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夢

Where do you go when you are lonely?
正文

長恨歌 - 3.3

(2007-12-25 14:13:24) 下一個

第三章
 
     
10.老克臘
    所謂“老克臘”指的是某一類風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
會風貌中,他們保持著上海的舊時尚,以固守為激進。“克臘”這詞其實來自英語
“colour”,表示著那個殖民地文化的時代特征。英語這種外來語後來打散在這城市的
民間口語中,內中的含義也是打散了重來,隨著時間的演進,意思也越來越遠。像“老
克臘”這種人,到八十年代,幾乎絕跡,有那麽三個五個的,也都上了年紀,麵目有些
蛻變,人們也漸漸把這個名字給忘了似的。但很奇怪的,到了八十年代中葉,於無聲處
地,又悄悄地生長起一代年輕的老克臘,他們要比舊時代的老克臘更甘於寂寞,麵目上
也比較隨和,不作嘩眾取寵之勢。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人們甚至難以辨別他們的身影,
到哪裏才能找到他們呢?
    人們都在忙著置辦音響的時候,那個在聽老唱片的;人們時興“尼康”“美能達”
電腦調焦照相機的時候,那個在擺弄“羅萊克斯”一二零的;手上戴機械表,喝小壺煮
咖啡,用剃須膏刮臉,玩老式幻燈機,穿船形牛皮鞋的,千真萬確,就是他。找到他,
再將眼光從他身上移開,去看自下的時尚,不由看出這時尚的粗陋鄙俗。一窩蜂上的,
都來不及精雕細刻。又像有人在背後追趕,一浪一浪接替不暇。一個多和一個快,於是
不得不偷工減料,粗製濫造,然後破罐破摔。隻要看那服裝店就知道了,牆上,貨架上,
櫃台裏,還有門口攤子上掛著大甩賣牌子的,一代流行來不及賣完,後一代後兩代已經
來了,不甩賣又怎麽辦?“老克臘”是這粗糙時尚中的一點精細所在。他們是真講究,
雖不作什麽宣言,也不論什麽理,卻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自己做,讓別人說。
他們甚至也沒有名字,叫他們“老克臘”隻是一兩個過來人的發明,也流傳不開。另有
少數人,將他們歸到西方的“雅皮士”裏,。也是難以傳播。因此,他們無名無姓的,
默默耕耘著自己的一方田地。其實,我們是可以把他們叫做“懷舊”這兩個字的,雖然
他們都是新人,無舊可念,可他們去過外灘呀,擺渡到江心再攀然回首,便看見那屏障
般的喬治式建築,還有歌情式的尖頂鍾塔,窗洞裏全是森嚴的注視,全是穿越時間隧道
的。他們還爬上過樓頂平台,在那裏放鴿子或者放風箏,展目便是屋頂的海洋,有幾幢
聳起的,是像帆一樣,也是越過時間的激流。再有那山牆上的爬牆虎,隔壁洋房裏的鋼
琴聲,都是懷舊的養料。
    王琦瑤認識的便是其中一個,今年二十六歲。人們叫他“老克臘”,是帶點反諷的
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學做體育教師,平時總容一身運動衣褲,頭發是板刷
式的那種。由於室外作業,長年都是黝黑的皮膚。在學校裏少言寡語,與同事沒有私交,
誰也不會想到他其實彈了一手好吉它,西班牙式的,家裏存有上百張爵士樂的唱片。他
家住虹口一條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儉老實的職員,姐姐已經出嫁。他自己住一個
三層閣,將棕繃放在地上,唱機也放在地上,進去就脫了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統的天
下。他的老虎天窗開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瓦,夏天有時候他在屋瓦上鋪一張席子,再
用根背包帶係了腰,拴在窗台上,爬出去躺著。眼前便是一片深藍的天空,懸掛著一些
星星。遠處有一家工廠,有隱約的轟鳴聲傳來,那煙囪裏的一柱煙,在夜空裏是白色的。
一些瑣細的夜聲沉澱下去,他就像被空氣溶解了似的,思無所思,想無所想。他還沒有
