起當年
他們一男二女三個,一同去國泰影院看電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歲月過去了呢?怎
麽連結局都看得到了。這結局又不是那結局,什麽都沒個了斷,又什麽都了斷了。
這天,王琦瑤還與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勸說蔣麗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靜一些,飲食
也好些。豈不料,在他們約好去看蔣麗莉的前一天,她母親已經去看過她,幾乎是被蔣
麗莉趕了出來。其時,蔣麗莉的父親早已回到上海,與她母親正式離婚,將房子和一部
分股息分給她母親,自己和那個重慶女人在愚園路租了房子住。蔣麗莉的弟弟一直沒有
結婚,與人也無來往,每天下班回到家裏,便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聽唱片。他們母子生活
在一個屋頂下,卻形同路人,有時一連幾天不打個照麵的。平日裏,她母親隻有一個保
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見她軟弱可欺,並不將她放在眼裏,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遊,於是,
連保姆都不常照麵了。這幢小樓因為人少顯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裏的花草早已凋謝,
剩下殘枝敗葉,後來連殘枝敗葉都沒了,隻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涼。幸好她母親生
性愚鈍,不是那種感時傷懷的人,因此身心不致受到太大傷害。隻覺得時間過得慢,不
知如何打發。知道蔣麗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場。像她這樣頭腦簡單且不求甚解的
女人,總是靠眼淚來緩解困境,安撫心靈,並且總能收到好效果。哭過一場後,果然生
出些希望,豁然開朗似的。她洗了臉,換上出門的衣裳,已經走到門口,又覺不妥,生
怕惹那信仰共產黨的女兒女婿討厭。便回到房間,重又換一套樸素些的,再走出門去。
走在去女兒家的途中,她懷著鄭重的心情。她本來是怕去蔣麗莉家的,總共隻去了兩三
回。那三個外孫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兒也不給她麵子,來不迎,去不送,說話
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禮貌的人,卻又輪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
東話聽不懂,又嫌他嘴裏有蔥蒜氣,就愛理不理的。女婿也不會奉承,隻能由著她受冷
落去。如今,蔣麗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撐了腰似的,她理直氣壯地走進蔣麗莉的家,對屋
裏那群外鄉人視而不見,一徑推開蔣麗莉的房間。她坐下不到五分鍾,就提出了十幾條
批評和建議,那批評是否定一切,建議則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蔣麗莉先是忍受著,可
她母親卻得寸進尺,越發趁興,竟動起手來,當場就嚷著要與蔣麗莉換床單被褥,洗澡
洗頭,一切重新來起的架勢。蔣麗莉違反駁的耐心都沒了,一下子將床頭燈摔了出去。
外屋的山東婆婆聽見動靜鬥了膽闖進門,屋裏已經一團糟。水瓶碎了,藥也灑了,那蔣
麗莉的母親煞白了臉,還當她是個好人似地與她論理。蔣麗莉隻是摔東西,手邊的東西
摔完了,就揮枕頭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將她裹住,隻覺得她在懷裏篩糠似地抖,
隻得勸親家母先回家轉,過些時再來。蔣麗莉看著母親退出房間,一下子就癱軟下來。
從此,她婆婆便不敢隨便放人進房間,事先都要通報一聲,蔣麗莉讓進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瑤去看蔣麗莉時,遭到了拒絕。那山東老太出來告訴他們,蔣麗莉身
上乏,要睡覺,不想見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錯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們,千
般萬般地對不住。兩人都有些明白蔣麗莉不見他們的原因,又不敢承認,心裏一陣灑惶。
蔣麗莉的不見就好像是一種譴責,此情此景,這譴責是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的。兩人更
