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夢

Where do you go when you are lonely?
正文

長恨歌 - 3.1

(2007-12-25 14:10:36) 下一個

第一章
 
     
1.薇薇
    薇薇出生於一九六一年,到了一九七六年,正是十五歲的豆蔻年華。倘要以為她母
親王琦瑤漂亮,她就也漂亮,那就大錯特錯了。薇薇稱不上是好看,雖然繼承了王琦瑤
的眉眼,可那類眉眼是要有風韻和情味作底的,否則便是平淡無趣了。而薇薇生長的那
個年頭,是最無法為人提供這兩項的學習和培養。她難免也是幹巴巴的,甚至在神情方
麵還有些粗陋。那些年頭裏,女孩子要稱上好看,倒全是憑實力的,一點也摻不得水。
薇薇顯然不具備這樣的好看的條件。她時常聽見人們議論,說女兒不如母親漂亮,這使
她對母親心生妒忌,尤其當她長成一個少女的時候。她看見母親依然顯得年輕清秀的樣
子,便覺著自己的好看是母親剝奪掉的。這類議論對母親也是有影響的,那就是使王琦
瑤保持了心理上的優勢,能以沉著自若的態度麵對日益長成的女兒,而不致感到年歲逼
人。薇薇剛長到能穿王琦瑤的衣服的時候,就開始和母親爭衣服穿了。有時候,王琦瑤
分明出於好心,說這衣服對她太老成,她反而更要穿那衣服,似乎母親是心驚叵測。家
裏有兩個女人,再沒個男人來解圍,事情是真難辦。倘要以為這個沒有父親的家庭會受
到種種壓力,那也大錯特錯了。人們雖然會對她們嚼些舌頭,可卻從來沒有麻煩過她們
什麽,甚至還有些憐惜和照顧。她們的麻煩盡是自己找的。如同所有結成對頭的女人那
樣,她們也是勾心鬥角的一對。一九七六年,王琦瑤是四十七歲,看上去至少減去十歲,
和女兒走在一起,更像是一對姐妹,也是姐姐比妹妹好看。但好看歸好看,青春卻是另
一回事,怎麽補也補不過來,到底是年輕占些便宜,有著許多留待享用的權利,不爭取
也是歸她。所以,王琦瑤對女兒也是有妒意的,薇薇呢,便也有了她的優勢。總之,這
母女倆的優劣位置是可轉換的,決定於從哪個角度看問題。
    每年的大伏天,王琦瑤曬黴的時候,打開樟木箱,衣服搭滿了幾竹竿,窗台上則是
各色皮鞋。滿屋子都飛揚著細小的灰塵,在陽光裏上下沉浮。薇薇就像踩高蹺似的,將
每一雙皮鞋都套在腳上拖一圈。開始的時候,她的腳隻能占個鞋尖,走兩步就要摔倒。
後來,她的腳長起來了,一年比一年地容滿了這些高跟鞋。箱子底的抽了絲的玻璃絲襪
也叫她驚奇,把手伸進去,再張開,對著太陽,看那蟬翼似的玻璃絲。她的手也一年一
年長大,最終將那絲襪徹底撐破。還有那些綴了珠子的手提包,散了串的珍珠項鏈,掉
了水鑽的胸針,蛀了洞的法蘭絨貝蕾帽。都是箱角裏的物件,雖是七零八落,卻也湊合
成了一幅奇光異色的圖畫。這幅圖畫在這大太陽天裏,是有些暗淡,還有些灰心喪氣的,
就像那種剝落了油彩的舊油畫,然而卻流露出華麗的表情。薇薇將這些東西全披掛起來,
然後去照鏡子,鏡子裏的人不是人,是妖精。她一邊做著許多她以為是壞女人的姿態,
一邊笑彎了腰。她想象不出母親當年的樣子,也想象不出母親當年的那個時代。今天的
景象再是索然無味,因為是她的時代,所以還是今天好。薇薇有時候故意將母親的這些
箱底弄壞一點兩點,從皮領上扯下幾撮毛,緞旗袍上勾出幾根絲,等著母親來罵她,好
和王琦瑤頂嘴。可是,日落時分,母親收東西時,卻不是每次都發現,即使發現,反應
也很淡漠。她將那破綻處迎著光線仔細看著,然後便疊好收起了,說;誰曉得還穿著穿
不著。薇薇不覺也感到了黯然,甚至還有些可憐母親,起了自責的心情。這心情不是出
於同情和善解,倒是來自青春的狂妄,覺著世界都是自己的,何苦去欺那些走在末途的
老年人。在他們眼中,隻要年長十歲,便可稱得上老人了。有時你聽他們在說“老頭子”
“老太婆”的,其實那不過是三十多歲的人,四十多歲的人就更別提了。
    但薇薇時常會忘記自己的優勢,內心是有些自卑的。年輕總是這樣,因為缺乏經驗,
便不會利用自己的好條件,而且特別容易受影響,不相信自己。所以,薇薇就變得不願
意和母親一起出門。母親在場,她止不住就流露出喪氣的表情,使她平淡的麵目更打了
折扣。小些的時候,對母親的倚賴還壓製著挫敗感,漸漸大了,所謂翅膀硬了,倚賴逐
步消退,挫敗感便日益上升,變得尖銳起來。一九七六年時,薇薇是高中一年級學生。
她照例是不會對學習有什麽興趣的,政治上自然也沒什麽要求。她是那種典型的淮海路
上的女孩,商店櫥窗是她們的日常景觀,睜眼就看見的。這些櫥窗裏是有著切膚可感的
人生,倒不是“假太空”的。它是比柴米油鹽再進一步的生活圖畫,在物質需求上添一
點精神需求,可說是生活的美學。薇薇這些女孩子,都是受到生活美學陶冶的女孩子。
上海這城市,你不會找到比淮海路的女孩更會打扮的人了。穿衣戴帽,其實就是生活美
學的實踐。倘若你看見過她們將一件樸素的藍布罩衫穿出那樣別致的情調,你真是要驚
得說不出話來。
    在那個嚴重匱乏生活情趣的年頭裏,她們隻須小小一點材料,便可使之煥發出光彩。
她們一點不比那些反潮流的英雄們差勁,並且她們還是說的少,做的多,身體力行,傳
播著實事求是的人生意義和熱情。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上半葉,你到淮海路來走一
遭,便能感受到在那虛偽空洞的政治生活底下的一顆活潑跳躍的心。當然,你要細心地
看,看那平直頭發的一點彎曲的發梢,那藍布衫裏的一角襯衣領子,還有圍巾的係法,
鞋帶上的小花頭,那真是妙不可言,用心之苦令人大受感動。薇薇的理想,是高中畢業
後到羊毛衫櫃台去做一名營業員。說實在,那陣子的選擇很有限,薇薇也不是個好高騖
遠的人,她甚至都不是個肯動腦筋的人,對自己前途的設想,帶著點依葫蘆畫瓢的意思。
這點上,她也不如王琦瑤,當然這也是時代的局限性。總之,薇薇是淮海路上的女孩中
最平常的一個,不是精英,也不是落伍者,屬於群眾的隊伍,最多數人。
    一九七六年的曆史轉變,帶給薇薇她們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學範疇的。播映老電影
是一樁,高跟鞋是一樁,電燙頭發是又一樁。王琦瑤自然是要去燙頭發的。不知是理發
師的電燙手藝生疏了,還是看慣了直發反而看不慣卷發了,王琦瑤從理發店回來時是非
常懊惱的。新燙的頭發就像雞窩,顯得邋遢,而且看出了年紀。她再怎麽梳理都弄不好,
心裏直罵自己沒事找事,還罵理發店沒有金鋼鑽,卻偏要攬磁器活。其時,薇薇也和她
的同學一起去燙了辮梢和劉海,倒是幹淨利索,也增添了一點嫵媚。薇薇心情很好地回
到家,卻不料母親說她像個從前的蘇州小大姐。薇薇被潑了冷水,倒不氣餒,曉得母親
這幾日因為頭發燙壞了氣不順,由著她說,並不回嘴,還幫著王琦瑤卷頭發做頭發,鏡
子裏看出了自己的優勢。王琦瑤一邊想起佛家把頭發叫作煩惱絲,是實在有道理。這千
絲萬縷的,真是煩惱死人了。過了幾天,王琦瑤又去理發店,幹脆剪了,極短的,倒新
造出一個發式,非常別致。走出理發店時,這才覺出藍天紅日,微風拂麵。薇薇一看母
親,再看自己,果然是一個蘇州小大姐,不由一陣沮喪。這回就輪到王琦瑤替她弄頭發
了。可她心裏有成見,總覺著母親給她的建議不對頭,故意要她難看似的。王琦瑤說什