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雖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隻到好朋友這一層上,便停止
了發展,因為沒有進一步的需要。他對生活也沒什麽理想,隻要有事幹就行,也曉得事
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還是抱積極的態度。沒有遠的目標,近的目標是有的。所以,他
便也沒有大的煩惱,隻不過有時會有一些無名的憂鬱。這點憂鬱,也是有安慰的,就是
那些二十年代的爵士樂。薩克斯管裏夾帶著唱片的走針聲,嘶嘶的,就有了些貼膚可感
的意思。他是有些老調子的,新東西討不得他歡心,覺著是暴發戶的味道,沒底氣的。
但老也不要老得太過,老得太過便是老八股,亦太荒涼,隻須有百十年的時間盡夠了。
要的是那剛開始的少數人的繁華,黑漆漆的夜空裏,那一小叢燦爛,平整的蛋路路上,
一座歐式洋房,還有那萬籟俱寂中的一點境蜒曲折的音響。說起來,其實就是那老爵士
樂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老克臘的那些男女青年朋友,都是摩登的人物,他們與老克臘處在事物的兩極,他
們是走在潮流的最前列。這城市有網球場了,他們是第一批顧客;某賓館進得保齡球了,
他們也是第一批顧客。他們是老克臘速體育係時的同學,以體育的精神獨領風騷,也體
現了當今世界的潮流特征。隻看那些名牌:耐克,彪馬,幾乎都來自於運動服裝,而西
裝的老牌子“皮爾·卡丹”,卻是在衰落下去。他們這一列人出現在馬路上的形象,多
是騎著摩托車,後座上有個姑娘,年發從頭盔下飄起來,一陣風地過去。迪斯科舞廳中
最瘋狂的一夥也是他們。他們以各種方式,總能結識一個或兩個外國人,參加在其中,
使他們這一群人有了國際的麵目,並可自由出入一些國際場所。老克臘在其中是默默無
聞的一個,沒有建樹的一個。別人熱鬧的時候,他大多是靠邊站,有他沒他都行的。他
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這寂寞,為這個快樂新潮的群體增添了底蘊。所以,有他
和沒他還是不一樣的。對他來說呢,也是需要有一個摩登背景襯底,真將他拋入茫茫人
海,無依無托的,他的那個老調子,難免會被淹沒。因那老調子是有著過時的表相,為
世人所難以識辨,它隻有在一個嶄嶄新的座子上,才可顯出價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
放在天鵝絨華麗的底子上,倘若沒這底子,就會被人扔進垃圾箱了。所以,他也離不開
這個群體,雖然是寂寞的,但要是離開了,就連寂寞也沒有,有的隻是同流合俗。
    老克臘的父母,將他看作一個老實的孩子:不抽煙,不喝酒,有正經的工作,也有
正經的業餘生活,亦不亂交女朋友。他們年輕的時候,也都不是貪玩的人,每周看一回
電影,便是他們所有的娛樂。他母親曾有一度,熱衷於收集電影說明書,文化革命時自
覺燒掉了她的收藏,後來的電影院也再不出售說明書了。再往後,他們因有了電視機,
就不去電影院了。每天晚飯吃過,打開電視機,一直看到十一點。有了電視機,他們的
晚年便很完美了。兒子在閣樓上放的老音樂,在他們聽來是有些耳熟,更使他們認定兒
子是個老實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語,也叫他們放心。他們即便在一張桌上吃飯,從頭到
尾都說不上幾個字。其實彼此是陌生的,但因為朝夕相處,也不把這陌生當回事,本該
如此似的。說到底,這都是些真正的老實人,收著手腳,也收著心,無論物質還是精神,
都隻顧一小點空間就夠用了。在上海弄堂的屋頂下,密密匝匝地存著許多這樣的節約的
生涯。有時你會覺著那裏比較嘈雜,推開窗便噪聲盈耳,你不要怪它,這就是簡約人生
聚沙成塔的動靜。他們畢竟是活潑潑的,也是要有些聲響的。在夏夜的屋頂上,躺著看
星空的其實不止一個孩子,他們心裏都是有些鼓蕩,不知要往哪裏去,就來到屋頂。那
裏就開闊多了,也自由多了,連鴿子也棲了,讓出了它們的領空。那嘈雜都在底下了,