是不敢著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著目光,趕緊地分了手,各自回家。事後,又分別
去探望蔣麗莉。程先生還是吃了辭客令,灰溜溜地出來,沿了淮海路朝東走。走過一家
酒館,裏麵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邊坐的盡是做工模樣的人,門口染一口大油鍋,煎著
臭豆腐,油香和著酒香,撲麵而來。他走進去,也在桌邊坐了一個位子,要了二兩黃酒,
一碟百葉絲。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認識,各自對了一兩碟小菜喝酒。鄰桌也有是熟人相聚,
聲浪一陣高過一陣。程先生半兩酒下肚,心裏熱了,眼裏也熱了,不覺掉下成串的淚珠。
沒有人注意他。油鍋的熱汽蒸騰彌漫,人都是掩在煙霧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盡
情地傷心。就在這時候,王琦瑤已經坐在了蔣麗莉的床邊。她是和程先生前後腳到的蔣
麗莉家,程先生剛出弄口,她就來了。蔣麗莉讓她進了房間。
王琦瑤走進房間,第一眼是覺著蔣麗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頭發梳得又齊又平,
順在耳後,新換一件白襯衣,臉頰上有一些紅暈,靠在爆起來的枕頭上。看見王琦瑤,
沒有招呼,反把頭扭向一邊,背著她。王琦瑤在床邊坐下,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蔣麗
莉背著臉的側影,好像在飲泣。窗簾拉開了半幅,有將近黃昏的陽光流瀉進來,鍍在她
的頭發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難言的憂傷。停了一會兒,蔣麗莉卻笑了一聲,說:你
看我們三個人滑稽不滑稽?王流搖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得賠笑一聲。聽見她笑,蔣麗莉
便轉過臉來,望了她說:他剛才又來,我就不讓他進來。王琦瑤說:他心裏很難過。蔣
麗莉繃緊臉,怒聲說:他難過關我屁事!王琦瑤不敢說話了,她發現蔣麗莉其實是在發
燒,臉越漲越紅,倒是少見的鮮豔。她伸手去摸蔣麗莉的額頭,被她猛地推開了,手心
卻是滾燙的。蔣麗莉坐起來,欠著身產技開床邊寫字台的抽屜,拿出一本活頁夾,扔給
王琦瑤。王琦瑤打開一看,見是手寫的詩行。她立刻認出是蔣麗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
了十多年前的女學生時代。那些矯情的文字是燒成灰也寫著蔣麗莉的名字的。它們再是
矯情,也因著天真而流露出幾分誠心。這些風月派的詩句總是有一種令人難過的肉麻,
真實和誇張交織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瑤本是最不能讀這些的,也是因為
這她反不敢與蔣麗莉親近。可這時候,王琦瑤讀著這些,卻覺著眼淚都冒上來了。她想,
就算是演戲,把性命都賠了進去,這戲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詩句底下,行行都寫著一個
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論是好句子,還是壞句子。蔣麗莉從王琦瑤手中奪過活頁
簿,嘩嘩地翻著,挑選那些最可笑的念著,沒念完自己就笑開了。她的笑聲是那麽響,
惹得老太太將門推開一條縫,朝裏望了望。蔣麗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說:王
琦瑤,你說,這算什麽?她的眼睛閃爍著銳利的光芒,聲音變了腔調,也是尖銳的。王
琦瑤搖不禁有些害怕,去奪她手裏的本子,不讓她再念。她不鬆手,兩人爭奪著,她竟
在王琦瑤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瑤還是不鬆手,堅決地把本子搶了過來,並且按
她躺下。蔣麗莉掙紮著,笑聲漸漸變成了哭聲,眼淚從她鏡片後麵滾滾而下,她說:你
們穿一條褲子,你們合起來害我,說是來看我,其實是來氣我!王琦瑤急了,忘了她是
個病人,大聲說:你放心,我不會和他結婚的!蔣麗莉也急了,大聲說:你和他結婚好
了,我怕你們結婚嗎?你把我當什麽人了!王琦瑤流著淚說:蔣麗莉,你多麽不值得,
為了一個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簡直太傻了!蔣麗莉淚如泉湧地說道:王琦瑤,我
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都是你們害的,你們害死找了!王琦瑤忍不住抱住她,說:蔣麗莉,
你以為我木知道?你以為他不知道?蔣麗莉先是將她推開,後又一把拉進懷裏,兩人緊
緊抱住,哭得喘不過氣來。蔣麗莉說:王琦瑤,我真是太倒黴太倒黴了!王琦瑤說:蔣