麽,她反對什麽。最後,王琦瑤生氣了,撇下她走開去,薇薇一個人對著鏡子,不由就
哭了起來。這麽鬧一場,她們母女至少有三天不說話,進來出去都像沒看見。
    到了第二年,服裝的世界開始繁榮,許多新款式出現在街頭。據老派人看,這些新
款式都可以在舊款式裏找到源頭的。於是,王琦瑤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多少她以為穿
不著的衣服,如今到了出頭之日,卻已經賣的賣,破的破。她嘮叨著這些,薇薇倒不覺
著呷唆,還很耐心地聽。聽母親細致地描繪每一件衣服的質地款式,以及出席的場合,
曬黴的日子又到了眼前。她看見母親的好日子已經失了光彩,而她的好日子正在向她招
手。她奮起直追的,要去響應新世界的召喚。她和她那些同學們,將這城市服裝店的門
檻都快踏破了,成衣店的門檻也踏破了。她們讀書的時間沒有談衣服的時間多。她們還
把外國電影當作服裝的摹本反複去看。然而當她們初走出原先那個簡單的無從選擇的衣
著世界,麵對這一個豐富多彩、紛繁雜遝的服裝形勢,便會感到無所適從。天賦好一些
的人,尚能夠迅速找到方向,走到時尚的前列,起個領路人的作用。像薇薇這樣天賦一
般的人,難免就要走一些彎路,付些學費。其實薇薇要是肯多聽母親幾句,也許還可以
及時走上正軌,合上時尚的腳步。可她偏是要同母親唱對台戲的。母親說東,她偏西。
要說起來,在服飾的進步方麵,薇薇是花大力氣了。但失敗還是不可避免。她每過一段
日子,就為了要錢做衣服和王琦瑤慪氣;做好的衣服效果適得其反,又要和王琦瑤慪氣;
再看母親不費一點難的,將箱底的舊衣服稍作整理便一領潮流,還得慪一次氣。在追求
時髦的過程中,薇薇就是這樣將錢和心情作代價,舉步維艱地前進。
    不過,凡事都怕用心二字,再過了一年,薇薇的裝束便得了要領。看見她,就知道
街上在流行什麽。而她一旦納入時尚的潮流,心情便從容了許多。她有了一些識別力。
曉得哪些隻是時尚的假相,哪些才是真諦,需要跟上,不跟就要落伍。身在這一年,回
顧前一年,難免百感交集,那真是叫人亂了手腳的。不要小看這些從俗入流的心,這心
才是平常心,日日夜夜其實是由它們撐持著,這城市的繁華景色也是由它們撐持著。這
些平常。已是最審時度勢,心明眼亮,所以也是永遠不滅,常青樹一樣。薇薇高中畢業
了,沒有去賣羊毛衫,而是進入一所衛生學校。學校在郊區縣,一星期回來一次。這個
學校是女生多男生少,女孩子在一起,難免也是爭奇鬥豔,互相攀比著買衣買鞋。每到
星期六回到市區,便如同補課一樣,大逛馬路。其時,王琦瑤早已經卸下打針的牌子。
隻在工場間裏鉤毛線活。本是活多人少,可是插隊落戶大回城,進了一批知青,就變成
人多活少,收入自然減低了。為了應付薇薇服裝上的開支,也為自己偶爾添一點行頭,
她不得已動用了那筆李主任留給她的財產。她等薇薇不在的時候,開箱取出金條,拿到
外灘中國銀行兌了現錢。她感慨地想:沒飯吃的時候都沒動這錢,如今有吃有穿的,卻
要動了。她覺得動了一回就難保沒有下一回,就好像滿口牙齒掉了一顆,就會掉第二顆,
心裏不覺有些發空.可是一街的商店都在伸手向她要錢,她挨得過今天挨得過明天嗎?
王琦瑤眼裏的今日世界,不像薇薇眼裏的是個新世界,而是個舊世界,是舊夢重溫。有
多少逝去的快樂,這時又回來了啊!她心裏的歡喜其實是要勝過該藏的,因為她比薇薇
曉得這一些的價值和含義。
    金條的事情,王琦瑤瞞著薇薇,想若是被她曉得,還不知怎麽樣地買衣服呢!所以,
薇薇向她要錢時,她手是一點不鬆的。這時候,薇薇才會想起父親這一樁事來。她想,
倘若再有一個父親掙錢,便可多買多少衣服啊!除此,她也並不覺得需要有個父親。王
琦瑤從小就對她說,父親死了,她也是這樣對別人說的。當薇薇稍稍懂事以後,她們這
個家基本上就沒有男客上門,女客也很少,除了弄底七十四號裏的嚴家師母。雖然有外
婆家,卻也少走動,一年至多一回。所以,薇薇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她在外形上比她的
實際年齡顯得成熟,內心卻還是個孩子,除了時尚什麽人情世故都不懂。這不能怪她,
全因為沒有人教她。這倒是淮海路女孩的一個例外。淮海路的女孩還是有些野心的,她
們目睹這城市的最豪華,卻身居中流人家,自然是有些不服,無疑要做爭取的。住在淮
海路繁華的中段的人家,大凡都是小康。倘若再往西去,商店稀疏,街麵冷清,囂聲愜
止,便會有高級公寓和花園洋房出現,是另一個世界。這其實才是淮海路的主人,它是
淮海路中段的女孩的夢想。薇薇卻沒有這種追根溯源的思路,她是一根筋的,唯一的爭
取,便是回家向王琦瑤要錢。她甚至從來都沒想一想,她向母親要錢,母親卻向誰要錢。
有時王琦瑤向她歎苦經,她便流著眼淚,為自己的家境悲歎。但過後就忘了,再接著向
王琦瑤要錢。一旦要到錢,她歡喜都來不及,哪裏還顧得想錢的來路。所以隻要王琦瑤
自己不說,薇薇是不會知道金條那回事的。
    現在,到了曬黴的日子,薇薇的衣服也有一大堆了。從吃奶時候的羊毛鬥篷,一直
到前一年流行的喇叭褲,真是像蟬蛻一樣的。這城市裏的女人,衣服就是她們的蟬蛻。
她們的年紀是從衣服上體現的,衣服裏邊的心,有時倒是長不大的。王琦瑤細心地翻檢
著這些衣服,看有沒有生黴斑。大部分衣服是六成新的,隻因為式樣過時,便被拋置一
邊。王琦瑤卻替薇薇收著,她知道,這些過時的樣式,再過些時又會變成新樣式。這就
是時尚的規律,是根據循環論的法則。對於時尚,王琦瑤已有多年的經驗,她知道再怎
麽千變萬化,穿衣總是一個領兩個袖,你能變出兩個領三個袖嗎?總之,樣式就是那麽
幾種,依次擔綱時尚而已。她隻是覺著有時循環的周期過長了,縱然有心等,年紀卻不
能等了。她想起那件粉紅色的緞旗袍,當年是如何千顆心萬顆心地用上去,穿在身上,
又是如何的千嬌百媚。這多年來壓在箱底,她等著穿它的日子到來,如今這日子眼看著
就近了,可她怎麽再能穿呢?這些事情簡直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淚的。這女人的日子,
其實是最不經熬的。過的時候不覺得,過去了再回頭,怎麽就已經十年二十年的?曬黴
常常叫人惆悵心起,那一件件的舊衣服,都是舊光陰,衣服蛀了,焊了,生黴了,光陰
也越推越遠了。
    曾有一次,王琦瑤讓薇薇試穿這件旗袍,還幫她將頭發攏起來,像是要再現當年的
自己。當薇薇一切收拾停當,站在麵前時,王琦瑤卻悵然若失。她看見的並非是當年的
自己,而是長大的薇薇。薇薇要比她高大,因此這件旗袍在她身上,緊繃繃的,也略短
了。到底年代久了,緞麵有些發黃變色,一看便是件舊物。薇薇穿了它,怎麽看都不大
像的。她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咯咯地笑彎了腰。這件舊旗袍,並沒有將她裝束成一個淑
女,而是襯出她無拘無束的年輕鮮豔,是從那衣格裏進出來的。薇薇做出許多怪樣子,
自得其樂。等她樂夠了,脫下旗袍,王琦瑤再沒將它收進箱底,隻是隨手一塞。有幾次
理東西看見它,也做不看見地推在一邊,漸漸地就把它忘了。
     
2.薇薇的時代
    薇薇眼睛裏的上海,在王琦瑤看來,已經是走了樣的。那有軌電車其實最是這城市