而他們浮了上來,漂流一會兒就會好的。像這樣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響
的心曲,那硬是被擠壓出來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臘的是上海西區的馬路。他在那兒常來常往,有樹陰罩著他。這樹明也
是有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陽光,茂名路是由鬧至靜,閑和靜都是有年頭的。他就愛在
那裏走動,時光倒流的感覺。他想,路麵上有著電車軌道,將是什麽樣的情形,那電車
裏麵對麵的木條長椅間,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飯店的建築,磚縫和石棱裏都是有
字的,耐心去讀,可讀出一番舊風雨。上海東區的馬路也了解老克臘,條條馬路通江岸,
那風景比西區粗擴,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詩題材,舊風雨也是狂飄式的。江鷗飛
翔,是沒有歲月的,和鴿子一樣,他要的就是這沒有歲月。要的也不過分,不是地老天
荒的一種,隻是五十年的流螢。就像這城市的日出,不是從海平線和地平線上起來的,
而是從屋脊上起來的,總歸是掐頭去尾,有節製的。論起來,這城市還是個孩子,真沒
多少回頭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臘這樣的孩子,卻又成了個老人,一下地就在敘舊似的。
心裏話都是與舊情景說的。總算那海關大鍾還在敲,是煙消雲滅中的一個不滅,他聽到
的又是昔日的那一響。老克臘走在馬路上,有風迎麵吹來。是從樓縫中擠過來的變了形
的風,他看上去沒什麽聲色,心卻是活躍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覺。他就喜歡這城市的
落日,落日裏的街景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畫,最合乎這城市的心境。
    這一天,朋友說誰家舉行一個派推,來人有誰誰誰,據說還有一個當年的上海小姐。
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車後座,一路西去,來到靠近機場的一片新型住宅區。那朋友住一幢
僑匯房的十三樓,是他國外親戚買下後托他照管的。平時他並不來住,隻是三天兩頭地
開派推,將各種的朋友匯集起來,過一個快樂的夜晚,或者快”樂的白天。他的派推漸
漸地有了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的,來的人呢,也是一帶十,十帶百,他全是歡迎。人
多了,難免魚目混珠,摻和進來一些不正經的人,就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比如撬竊
的案子。但按照概率來說,人多了也會沙裏淘金地出現精英。因此,有時他的派推上會
有特別的人物出場,比如電影明星,樂團的首席提琴手,記者,某共產黨或國民黨將領
的子孫。他的派推就像一個小政協似的,許多舊聞和新聞在客廳上空交相流傳,可真是
熱鬧。
    在這新區,推開窗戶,便可看見如林的高樓,窗戶有亮有暗,天空顯得很遼闊,星
月反而遠了。低頭看去,寬闊筆直的馬路上跑著如豆的汽車,成串的亮珠子。不遠處永
遠有一個工地,徹夜的燈光,電力打夯機的聲音充滿在夜空底下,有節律地湧動著。空
氣裏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風又很浩蕩,在樓之間行軍。那賓館區的燈光卻因為天地樓群
的大和高,顯得有些寂寥,卻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樂似的。這真是新區,是
坦蕩蕩的胸襟,不像市區,懷著曲折衷腸,叫人猜不透。到新區來,總有點出城的感覺,
那種馬路和樓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橫平豎直是講道理講出來的,不像市區,全是掏
心窩掏出來的。