麗莉,說你倒黴,我就更倒黴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壓抑著,此時翻腸倒肚地湧上來,湧
上來也是白搭,任憑怎麽都挽回不了的。
她們不知抱著哭了多久,腸子都揉斷了似的。後來是蔣麗莉口腔裏的味道提醒了王
琦瑤,那味道夾著甜和腥,緩緩地散發著腐爛的氣息。王琦瑤想起她是一個病人,強忍
著傷心,把眼淚咽了下去。她鬆開蔣麗莉,將她按在枕上,又去絞來熱毛巾給她擦臉。
蔣麗莉的眼淚就像是長流水,流也流不斷。這時候,天也暗了下來。那邊酒館裏的程先
生,喝酒喝到一個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來了。他耳畔有汽笛的聲音,恍館間自己也登
上了輪船,慢慢地離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見邊際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這
樣渺小的偉大,帶著些杯水風波的味道,卻也是有頭有尾的,終其人的一生。這些歌哭
是從些小肚雞腸裏發出,鼓足勁也鳴不高亢的聲音,怎麽聽來都有些嗡嗡營營,是斂住
聲氣才可聽見的,可是每一點嗡營裏都是終其一生。這些歌哭是以其數量而鑄成體積,
它們聚集在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種稱之為“靜聲”的聲音,是在喧囂的市聲之上。所
以稱為“靜聲”,是因為它們密度極大,體積也極大。它們的大和密,幾乎是要超過
“靜”的,至少也是並列。它們也是國畫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靜聲”其實是
最大的聲音,它是萬聲之首。
僅僅一周之後。蔣麗莉脾髒破裂,大出血而死。身邊是老張,三個孩子,還有來自
山東的親屬,團團地圍著她。可她一直處在昏迷之中,並沒有留下什麽話。她所在的工
廠為她舉行了追悼會,悼詞中說她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一生都沒有停止對加入共
產黨的追求;她的父親、母親和弟弟都沒來參加。他們似乎覺得,他們的到場會褻瀆蔣
麗莉的人生理想。但他們在家裏為蔣麗莉做了從頭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殮儀式。在這
七七四十九天裏,她的家人坐在一處,有時靜默,不時低聲地交談,流露出寬諒和理解
的氣氛。可蔣麗莉卻永遠地缺席,再不會回來,與這靜謐的聚會無緣。程先生和王琦瑤
也沒參加追悼會,事實上,他們是在追悼會之後才知道蔣麗莉的死訊。大悲之痛似乎已
經過去,這消息甚至還使他們產生輕鬆之感,是為蔣麗莉的終於解脫。盡管他們自己也
沒什麽值得慶幸的事情,可他們都是妥協的人,懂得隨遇而安,而不像蔣麗莉一生都在
掙紮,與什麽都不肯調和,一意孤行,直到終極。他們對蔣麗莉的祭把是分開進行,互
相都瞞著,卻不約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獨自去龍華骨灰存放堂灑掃一回,王
琦瑤則是在夜深人靜時替她燒了一刀紙。雖然是她不信,蔣麗莉也不信,可總是萬般無
奈中的一點安慰,否則又能如何?追悼會上,蔣麗莉的山東婆婆哭聲不斷,幾乎將廠領
導的悼詞遮蓋。她的啼哭引起一片應和之聲,這鄉下人的哭喪調,使整個追悼會從頭至
尾充滿了真實的哀慟。
16.“此處空餘黃鶴樓”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殺者中的一人。身在這個夏天。回想一九六五
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歡,是樂極生悲的前兆。不過,這是不明就裏的小市民
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準備。因此,一九六五
年的歌舞其實隻是小市民的歌舞,一點沒有察覺危險的氣息。對他們來說,這個夏天的
打擊是從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裏的夾竹桃依然豔若雲霓。桅子花,玉蘭花,晚飯
花,鳳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裏盛開著,香氣四散。隻有鴿群,不時從屋
頂驚起,陡地飛上天空,不停地盤旋,終於回到屋頂歇歇腳,卻又是一陣驚飛。它們的
翅膀都快飛斷了,它們的眼睛要流出血來,它們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慘的事情,以及
前因後果都逃不過它們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裏,這城市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弄堂,那些紅瓦或者黑瓦、立