的心聲,如今卻沒了。今天,在一片嗡然市聲之中,再聽不見那個領首的“當當”聲。
馬路上的鐵軌拆除了,南京路上的棺木地磚早二十年就撬起,換上了水泥。沿黃浦江的
喬治式建築,石砌的牆壁發了黑,窗戶上蒙著灰垢。江水一年比一年渾濁稠厚,拍打防
波堤的聲音不覺降了好幾個調。蘇州河就別提了,隔有一站路就嗅得見那氣味,可直接
做肥料的。上海的弄堂變得更陰沉了,地上裂,牆上也裂了,弄內的電燈,叫調皮孩子
砸碎了,陰溝堵了,汙水漫流。夾竹桃的葉子也是蒙垢的。院牆上長了狗尾巴草,地磚
縫裏,隔年的西瓜籽發了芽。這還都是次要,重要的變化在於房子的內心。先說那公寓
大樓,就像有千軍萬馬在樓梯上奔跑過,大理石的梯級都踩塌了邊沿,也不怪它踩塌,
幾十年的腳步,是滴水穿岩的功夫。大理石的樓梯尚且如此,弄堂房子裏的木樓梯就不
用說了。大樓穹頂上的燈至少是碎了燈罩的;羅馬式的雕花有還不如沒有,專供積灰塵
和結蛛網的;電梯的角索自然是長了鏽,機械部分也不靈了,一升降便隆隆響;樓梯扶
手可千萬別碰,幾十年的灰塵在上麵。倘若爬上頂樓,便可看見水箱的鐵皮板也生了鏽,
頂上蓋一片牛毛氈,是叫雨打得千瘡百孔的。頂樓平台上是風聲浩蕩,掃起了地上的土,
飛沙走石的勢態。這裏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從哪裏來的破東西,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走過這些破東西,扶著磚砌的圍欄,往下看去,便可看見這城市所有的曬台和屋頂都是
爛了磚瓦的。從人家的老虎天窗看進去,那板壁牆早已叫白螞蟻蛀空了。最妙的是花園
洋房,不要進門,隻看院子,便可知道那裏的變化。院子裏搭了多少晾衣架呀,一個洗
衣工場也不過如此。花壇處搭起了炊間,好端端的半圓形大陽台,一分為二,是兩個灶
間。要是再走進去,活脫就是進了一座迷宮。尤其是在夜晚,你兩眼一摸黑,耳邊的聲
音卻很豐富,油鍋爆響,開水沸騰、小孩啼哭,收音機播音樂,那是從四麵八方上下左
右圍攏來。你一動就會碰壁,一轉彎也會碰壁,壁縫裏傳出的盡是油煙味。你也不能摸,
一摸一手油。這裏全都改了樣子,昔日的最豪華,今天的最局促。當年精心設計的建築
式樣,裝飾風格,如今統統談不上。
    弄堂房子的內心還算是沉得住氣,基本是原來的樣子,但是一推敲,卻也不同了。
每一座房子的過道,樓梯拐角,都堆著舊東西。那是一年到頭也想不起要用的東西。要
扔卻像是割他的肉,死活不肯的。這些舊東西就像有生命,會蔓生蔓長,它們先是在乎
地上擴展,漸漸就上了天花板,有時是貼著,有時則是著,發發可危,弄不好就撞你的
頭。隻要看它們,就可知道這裏麵積攢了多少歲月。這裏的地板也是踩塌過的;地板是
鬆動的;抽水馬桶大半是漏水的,或者堵塞的;電線從牆壁裏暴露出來,幹股萬股的樣
子;門球也是不靈的,裏頭滑了絲,旋了幾圈也旋不開。倘若是木窗,難免就是歪斜的,
關不嚴,或者關嚴就開不開。都是叫歲月侵蝕的。弄堂房子的內心,其實是憔悴許多的,
因為耐心好,才克製著,不叫爆發出來。再說,又能往哪裏去爆發?
    薇薇她們的時代,照王琦瑤看來,舊和亂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變粗魯了。馬路上一
下子湧現出來那麽多說髒話的人,還有隨地吐痰的人。星期天的鬧市街道,形勢竟是有
些可怕的,人群如潮如湧,噪聲喧天,一不小心就會葬身海底似的。穿馬路也叫人害怕,
自行車如穿梭一般,汽車也如穿梭一般,真是舉步維艱。這城市變得有些暴風急雨似的,
原先的優雅一掃而空。乘車,買東西,洗澡,理發,都是人擠成一堆,爭先恐後的。謾
罵和鬥毆時有發生,這情景簡直驚心動魄。僅有的幾條清靜街道,走在林陰之下,”也
是心揣不安,這安寧是朝不保夕,過一天少一天。西餐館裏西餐也走樣走得厲害,杯盤
碗碟都缺了口,那調麵的器具二十年都沒洗似的,結了老厚的鍋巴。大師傅的白衣衫也
至少二十年沒洗,油膩染了顏色。奶油是隔夜的,土豆色拉有了餿氣。火車座的皮麵換
了人造革,瓶裏的鮮花換了塑料花。西式糕點是泄了秘訣,一下子到處都是,全都是串
了種的。中餐館是靠豬油和味精當家,鮮得你掉眉毛。熱手巾是要打在某公裏的,女招
待臉上的笑也是打進菜價的。榮華樓的豬油菜飯不是燒爛就是炒焦,喬家柵的湯團不是
餡少就是漏餡。中秋月餅花色品種多出多少倍,最基本的一個豆沙月餅裏,豆沙是不去
殼的。西裝的跨肩和後背怎麽都做不服帖了,領帶的襯料是將就的,也是滿街地穿開,
卻是三合一作麵料的。淑女們的長發,因不是經常做和惆,於是顯得亂紛紛。皮鞋的後
跟,隻顧高了,卻不顧力學的原則,所以十有九又是歪的,踩高蹺似的,顫顫巍巍。什
麽好東西都經不得這麽濫的,不粗也要粗了。王琦瑤甚至覺得,如今滿街的想穿好又沒
穿好的奇裝異服,還不如文化革命中清一色的藍布衫,單調是單調,至少還有點樸素的
文雅。
    上海的街景簡直不忍卒讀。前幾年是壓抑著的心,如今釋放出來,卻是這樣,大鼓
大噪的,都窩著一團火似的。說是什麽都在恢複,什麽都在回來,回來的卻不是原先的
那個,而是另一個,隻可辨個依稀大概的。霓紅燈又閃起來了,可這夜晚卻不是那夜晚;
老字號,名字號也掛起來了,這店也不是那店了。路名是改過來了,路上走著的就更這
人不是那人了。可再怎麽著,薇薇也是喜歡這時代。有誰能不喜歡自己的時代?這本不
是有選擇的事情,不喜歡也要喜歡,一旦錯過就再沒了。薇薇又沒接受過什麽異端思想,
她一招一式都是跟著這時代走的。這城市的人幾乎全是跟著時代走的,甚至還有點跟著
起哄。所以,那一股時代潮流就顯得格外強勁,聲勢浩大。薇薇倘不是有王琦瑤時不時
地敲打,不知要瘋成什麽樣子了。她走到馬路上濟濟的人群中,心裏就洋溢著很幸運的
喜悅,覺著自己生逢其時。她從櫥窗玻璃裏照見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影,那也是摩登的身
影。她心緒很好,所有的不高興都是衝著母親來的。在家生氣,出了門又興致勃勃。她
就像是這城市馬路的主人一樣,最有發言權。她在馬路上最看不得的是外地人,總是以
白眼對待。在她看來,做外地人是最最不幸的命運。所以,除了對她的時代滿意,薇薇
還為她的城市很驕傲。她滿嘴都是馬路上的流行語,說回家王琦瑤一句不懂,但其中那
一股粗俗氣,是令她掩耳的。薇薇在馬路上也是不吃虧的,誰要是踩了她的腳,可就了
不得。踩她腳的要是外地人,就更了不得。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孩,人們一般是不敢惹的。
她們目中無人,不可一世,言語尖刻。但要是遇上一兩個存心惹事的無賴之徒,那可就
吃不了兜著走了。所以,她們往往是三個五個成行。要是有了男朋友,她們的神氣就更
逼人了,那才叫天不怕地不怕呢。
    薇薇這一代傲行馬路的摩登女性比前邊曆代的都多了一個秉性,那就是饞。你細細
看去,她們幾乎一無二致的,嘴裏全在咀嚼,臉上有享受的表情。她們的唇齒都異常靈
巧,可將易碎的瓜子皮肉兩分。她們的舌頭也很靈光,能品出萬種滋昧。她們的脾胃非
常康健,一日三餐之外,還有著許多零碎負擔,並且千奇百怪,回回給它出難題。其實,
以前的小姐也饞,隻是不好意思罷了,如今倒是實在多了。所以,這饞倒是給她們增添
可愛的。電影院裏,那嘩嘩剝剝老鼠吃夜食的聲響,就是今天小姐們摩登的聲音。今天
的小姐倒都是不講虛禮的,也不會做假,·有一點豪爽的脾氣。你要能放下架子,忍著
她們的冷臉,無須長久,隻一會兒便能與她們做朋友,然後一起交流摩登的心得。這一
代的摩登女性還有一個特征是鬧。她們到哪裏都有滿腹的知心話似的,嘰嘰喳喳說個沒
完,好像喜鵲鬧窩。她們大凡都有清脆的聲音,又特別喜愛笑。她們知心話不愛在家裏
說,喜歡在戶外說,有一半是叫人給聽去的。她們的唇舌除了吃靈巧,說也很靈巧。昔
日的娘姨也沒她們嘴碎,拉得來家常。她們一邊吃一邊說的,倒虧得舌頭忙得過來。不
過她們說的大都不是要緊話,說過等於白說,沒一句留得住的。今天的摩登小姐其實是
有著一顆樸實的心,是鄉下人的耿脾氣,認準一條摩登的道路,不到黃河心不死。
    現在,交誼舞也時興起來了,誰要是見過初興舞會的那情景,一定會受感動。參加
舞會的人們是那麽害羞卻執著,堅決同怕出洋相的心情作鬥爭。有時候,好幾支舞曲都
結束了,卻沒有一個跳舞的人。人們圍著牆根坐了一圈,嚴肅而興奮地凝視著空場子。
一旦有人下去跳了,周圍便爆發出笑聲,笑聲掩蓋了羨慕的心情。這時候的舞會,一般
都是單位裏舉辦,要是想經常地參加舞會,必須在社會上有著較廣泛的關係,漸漸地再
聯絡起一些誌同道合者。他們提著一隻也是新興的卡式錄音機,找一間空房子,就可舉
行一場舞會。這種舞會是真正奔著跳舞而來的,不存在任何私心雜念,你隻要看那踩著
舞步的認真勁便可明白。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的時尚,全都是實心眼的。
     
3.薇薇的女朋友
    和薇薇要好的女朋友有好幾個,她們是同班同學,還是逛馬路的好夥伴。淮海路上
有一個新跡象,她們便通風報信。她們互相鼓勵和幫助,在每一代潮流中,不讓任何一
個人落伍。她們之間自然是要比的,妒忌心也是難免,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們的友誼,
反而能督促她們的進取心。切不要認為她們是沒什麽見解,隻知跟隨時尚走的女孩,她
們在長期的身體力行之後,逐漸積累起一些真正屬於自己的時尚觀念。她們在一起時常
討論著,否則你怎麽解釋她們在一起的話多?其實,要是將她們在一起的閑聊記錄整理
出來,就是一本預測時尚的工具書,反映出樸素的辯證思想。她們一般是利用反其道而
行之的原理,推算時尚的進程。比如現在流行黑,接著就要流行白;現在流行長,緊跟
著就是短;也就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極端”也是她們總結出的一個時尚精
神。時尚為引起群眾注意,總是旗幟鮮明,所以,它又帶有獨特的精神。然後,矛盾就
來了,她們如何能在潮流中保持獨特性呢?她們的討論其實已經很深入,如果換而不舍,
便能成為哲學家了。
    在薇薇的女朋友裏邊,最使我激崇拜的,是中學同學張永紅。張永紅可說是已經達
到時尚中的獨特境界,是女朋友中間的使使者。她對時尚超凡脫俗的領悟能力,使你不
能不相信這個女孩是有著極好的審美的天性。張永紅能使時尚在她身上達到最別致,縱
然一百一千個時髦女孩在一起,她也是個最時髦。而她絕不是以背叛的姿勢,也不是獨
樹一幟。她是順應的態度,是將這時尚推至最精華。這城市馬路上的時尚多虧有了張永
紅這樣的女孩,才可保持最好的麵目。因為大多數人是在起破壞作用,把時尚歪曲得不
成樣子才罷休的。張永紅難免會引起女友們的妒意,覺得被她搶了風頭,但內心又不能
不服,因為確實從她那裏學來許多東西,所以在麵上還維持著友好的關係。張永紅自知
這一切,便格外驕傲,把別人都不放在眼裏,卻唯獨對薇薇遷就,甚至還反過來有些巴
結她的。當然,這巴結也是帶有恩賜的意思。其實這也很簡單,再得意的人也一樣怕孤
獨,總是要找一個伴的。張永紅選擇薇薇,雖不是經過明確的權衡,但本能的驅使自有
它的道理。該銀的心地單純和她的不具備威脅性,使張永紅一眼就認定這是她最好的夥
伴。薇薇見張永紅對她好,幾乎是受寵若驚,高興都來不及呢!她是那種內心挺軟弱的
女孩,天下的仇敵隻她母親一人,出了門外,就都是她的朋友,個個曲意奉承,何況出
類拔萃的張永紅呢。和張永紅走在一起,她禁不住有著點狐假虎威的心情,張永紅出眾,
她也跟著出眾了。
    而你決計想不到如張永紅這樣的風流人物,她所生活的家是什麽樣的,這其實是淮
海路中段的最驚人的奇跡。這條繁華的馬路的兩邊,是有著許多條窄而小的橫馬路。這
些橫馬路中,有一些是好的,比如思南路,它通向幽靜的林陰遮道的地方。那是鬧中取
靜的地方,有著一些終日關著門的小樓,切莫以為那裏不住人,是個擺設。那裏的人生
是凡夫俗子無法設想的,是前邊大馬路的喧嘩與繁榮不可比擬的。相形之下,這種繁榮
便不由不叫人感到虛張聲勢,還是徒有其表。有了它在,這淮海中路的華麗怎麽看都是
大眾情調,走的群眾路線。倘若認識到這一點,再去看那些旁技錯節般的橫馬路,你就
能有些心理準備。這些橫馬路中最典型的一條是叫做成都路,它是一條南北向的長馬路,
要知道,這城市的大馬路幾乎都是東西向的,所以,它是從多少著名的馬路穿越而過啊!
盡管如此,它依然沒有沾染那些豪華大道的虛榮氣息,因它是有些銅牆鐵壁的意思。這
是堅如磐石的人生。你隻要嗅嗅那裏的氣味便可了然。那氣味是小菜場的氣味,有魚腥
氣,肉腥氣,菜葉的腐爛氣,豆製品在木格架子上的酸酵氣,竹掃帚掃過留下的竹腥氣。
你再抬頭看看那裏的沿街房屋,大都是板壁的,伸手可夠到二樓的窗戶。那些雨簷都已
叫雨水蝕爛了,黑馬島的。樓下有一些小店,俗話叫煙紙店的,賣些針頭線腦。弄堂就
更別提了,幾乎一律是彎彎曲曲,有的還是石子路麵,自家搭的棚屋。你根本想不到,
這樣的農舍般的房屋,可躋身在城市的中心地帶。這些農舍般的房屋到了薇薇這個年代,
大都已經翻建成水泥的,這使得局麵更加雜亂,弄堂也更狹窄,連供人轉身都勉強了。
想不到吧,淮海路的浮華竟是立足於這樣一些腳踏實地的生存之計。
    在那條崎嶇漫長的成都路上,淮海路與長樂路之間的一段,沿街有一扇小門,雖是
常開著,卻無人會注意。一是因它小,再是因那裏頭的暗。假如無意地在門口滯留一時,
便可嗅見一股嗆鼻的異味。這異味中說得出名堂的是一股皮硝的氣息,而那說不出所以
然的,其實就是結核病菌的氣息。這門裏黑洞洞的,沒有後窗,前窗也叫一塊早已變色
的花布擋著,透進暖脆的光線。倘若開了燈,便可看見那房間小得不能再小,堆著舊皮
鞋或者皮鞋的部件。中間坐著的修鞋匠,就是張永紅的父親。迎著門,是一道窄而陡的
樓梯,沒有扶手的,直上二樓。說是二樓,實在隻是個閣樓,隻那最中間的屋脊下方,
才可直起身子。這一個閣樓上躺著兩個病人,一是張永紅的母親,二是張永紅的大姐。
她們患的均是肺結核。倘若張永紅也去醫院檢查,或就又是一個結核病患者。她的膚色
白得出奇,幾乎透明了,到了午後兩三點,且浮出紅暈,真是豔若桃花。因從小就沒什
麽吃的,將胃口壓抑住了,所以她厭食得厲害,每頓隻吃貓食樣的一口,還特別對魚肉
反胃。她身上的新衣服都是靠自己掙來的:她替人家拆紗頭,還接送幾個小學生上下學,