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曬台的屋頂,被揭開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些弄堂裏的苟苟且且的秘練帶著陰潮的霞氣,還有鼠溺的氣味,它們本來是要腐爛下
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犧牲作代價的。這些人
生秘密,由於多而且輕,會有一些透出牆縫瓦縫,彌漫在城市的空氣裏,我們從來沒嗅
出裏麵的腐味,因它們早已衍變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頂被揭開了,那景象是觸目
驚心,隱晦的故事汙染了城市的空氣。這故事中有一個是說,一個不守家規的女兒,被
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當她被釋放出來的時候,雙腳已不會走路,頭發全白,眼睛也
見不得陽光。在這些屋頂底下,原來還藏有著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樣,幽閉著切切嗟嗟
的動靜。一九六六年這場大革命在上海弄堂裏的景象,就是這樣。它確是有掃蕩一切的
氣勢,還有觸及靈魂的特征。它穿透了這城市最隱秘的內心,從此再也無藏無躲,無遮
無蔽。這些隱秘的內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護而存活著。它們雖然無人知無人曉,
其實卻是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裏的冰山,潛在水底的那一半。這城市
流光溢彩的夜晚與活潑潑的白晝,都是以它們的隱秘作底的,是那聲聲色色的釜底之薪,
卻是看不見的。好了,現在全撕開了帷幕,這心使死了一半。別看這心是晦澀,陰黴,
卻也有羞怯知廉恥的一麵,經得起折磨,卻經不起揭底的。這也是稱得上尊嚴的那一點
東西。
這個夏天裏,這城市的隱私袒露在大街上。由於人口繁多,變化也繁多,這城市一
百年裏積累的隱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還多。這些隱私說一件沒什麽,放在一起可就不
得了。是一個大隱私。這是這城市不得哭不得語的私房話,許多歌哭都源於此,又終於
此。你看見那砸得稀巴爛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裏焚燒的書籍,唱片,高跟鞋;從
門捐上卸下的店號招牌;舊貨店裏一夜之間堆積如山的紅木家具,男女服裝,鋼琴提琴,
這都是隱私的殘骸,化石一樣的東西。你還看見,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
上這一半那一半的麵孔,就像一群屈死的鬼魂。最後,連真的屍體也出現在人頭濟濟的
馬路上了。
當隱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飛揚,也是謠言蜂起的時刻。我們所聽見的那些
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們雖是信疑參半,可也並不停止繼續傳播。烏煙瘴氣籠
罩了城市的街道裏巷。這是由最碎的舌頭嚼出來的傳言,它們使隱私被揭露的同時失去
了真麵目,變了顏色,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所以你千萬不要全信,可也不要不信,在那
聳人聽聞的危言之下,隻有著那麽一點實情。那一點實情其實很簡單,也是人之常情的
一種,就看你怎麽去聽。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一夜之間誕生於世,昨天還是平淡如水,
今天則駭世驚俗。你隻要去看路邊的大字報,白紙黑字地寫的都是;還有高樓頂上撤下
的傳單,五色紙黑油墨寫的也是。你看這些,能把你看糊塗。這城市的心啊,已經歪曲
得不成樣了,眉眼也斜了,看什麽,不像什麽。
程先生的頂樓也被揭開了,他成了一個身懷絕技的情報特務,照相機是他的武器,
那些登門求照的女人,則是他一手培養的色情間諜。這夏天,什麽樣的情節,都有人相
信。他家的地板撬開,牆打穿了,環繞程先生的神秘氣息有增無減。他被逼供了幾天幾
夜,還是沒有結果,隻能將他關起來,鎖在機關的一間廁所裏,一關就是一個月。這一
個月裏,程先生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他吃,他睡,他寫,他說,都聽憑著別人的意誌。
他的腦子成了一個空洞。夜深人靜,有徹夜不斷的水滴的聲音,那是抽水馬桶的漏水聲,
就好像時間的更漏。一個月過去,程先生被釋放回家,已是深夜兩點,沒有公交車,他
是步行回家。馬路上沒有人,外灘的江邊也沒有人,走進他住的大樓,大樓裏靜悄悄。