然後看管他們做作業,直到孩子的大人回家。她倒也不缺錢,但她也絕計不會給自己買
點吃的。當薇薇第一次把張永紅帶到家裏,王琦瑤僅一眼便看出這女孩的病態。她先是
不許薇薇與她做伴,以免染病。可薇薇哪裏聽她的,說了也是白說。再則,張永紅看上
去是那麽美,結核病菌倒替她平添一股高貴氣質,掩飾了困窘生活留下的粗魯烙印。她
也觸動了王琦瑤的惻隱之心,讓她想起紅顏薄命的老話。張永紅衣著的得體更是贏得王
琦瑤的好感,同樣的時尚,在薇薇身上是人雲亦雲的味道,在張永紅身上卻有了見解。
於是,她也就不再幹涉她們的交往,但她決不留她吃飯,當然也決不擔心張永紅會留薇
薇吃飯。
    張永紅對王琦瑤印象深刻。她問薇薇她母親是做什麽的,這倒叫薇薇答不上來了。
繼而她又問她母親有多大年紀,薇薇以為她也會像所有人那樣感歎母親顯得年輕,看上
去像她的姐姐。不料張永紅隻是說:你看你母親身上的棉襖罩衫是照男式罩衫做的,開
衩、反門襟,多麽時髦啊!薇薇聽了此話並沒像以往那樣生忌,反而有些高興,因她實
在太感激張永紅的厚愛,心懷慚愧,不知該回贈什麽。現在,看見張永紅對她母親有敬
佩和學習之心,便覺得對得起她了些。雖因母親反對她們往來,有些為難再帶張永紅上
門,可實在報恩心重,也顧不得太多,於是三天兩頭邀張永紅來玩。張永紅則有請必應,
一趟不落。久而久之,就和王琦瑤熟了起來。張永紅和王琦瑤不熟不要緊,一熟竟是相
見恨晚,有許多不謀而合的觀點。而且,就像有什麽默契,什麽話都不用多說,一點就
通。薇薇在一邊聽著簡直傻了眼。比如有一回張永紅對王琦瑤說:薇薇姆媽,其實你是
真時髦,我們是假時髦。王琦瑤笑道:我算什麽時髦,我都是舊翻新。張永紅就說:對,
你就是舊翻新的時髦。王琦瑤不禁點頭道:要說起來,所有的時髦都是舊翻新的。薇薇
就笑了,說你們就好像繞口令。可畢竟是因為崇拜張永紅,所以便也對母親有了些尊重,
不再那麽事事作對了。
    張永紅的審美能力從沒有受到過培養教育,馬路上的時尚是她唯一的教科書,能夠
在潮流中獨占鼇頭已是可能得到的最好成績。她畢竟又還年輕,沒經曆過幾朝時尚的,
雖然才能過人,卻終是受局限。不致掉在時尚的尾上,至多也不過是在時尚的首上,還
是大多數人的隊伍。如今的情形卻起變化了。王琦瑤給她打開一個新世界。張永紅再沒
想到,在她們之前,時尚已有過花團錦簇的輝煌場麵。她們如同每一代的年輕人一樣,
以為曆史是從她們這裏開始的。但張永紅不像我做那麽冥頑不化,而王琦瑤又特別叫她
信服,因她是真的懂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的。那羽衣霓裳的圖畫呀!張永紅真是慶幸
自己遇到王琦瑤,這是她人生的良師。王琦瑤也很高興遇到張永紅,她有多少日子沒有
打開話匣子?真是數也數不清了。又不是說別的,說的是時裝。幾十年的時裝,王琦瑤
全部曆曆在目,那才是不思量,自難忘。時裝這東西,你要說它是虛榮也罷,可你千萬
不可小視它,它也是時代精神。它隻是不會說話而已,要是會說話,也可說出幾番大道
理。王琦瑤向張永紅仔細地描繪曆年曆代的衣裝鞋帽,眼前是一幅幅的美人圖。張永紅
禁不住慚愧地想:她們這時代的時尚,隻不過是前朝幾代的零頭,她們要補的課實在太
多了。薇薇也跟著一起聽,卻不像張永紅那麽有感觸,她還是覺著自己的時代好,母親
描繪的時裝,在她腦子裏,就好像老戲裏的戲裝,總顯得滑稽可笑。隻有等到這些時尚
又一個輪回過來,走到她麵前,她才會服氣。這孩子是有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她完全
不動腦筋,隻看眼前,過去和將來對她都沒意義。
    八十年代初期,這城市的時尚,是帶些埋頭苦幹的意思。它集回顧和瞻望於一身,
是兩條腿走路的。它也經曆了被扭曲和壓抑的時代,這時同樣麵臨了思想解放。說實在,
這初解放時,它還真不知向哪裏走呢!因此,也帶著摸索前進的意思。街上的情景總有
些奇特,有一點力不從心,又有一點言過其實。但那努力和用心,都是顯而易見,看懂
了的話,便會受感動。自從受到王琦瑤的影響,張永紅表現出脫離潮流的趨勢。乍一看,
她竟是有些落伍,待細看,才發現她其實已經超出很遠,將時尚拋在了身後。但畢竟如
張永紅這樣的有識見者是在少數,連好朋友滌液都難以理解,所以她便把自己孤立了。
這時,有許多女孩額手稱慶,以為她們的競爭對手退場了,留下的全是她們的舞台。其
實她們是該感到悲哀才對,因為失去了領頭人,每一輪時尚都難免平庸的下場了。說真
的,本來時尚確是個好東西,可是精英們不斷棄它而走,流失了人材,漸漸地就淪為俗
套。現在,張永紅顯得形單影隻的,隻有王琦瑤是她的知音。有時候,薇薇不在家,她
也會來和王琦瑤聊天。正說著,薇薇走了進來,她們倆看薇薇的眼光,就好像薇薇是外
人,她們倒是一對親人了。後來,中學畢業,薇薇去護校讀書,張永紅因是家庭特困,
照顧分配到煤氣公司,做抄表員的工作,三天兩頭就跑來看王琦瑤,就更是這兩個人近,
薇薇遠了。薇薇有時對王琦瑤說:把張永紅換給你算了!但其實,王琦瑤和張永紅之間,
倒並不是類似母女的感情,而是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間的,跨過年紀和經曆的隔閡而
攜起手來。
    這兩個女人的心,一顆是不會老的,另一顆是生來就有知的,總之,都是那種沒有
年紀的心,是真正的女人的心。無論她們的軀殼怎麽樣變化和不同,心卻永遠一樣。這。
已有著深切的自知,又有著向往。別看那心隻是用在幾件衣服上,可那衣服你知道是什
麽嗎?是她們的人生。都說那心是虛榮心,你倒虛榮虛榮看,倘不是底下有著堅強的支
撐,那富麗堂皇的表麵,又何以依存?她們都是最知命的人,知道這世界的大榮耀沒她
們的份,隻是掙一些小風頭,其實也是為那大榮耀做點綴的。她們倒是不奢望,但不等
於說她們沒要求,你少見她們這樣一絲不苟的人。她們對一件衣裙的剪裁縫製,細致入
微到一個相,一個針腳。她們對色澤的要求,也是嚴到千分之一毫的。在她們看起來隨
便的表麵之下,其實是十萬分的刻意,這就叫做天衣無縫。當她們開始構思一個新款式
的時候,心裏歡喜,行動積極。她們到綢布店買料子,配襯裏,連扣子的品種都是統籌
考慮的。然後,樣子打出來了,試樣的時刻是最精益求精的時刻,針尖大的誤差也逃不
過她們的眼.睛。等到大功告成,望著鏡子裏的自己,身穿新裝,針針線線都是心意。
她們不禁會有一陣惆悵,鏡子裏的圖景是為誰而設的?這樣虛空的時候,她們更是你需
要我,我需要你。她們倆穿著不入俗流的衣裝,張永紅挽著王琦瑤的胳膊,走在熱鬧非
凡的淮海路上,那身姿是有著無法撣去的落寞。這是遲暮時分的落寞和早晨時節的落寞,
都隻有著一線微弱的光,世界籠罩在昏昧之中。一個是收尾的,沒有前景可言,另一個
雖有前景,可也未必比得過那個已結束的景致,全是茫茫然。要不從年紀論,她們就真
正是一對姐妹。
    不過,她們倒不說體己活的,論衣談帽就是她們的體己話。隻是當一件事情發生之
後,情形才有所改變。這天,張永紅從王琦瑤家出來,已經走到弄堂口,想起前日借王
琦瑤的兩塊錢沒還,就又返身回去。進去時看見方才自己喝過水的茶杯已收到一邊,杯
裏放了一個紙條。這顯然是模仿一般飲食店的做法,桌上放一碟紅紙條,凡患有傳染病
的客人吃過之後,取一張紙條放在碗盤裏,以便特別消毒。張永紅當時沒說什麽,將兩
塊錢還給王琦瑤就走了。可過後有一個星期沒有上門。星期六薇薇從學校回來,問張永
紅怎麽沒來,王琦瑤嘴裏說不知道,心裏卻有幾分數的。薇薇去找張永紅,是她姐姐從
閣樓窗口伸出頭來,說張永紅不在家,單位裏加班。薇薇隻得去找別的女朋友,打發過
了一個假日。過了兩日,張永紅卻忽然來了,進門一句話不說,將一份病曆卡放在王琦
瑤麵前,上麵有醫師潦草的字跡,寫著診斷結果,說明沒有左肺部發現病灶及結核菌。
王琦瑤窘得紅了臉,一時竟有些囁嚅,但她很快鎮定下來,說:張永紅,你做到我前邊
去了。我早就想帶你去檢查呢!這樣,我也可以放心了,不過,雖然你沒有肺病,但我
還是覺得你有肺火,肺虛。過幾日,我陪你去看看中醫,你說好不好?張永紅先是一怔,
然後扭過頭哭了。
    在張永紅這樣的年紀,最體己的話,自然是關於男朋友的了。張永紅沒有男朋友,
當她談起那些對她表露心意的男孩子們總是懷著嘲笑的口吻。王琦瑤知道,像張永紅一
類的女孩子,總是要犯高不成低不就的錯誤。她們仗著長得好,衣著時髦,又因為同時
有幾個男孩追逐,就以為這男朋友是由她們挑由她們揀的。她們擺足了架子,卻不知男
孩子大都不很有耐心,並且知難而退。雖有個把死心塌地等著的,又往往是她們最瞧不
上眼的那個。所以倒不如那些自知不如人的女孩,能夠認清形勢,及時抓住機會。王琦
瑤覺著有責任將這番道理講給張永紅聽,心底裏也是想煞煞她的傲氣。王琦瑤想:誰的
時間是過不完的呢?張永紅卻不以為意,甚至還有幾分不服,覺著王倚搖把她看低了。
於是,她再向王琦瑤展示那些男孩時,自然就誇張一些,將有些其實並不屬於追求者的
人也拉了進來,充人頭數似的。這些謊言竟將她自己也騙過了,說起來像真的一樣。王
琦瑤當然能辨出虛實,想這張永紅是在做夢,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呢?因她不聽自己的規
勸,有時便也不掩飾懷疑的態度。張永紅就惱了,越發要說得她信,卻越說越有疑。說
來也有意思,不說體己話的時候,句句是真,正經說起了體已話,倒要摻些假話了。不
說體已話時還很和氣,說開了體己話,就難免要生隙了。這陣子,王琦瑤和張永紅之間,
氣氛是有些緊張了,比較起來.王琦瑤畢竟有涵養,從容不迫一些,張永紅可就劍拔弩
張的。也是她年輕,看不出王琦瑤的虛處,才這般的不肯讓步。為了向王琦瑤作證明,
這天,她帶來了一個男朋友。
    那男朋友來的時候,薇薇也在家,見張永紅帶個男孩子來,話就多了些,行動也瑣
碎了些。王琦瑤不覺咬牙,心裏罵薇薇不莊重,暗中給了她幾個白眼。我我卻全無察覺,
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張永紅靜坐一邊,臉上的表情是帶幾分慷慨的。又見那男孩子確實
不錯,臉龐白淨,舉止斯文,難免更添氣惱。可由不得男孩子會討人喜歡,說話也有趣,
尤其和薇薇一句來一句去的,好像說相聲,有幾回,三符瑤忍不住也笑了。她起身走到
廚房,為這幾個孩子燒點心,耳邊是那不解憂愁的笑聲,心底反漸漸明朗了。想到底是
些年輕人,在一起不分你我,隻顧著高興,也是福分,大人不該去掃他們的興。她替他
們做了幾樣點心,吃過後又打發他們去看電影。等他們走了。一個人坐在陡地安靜下來
的房間,看著春天午後的陽光在西牆上移動腳步,覺著這時辰似曾相識,又是此一時彼
一時的。那麵牆上的光影,她簡直熟進骨頭裏去的,流連了一百年一千年的樣子,總也
不到頭的,人到底是熬不過光陰。她的眼睛逐著那光影,眼看它陡地消失,屋裏漸漸暗
了。薇薇還不回來,不知去哪裏瘋了。星期天的黃昏總是打破規矩,所有動靜都不按時
了。明明是燒晚飯的時間,卻分外安靜,再過一會兒,燈光就要一盞一盞亮了。然後,
夜晚來臨,出去玩耍的人們更不急著回家了。
    王琦瑤沒等到薇薇回來就自己上床睡了,夜裏醒來,見燈亮著,薇薇自己在收拾明
天回學校的東西,想她還沒忘記上學,又合上了眼睛,半睡半醒的,聽得見鄰家曬台上
的鴿子,咕咕地做著夢吃。又過了一會兒,燈滅了,薇薇也睡了。
    下一回,張永紅再來時,王琦瑤誇獎她的男朋友很不錯,不料張永紅卻說那算不上
是男朋友,不過在一起玩玩罷了。王琦瑤碰了個釘子,要說的話又咽回肚子,停了一會
兒,笑著說:可別把光陰都玩過去了,後悔就來不及。張永紅說:不怕的,有光明就是
要玩。王琦瑤就說:你認為有多少光陰供你用的,其實都隻一霎眼的工夫,玩得再熱鬧
也有驀然回首的一天。張永紅說:攀回首就幕回首。兩人就有些不歡而散。再到下一回,
張永紅又帶個男朋友來,不是上回的那個,是黑一些,高一些,不太愛說笑的一個,鐵
塔似的坐在旁邊,聽張永紅嘰嘰嘎嘎地笑,同上一個形成對比。王琦瑤曉得她是“玩玩
的”,就不當真了,也沒燒點心,兩人坐到晚飯前走了。第二天,張永紅來說,這倒是
個正經的男朋友,不過是在試驗階段。王琦瑤還是沒當她真。可再下回,張永紅真地又
帶他來玩,以後就經常地來。這男孩雖不如前一個那麽討喜,可是卻能幹。自來水龍頭,
抽水馬桶,電燈開關,縫紉機皮帶盤,都會修,而且手到病除,對張永紅也是忠心耿耿
的樣子。薇薇在家的時候,三個人就一同去吃西餐,都是他會炒。可是忽然有一天,張
永紅卻宣布同他斷了,理由很奇怪,說他有腳癬,而且是生在手上。那男孩子來找過王
琦瑤一回,羞憤交集,竟流下了眼淚。不僅是他,連王琦瑤都覺得受了耍弄。她對張永
紅說:以後不要把她的玩伴帶來,她沒時間奉陪。張永紅果然不再帶來。可有時候,話
正說到一半,站起來就要走,說有人等她。話沒落音,後窗下就有自行車鈴聲。等她下
了樓,王琦瑤耐不住好奇,跑到樓梯拐角的窗口,往下看。就看見張永紅坐在一架自行
車的後架上,慢慢出了弄堂。那騎車人雖隻看見一個背影,卻也認得出是個新人。並且,
從薇薇口中,她也聽出來,張永紅又替換過幾輪新朋友了。
    張永紅走馬燈似地交著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來源不一,有單位的同事,有中學的同
學,有住一條馬路的鄰居,甚至有一個是她負責抄煤氣表的地段裏一個用戶。她很難說
有多少喜歡他們,她選擇他們做朋友的原因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們喜歡她。他們的
喜歡是能為她撐腰的,喜歡她的人越多,她的腰杆就越硬。她的那個家呀!除了替她掙
羞辱,還能掙什麽,還不都靠她自己了。他裝束摩登,形貌出眾,身後簇擁著男孩子,
個個都像仆人一樣,言聽計從,招來妒忌的目光。這是她親手為自己繪製的圖畫,哪怕
有一筆畫歪了,也是她畫上去的。她特別善於捕捉那些欣賞她的目光,再使些小手腕,
將欣賞發展成喜歡,就到此為止,又去注意下一個了。這樣大的吞吐量,而後來者從不
會斷檔,就好像是一支義勇軍的隊伍。他們從她那有始無終的圈套裏經過,留下曇花一
現卻難以磨滅的記憶。因為那大多是在他們人生的初期,最容易汲取印象,這使他們一
生都以為女人是撲朔迷離的。張永紅自己呢?男朋友拉洋片似地從眼前過去,都是淺嚐
輒止,並沒有太深的苦樂經驗,心倒麻木了,覺不出什麽刺激,像起了一層殼似的。所