電梯停在底層,鎖著門,穹頂上開一盞電燈,將慘白的光灑下樓底。他一層層走在圍繞
電梯鐵索盤旋而上的樓梯,腳步激起回聲,在穹頂下左衝右突。窗戶外傳來江水拍岸的
聲響,可看見漆黑江水裏的航標燈亮。他走到頂樓,推門進去,房間裏意外地亮著,月
光照在地上,原來所有的窗幔都已扯下。於是,他就想不起開燈,走過去,在月光裏站
了一時,然後在地上坐了下來。
這一晚的月光照進許多沒有窗幔遮擋的房間,在房間的地板上移動它的光影。這些
房間無論有人無人,都是一個空房間。角落裏堆著舊物,都是陳年八輩子,自己都忘了
的,這使它看上去像廢墟。房間是空房間,人是空皮囊,東西都被掏盡。其實幾十年的
磨確本已磨得差不多,還在乎這一掏嗎?今天的月亮,是可在許多空房子和空皮囊裏穿
行,地板縫裏都是它的亮。然後,風也進來了,先是貼著牆根溜著,接著便鼓蕩起來,
還發出嘖嘖的聲響。偶爾地,有一扇沒關嚴的門窗“劈啪”地擊打一聲,就好像在為風
鼓掌。房間裏的一些碎紙碎布被風吹動了,在地板上滑來滑去。這些舊物的碎屑,眼見
得就要掃進垃圾箱,在做著最後的舞蹈。
這樣的夜晚真是很淒涼,無思無想,也沒有夢,就像死了一樣。等天亮了,倒還好
些。可以去看,去聽。可現在,看也沒什麽看,聽也沒什麽聽。街上多出許多野貓,成
群結隊地遊蕩。它們的眼睛就像人眼,似乎是被放逐的靈魂在做夢遊。它們躲在暗處,
望著那些空房間,嗚嗚地哀叫。它們無論從多麽高的地方跳下,都是落地無聲。它們一
旦潛入黑暗,便無影無蹤,它們實實在在就是那些不幸的靈魂,從軀殼中被趕出。還有
一樣東西也可能是被驅出皮囊的靈魂,那就是下水道裏的水老鼠。它們日遊夜遊,在這
城市地下的街巷裏穿行,奔赴黃浦江的水道。它們往往到不了目的地便死了。可終有一
天,它們的屍體也會被衝進江水。它們是一種少有人看見的生物,偶爾地,千年難得見
上一麵,便會驚奇得了不得。在今天這個月夜裏,下水道裏幾乎是熙熙攘攘,正舉行著
水老鼠的大遊行。這個夜晚啊,唯獨我們是最可憐的,行動最不自由,本是最自由的那
顆心,卻被放逐,離我們而去。幸虧我們都睡著,陷於無知無覺的境地,等到醒來,又
是一個鬧哄哄的白天,有看有聽又有做。
程先生是睜著眼睛睡的,月光和風從他眼瞼裏過去,他以為是過往的夢境。他甚至
沒有注意到他的周圍,他的家已經變成這副樣子。可是江邊傳來的第一聲汽笛喚醒了他,
月光逝去又喚醒了他,最初的晨靄再喚醒了他。他抬頭看看,一個聲音對他說;要走快
走,已經夠晚了。他沒有推敲這句話的意思,就站起身跨出了窗台。窗戶本來就開著,
好像在等候程先生。有風聲從他耳邊急促地掠過,他身輕如一片樹葉,似乎還在空中回
旋了一周。這時候,連鴿子都沒有醒,第一部牛奶車也未起程,輪船倒是有一艘離岸,
向著吳湖口的方向。沒有一個人看見程先生在空中飛行的情景,他這一具空皮囊也是落
地無聲。他在空中度過的時間很長,足夠他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一離開窗台,思緒
便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想,其實,一切早已經結束,走的是最後的尾聲,可這個尾拖得
實在太長了。身體觸地的一刹那,他終於聽見了落幕的聲音。
你有沒有看見過卸去一麵牆的房屋,所有的房間都裸著,人都走了,那房間成了一
行行的空格子。你真難以想象那格子裏曾經有過怎樣沸騰的情景,有著生與死那樣的大
事情發生。這些空格子看上去是那麽小,那麽簡陋,幾乎不相信能容納一個晝夜的起居。
它們看上去還是那麽單薄,一彎樓梯就像洋老鼠房子的樓梯,就好像經不起一腳踩的樣
子。看那一麵麵的後窗,窗外邊是藍天,有窗沒窗都一個樣。門也是可有可無,顯得都
有些無聊。可就是這些木頭和磚壘起的小方格裏,有著我們的好日子,和壞日子。讓我
們把牆再豎起來吧,否則你差不多就能聽見哭泣的聲音,哭泣這些日子的逝去。讓這些
格子恢複原樣,成為一座大房子,再連成一條弄堂,前麵是大馬路,後麵是小馬路,車
流和人流從那裏經過。無論這城市有多少空房子,總有著足夠的人再將它們填滿。這城
市的人就像水一樣,見空就鑽。在這裏你永遠不會有足夠的空閑去哀悼逝去的東西,擠
都來不及呢。不過那是將一百年作一年,一年作一天那麽去看事物的,倘若隻是將人的
一生填進去,卻是不夠塞曆史的牙縫。倘若要哀悼,則可哀悼一生。但那哀悼縱然有一
百年,第一百零一個年頭,也就煙消雲散。在這城市裏生活,眼光不需太遠,卻也不需
太近,夠看個一百零一年的就足矣。然後就在那磚木的格子裏過自己的日子,好一點壞
一點都無妨。雖說有些苟且,卻也是無奈中的有奈,要不,這一生怎麽去過?怎麽攫取
快樂?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裏,藏著的都是最達觀的信念。即使那格子空了,
信念還留著。窗台上,地板上,牆上,壁上,那樓梯轉彎處用滑粉寫著的孩子的手筆:
“打倒王小狗”,就是這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