以,麵上看起來很活躍,底下其實是靜如止水。
    現在,張永紅和男朋友約會,幾乎都要拉薇薇到場,薇薇是個俗話裏的電燈泡。這
“電燈泡”也是做觀眾的意思,約會就變成展覽,最合張永紅心意了。要換個女朋友,
是斷斷不肯做“電燈泡”的,可薇薇不是有心眼的,又天生喜歡快活,還很感激張永紅
總是叫上她。她也處在對男孩留意的年紀,學校裏男女生間都不說話。抱著不無做作的
矜持態度,內心卻一無二致地渴望交往。張永紅帶著她去約會,她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
有點不識趣地話多,沒有守“電燈泡”的本分。張永紅卻並不見怪,相反還有一種滿足
的心情。那男朋友起先覺著薇薇聒噪,喧賓奪主,並且經常被張永紅推出做替身,錯承
了他的殷勤,叫他有苦說不出。但漸漸地,因追求張永紅太緊,懷了受挫敗的傷痛,麵
對薇薇的如火熱情,不覺把目光移到了薇薇身上。雖說不覺有些退而求其次的味道,可
年輕人總是善於發掘優點的。於是,主次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些哪裏瞞得過張永紅
呢?她稍一看出端倪,便立即將男朋友打發了,是先下手為強。想到薇薇的男朋友是她
不要的,失落中又有了一絲安慰。
    當男朋友單獨來與薇薇約會的時候,她自然是又驚又喜,卻做出勉強的表情。這倒
不是因為那是被張永紅不要的,怕貶了身價;隻是她以為男孩提出邀請,女孩就該這樣。
這都是.從張永紅那裏學來的。她學來的還有頻繁地更換男朋友,當然,這些男朋友一
律是從張永紅那裏敗下陣來的。薇薇內心裏一直是羨慕張永紅的,一招一式都跟著她走,
親聞目睹她交男朋友,早盼著有朝一日練練身手。不過,她再跟張永紅學,也隻是學的
皮毛,走走形式而已,內心還是她自己的。她首先是抗不住別人的對她好,再就是天生
有熱情要善待別人,所以是不忍那麽抬一個扔一個的,架子也擺不足。又因為總是處在
旁觀的位置,得以冷靜看人,所以,還是有自己喜歡與不喜歡的原則。於是,三五輪下
來,她就有了一個比較固定的男朋友,雖不是如火如荼的,卻呈現穩步發展的趨勢。每
個星期見一兩回麵,看一場電影,逛一回馬路。分手也不是十人相送式的,卻說好下回
再見,從不爽約。是那種可以將純潔關係一直保持到婚禮舉行的戀愛。你說平淡是平淡
了些,可許多幸福和諧的婚姻生活,都是從這裏起步的。這時候,薇薇已經在市區一家
區級醫院實習,做一名開刀間的護士。
     
4.薇薇的男朋友
    薇薇的男朋友姓林,比薇薇大三歲。父親是煤氣公司一名工程師,年紀雖不大,但
因文化革命中吃了苦,身體垮了,便提前退休讓兒子頂替,在下麵基層單位做修理工。
小林白天工作,晚上自修。他曾經考過一次大學,可惜落第了,現正在準備下一年再考。
由於考試落第,又由於和張永紅也是落第的初戀,他臉上帶著憂鬱的神情,言語又不多,
正好和薇薇形成互補。。薇薇的簡單的活潑,無疑是對他起好作用的。他的沉默寡言,
也可抑止薇薇的浮躁,使她變得穩重一些。總之,他們是天生的一對,真是沒比的和諧。
像薇薇這樣沒心沒肺,不用腦子的女孩,倒能忠實地聽憑她的本能行事。這本能一般都
騙不了她,不會給她虧吃的,到頭來,總會有意想不到的好結果。而聰敏如張永紅,本
能就不起作用了,那點聰敏又還不夠用,難免會犯錯誤。倘要是大智大慧,則是將本能
化為理性,還是跟著本能走,就像是兩次否定一樣。所以,還是薇薇這樣的好,省得繞
圈子。王琦瑤看見小林第一麵的時候,就禁不住地想:這才叫糊塗人有糊塗福呢!
    薇薇不說,王琦瑤也猜得到,小林先是張永紅的男朋友,但她並沒覺得有什麽委屈,
她倒還替張永紅有些遺憾,覺得她沒有眼光。小林家住新樂路上的公寓房子。那是一條
安靜的馬路,林明遮地,有這城市難得的鳥叫,來自附近的花園,那是昔日上海大亨的
一所偏宅。因此,小林的臉色看上去就清潔一些,也安靜一些,沒有鬧市喧囂所洛上的
騷動與浮躁,是好人家孩子的麵相。他家的公寓,王琦瑤不用進也知道,隻憑那門上的
銅字碼便估得出裏麵生活的分量,那是有些固若金湯的意思。然而也擋不住時間淘洗,
世事變遷,那門內的房間已經有些分崩離析了。有的來自外力,文化革命中的搶占房屋;
還有的源於內部,比如兄弟生隙,分門立戶。倘能避免這兩劫,那就至少還可再保持一
代人的好日子。那是安定,康樂,殷實,不受侵擾的日子,是許多人爭取一生都不得的。
    這一日,王琦瑤很鄭重地請張永紅來,向她打聽小林的情況。這並不是王琦瑤的本
意,小林的情況又不經薇薇這張快嘴說的,三言兩語便一清二楚。王搖搖其實是向張永
紅照會,明確薇薇和小林的關係。她對張永紅存著戒心,怕她會後悔當初再來插足。王
琦瑤曉得,薇薇遠不是她的對手,況且年輕人的情感本就容易死灰複燃。因此,叫張永
紅來也含有安撫的意思。張永紅沒來之前就猜出王琦瑤幾分意思,一經她提起話頭,便
大表撮合之意,完全是介紹人的姿態。王琦瑤不禁暗歎這女孩子的聰敏和驕傲。但她畢
竟是個孩子,比不上大人的圓滑,表演得過火了些,還是露出不自然的馬腳。王琦瑤看
出她的失落,又想到沒有大人為她做主不說,倒有大人同她鬥法,不覺慚愧和內疚,便
放下了那話題,問她究竟有沒有談妥一個男朋友。張永紅先是一怔,接著便沉默下來。
王琦瑤說:那麽多男朋友,難道就沒一個中意的?張永紅還是不說話,眼圈卻紅紅的,
有點觸動心事的樣子。王琦瑤歎了口氣,又說:我還是那句老話,別看這一時爭先恐後,
一眨眼便作鳥獸散了,女人呀,就那麽一會兒的工夫,到最後被耽擱的,其實都是你這
樣漂亮聰明的女孩。張永紅低著頭,半天才說:你看哪個好呢?王琦瑤被她的孩子氣逗
笑了,說:怎麽要我看,你看才作數的。張永紅也笑了,帶幾分撒嬌地說:就要讓你看。
王琦瑤說:我不看,我看不來。張永紅便說:你替薇薇看得來,替我就看不來?這話雖
是無心,也叫王琦瑤尷尬了一下,她停了一會兒說:其實我對你說的這些話,對薇薇倒
是從沒有說過,你比她聰敏,我怕的是聰敏反被聰敏誤。張永紅不作聲了,兩人相對無
言地又坐了一會兒,張永紅就告辭了。
    其時,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已進入複習臨考的關鍵時刻,與薇薇的見麵自然減少了。
每天晚上,王琦瑤看見薇薇百無聊賴的樣子,心裏不免有些擔心,想那“複習臨考”會
不會是個托詞。再一想,自己女兒又不是個老姑娘,還怕嫁不出去?可一顆心終是有些
放不下。這一天晚上,已經十點鍾了,薇薇已經洗過澡上床,不料那小林卻在前弄堂窗
下一聲送一聲地叫。薇薇穿著睡裙跑下去,去了就不回來了。王琦瑤想她穿了睡裙也不
會跑遠,就借買蚊香作由頭,鎖了門到弄堂口去找。剛出小弄堂,便看見前進橫弄口一
盞電燈下,站著那兩個孩子,隔了一架自行車在說話。薇薇總是瘋瘋傻傻,張牙舞爪的
樣子,老遠能聽見她的笑聲。王琦瑤又悄悄退了回去,再推開那房間門,心是放下了,
卻覺著發空。也是那空房間襯托的,形影相吊的情景。那麵梳妝鏡更是不堪,裏麵外麵
都是一個人,照了不如不照。正站著,樓梯上一陣餅裏啪啦聲,是薇薇穿了拖鞋的腳步。
問她小林這麽晚來做什麽?回答說是看書看累了,來找她說幾句閑話,放鬆放鬆。王琦
瑤就說,以後讓他上樓來坐,吃點西瓜什麽的。薇薇說:誰家沒有西瓜?
    下一次小林再來,把薇薇叫出去,站在路燈下說話。王琦瑤就借故走過去,對薇薇
說,她出去買東西,房門也沒銷,他們到家裏坐坐,替她看一會兒門吧!薇薇隻得帶了
小林回家,嘴裏南咕著說她怎麽出去不鎖門。兩個孩子上了樓,東說西說的,王琦瑤也
不回來,漸漸倒把她忘了,很是自由。小林在她家房間裏走來走去,指著那核桃心木的
五鬥櫥說:這是一件老貨。又對了梳妝桌上的鏡子說:這也是老貨,一點不走樣的。薇
薇就說:有什麽鏡子會走樣?小林笑笑,不與她分辯,又去看那珠羅紗的帳子,結論是
又是一樣老貨。薇薇對他質問道:照你這樣說,我們家成了舊貨店了?小林知她理解錯
了,卻並不解釋。這時,王琦瑤從樓梯口上來了,手裏拿幾塊冰磚,又進廚房取了盤子
勺子,分給他們。兩人都有些拘謹,不再說話。王琦瑤就問小林書溫得怎麽樣了,考場
設在哪裏,十之八九是由盛我搶著回答了。小林來不及說一兩句的,隻得低頭看那碟子
上的花紋和金邊,想這樣的細瓷如今是再難見了。這小林雖然年輕,卻是有一股懷古的
心情,看什麽都是老的好。倒不是說他享用過它們的好處,而是相反,正因為他沒有機
會享用它們。那些老口子他都是聽父母們說的,他那樣的公寓,誰沒有一點好回憶?小
林在薇薇家看到了些老日子,雖是零星半點,卻貨真價實。王琦瑤又對他說,以後來找
薇薇說話,就上樓來,不必客氣,站在路燈底下,難道是喂蚊子?小林就笑了,薇薇卻
說:人家又不是客氣,人家是不認識你。王琦瑤聽她這話說得失分寸,便不搭理她,收
拾起碟子進了廚房,小林也起身告辭了。
    往後,小林來了,便不在窗下一聲高一聲低地喊,而是徑直上樓來,在樓梯口喊一
聲。王琦瑤總是找個借口讓出去,給他們自由。過上一段時間回來,也是為了替他們做
點心。做完吃完,小林也到了回家的時候。這是能叫人安心的夜晚,尤其是在決定命運
的考試來臨之前,可使人分出心去。注意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這是些和命運無關,或
者說給命運打底的東西,平時誰也不會注意,那就是日常生活。王琦瑤有一種本領,她
能夠將日常生活變成一份禮物,使你一下子看見了它。這時你會覺著,哪怕是退一萬步,
也還有它呢!這禮物對一般人,比如像薇薇,還顯不出好處,因他們本也無所謂進退的。
可對於小林這樣求勝心切的,卻無疑是一帖良藥。
    到了臨考前的幾天,小林幾乎天天都來了。由於緊張,也由於要克服緊張,小林變
得話多起來。因薇薇多半是有些胡攪蠻纏,或是不懂裝懂,所以,小林的說話大半是對
了王琦瑤的。他告訴王琦瑤,他父親原是一個孤兒,在徐光啟創立的天主教學校裏,有
一日學校來了一個老人,要聽孩子背聖經,將背得最快最好的一個領為養子,這孩子便
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曾在美國留學。如今,他一心希望他們孩子
能上大學,事業成功,可上麵兩個大的,一個下鄉,一個進廠,都與讀書無緣,希望就
寄托在他身上了。王琦瑤聽後便笑道:凡天下父母的希望都是有些言過其實,說到底就
是要兒女好,因此你也不必顧慮他們太多,隻想著自己盡力就行,再說他們要小林你考
大學也是因你實在是讀書的料,還是為了你自己的希望,你要光想著他們,倒把自己給
忽略了。她這一番話不是替他開釋責任,而是讓他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小林聽了心裏
真的豁朗了一些,情緒也安定了。這話匣子一旦打開,就關不上,他繼而向王琦瑤介紹
他的母親,一戶中等人家的女兒,縮衣節食地供她讀完中西女中。薇薇在一旁早已不耐
煩了,嚷著要出去逛馬路,小林隻得截住了話頭,卻是戀戀不舍的樣子。薇薇登登地下
了樓梯,小林跟在後麵。一走到弄堂裏,薇薇就說:你和我媽倒有話說。小林說:這有
什麽不好嗎?薇薇說:不好!就不好!小林見和她無理可講,一扭頭推上自行車走了。
兩人不歡而散。
    就這樣,考試的日子到了,考完後的下午,小林不回自己家,倒從考場直接去了薇
薇家。王琦瑤見他來,一邊端出綠豆百合湯給他消暑,一邊就到公用電話打電話給薇薇,
讓她提早下班回來。經曆一輪考試,小林竟瘦了一圈,精神卻不錯。問他考得如何,隻
說還可以,見他按捺著的樣子,知他是有話要等薇薇來說的,便也不多問,給他找了幾
張報紙看著。不一會兒,薇薇進門了,高跟鞋一踢,抱怨著渴和熱,竟像是她考試回來。
小林等她問些考試的事情,她也不問,卻問晚上有什麽電影看,說已經有很長時間沒看
電影,又說如今已流行一種什麽款式,再不趕上就要過時了。王琦瑤有些看不下去,隻
得代薇薇向小林提些問題,有哪些題目,回答得如何,等等。小林這才得以報告考試的
情形,雖是以平淡的口氣,卻依然流露出興奮和激動,尤其是外語這一門,幾乎連他預
習的三分之一都沒有考到,自然得心應手。薇薇聽了也很高興,鬧著要小林請她吃紅房
子,王琦瑤便阻止說:小林還沒回過家,大人都在等他,再說又不是接到錄取通知了,
分明是敲竹杠嘛!小林卻說無妨,家裏可打個電話回去,至於錄取不錄取,那也由不得
他,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總歸問心無愧了!雖是豁達的話,也是要有十二分把
握撐腰的。王琦瑤便由他們去,兩人走到門口,小林又回過身說:薇薇媽媽也一起去吧!
王琦瑤自然是推辭,實在推辭不掉,薇薇又說些不耐煩的話,使局麵有些尷尬起來,王
琦瑤就說,也好,不過由她請客,算作犒勞小林吧!然後她讓他們先走,她隨後就到。
等她換了衣服,拿了些錢,來到紅房子西餐館的時候,已是七點鍾光景。夏天的黃昏總
是漫長,太陽已經下去了,光還在街道上流淌。這種黃昏,即便一千年過去,也是不變,
叫人忘記時光流轉。這一條茂名路也是鐵打的歲月,那兩側的懸鈴木,幾乎可以攜手,
法國式的建築,雖有些滄桑,基本卻本意未改。沿著它走進去,當看見那拐角上的劇院,
是會有些曲終人散的傷感。但也是花團錦簇的熱鬧之後,有些夢影花魂的。這一路可真
是永遠的上海心,那天光也是上海心。她看見了綠樹後麵的紅房子,想這名字也起得好,
專叫人不老的。這時,路燈亮了,黃黃的,反倒將天映出了夜色,蒙著層薄霧。
    王琦瑤隔著餐館的玻璃門就看見了薇薇和小林的身影,兩人頭對頭地在看菜單,有
一些燈光罩著他們。王琦瑤不覺停了一下,心想:幾十年的歲月怎麽就像在一轉眼間呢?
她推門進去,走到他們麵前,薇薇見她的第一句話便是:還當你不來了呢!口氣裏是有
些嫌她來的意思。王琦瑤卻作不知,反是說:說好請你們,怎麽能不來。接著就是薇薇
點菜,大包大攬的,專挑貴重的點,是向小林擺闊,也是敲母親竹杠。王琦瑤本想隨她,
但見她太不顧自己麵子,有意要給點顏色,便將薇薇點的菜作了番刪減,又換了幾味價
廉物美的。薇薇難免爭辯,王琦瑤就說:你不要以為貴就是好,其實不是,說起來自然
是牛尾湯名貴,可那是在法國,專門飼養出來的牛;這裏哪有,不如洋蔥湯,是力所能
及,倒比較正宗。這一番話把薇薇說得啞口無言,從此就不開口,沉著臉。小林卻聽出
這話裏的見識,也是和老日子有關的,便引發出一連串的問題,王琦瑤則有問必答,百
問不厭。
    轉眼間,麵前擺滿了大盤小碟,白瓷在燈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澤,有一些稀薄的熱汽
彌漫著,哈著人的眼睛,眼裏就有些濕潤。窗外的天全黑了,路燈像星星一作亮起來,
有車和人無聲地過去。樹在晚風中擺著,把一些影一陣陣地投來,夢牽魂縈的樣子。這
街角可說是這城市的羅曼蒂克之最,把那羅曼蒂克打碎了,殘片也積在這裏。王琦瑤有
一時不說話,看著窗外,像要去找一些熟識的人和事,卻在窗玻璃上看見他們三人的映
像,默片電影似地在活動。等她回過臉來,一切就都有了聲色。眼前這兩人真可說得天
生地配,卻是渾然不覺。王琦瑤靜靜地坐著,幾乎沒動刀叉,她禁不住有些納悶:她的
世界似乎回來了,可她卻成了個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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