    在新區的夜空底下,這幢僑匯房十三樓裏的歡聲笑語,一下子就消散了,音樂聲也
消散了。這點快樂在新區算得上什麽?在那高樓的蜂窩般的窗洞裏,全是新鮮的快樂。
還沒加上四星或五星級的酒店裏的,那裏每晚都舉行著冷餐會,舞會,招待會。還儲留
著一些豔情,那也是響當當的,名正言順,門口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那裏的快樂
因有著各色人種的參加,帶著普天同由的意思。尤其到了聖誕節,聖誕歌一唱,你真分
不清是中國還是外國。這地方一上來就顯得有些沒心肺,無憂慮,是因為它沒來得及積
蓄起什麽回憶,它的頭腦裏還是空白一片,還用不著使用記憶力。這就是一整個新區的
精神狀態。十三樓裏那點笑鬧,隻是滄海一粟罷了。隻有開電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煩,
這一群群,一夥夥,手裏拿著酒或捧著花,湧進和湧出電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
的。
    老克臘來到時,已不知是第十幾批了。門半開著,裏麵滿是人影晃動。他們走進去,
誰也不注意他們,音響開著,有很暴烈的樂聲放出。通往陽台的一間屋裏,掩著門坐了
一些人在看電視裏的連續劇。陽台門開著,風把窗漫卷進卷出,很鼓蕩的樣子。屋角裏
坐著一個女人,白皙的皮膚,略施淡妝,穿一件絲麻的藕荷色套裙。她抱著胳膊,身體
略向前傾,看著電視屏幕。窗幔有時從她裙邊掃過去,也沒叫她分心。當屏幕上的光陡
地亮起來,便可看見她下眼瞼略微下墜,這才顯出了年紀。但這年紀也瞬息即過,是被
悉心包藏起來,收在骨子裏。是躡著手腳走過來的歲月,唯恐留下痕跡,卻還是不得已
留下了。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瑤。
    其時,在一些回憶舊上海的文章中,再現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場景,於是,王琦瑤
的名字便躍然而出。也有那麽一兩個好事者,追根溯源來找王琦瑤,寫一些報屁股文章,
卻並沒有引起反響,於是便銷聲匿跡了。到底是年經月久,再大的輝煌,一旦墜入時間
的黑洞,能有些個光的渣就算不錯了。四十年前的這道光環,也像王琦瑤的人一樣,不
盡人意地衰老了。這道光環,甚至還給王琦瑤添了年紀,給她標上了紀年。它就像箱底
的舊衣服一樣,好是好,可是錯過了年頭,披掛上身,一看就是個陳年累月的人,所以
它還是給王琦瑤添舊的。唯有張永紅受了感動,她起先不相信,後來相信了,便湧出無
數個問題。王琦瑤開始矜持著,漸漸就打開了話匣子,更是有無數個回答等著她來問的。
許多事情她本以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連同那些瑣瑣碎碎的細節,點點滴滴的,
全都匯流成河。這是一個女人的風頭,淮海路上的爭奇鬥豔的女孩,要的不就是它?那
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瀾的,不就是搶一個風頭?張永紅據得出那光榮的分量,
她說:你真是叫人羨慕啊!她向她每一任男友介紹王琦瑤,將王琦瑤邀請到各類聚會上。
這些大都是年輕人的聚會上,王琦瑤總是很識時務地坐在一邊,卻讓她的光輝為聚會添
一筆奇色異彩。人們常常是看不見她,也無餘暇看她,但都知道,今夜有一位“上海小
姐”到場。有時候,人們會從始至終地等她蒞臨,豈不知她就坐在牆角,直到曲終人散。
她穿著那麽得體,態度且優雅,一點不掃人興的,一點不礙人事情的。她就像一個擺設,
一幅壁上的畫,裝點了客廳。這擺設和畫,是沉穩的色調,醬黃底的,是真正的華麗,
褪色不褪本。其餘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臘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見到王琦瑤的,他想:這就是人們說的“上海小姐”嗎?
他要走開時,見王琦瑤抬起了眼睛,掃了一下又低下了。這一眼帶了些驚恐失措,並沒
有對誰的一種茫茫然的哀懇,要求原諒的表情。老克臘這才意識到他的不公平,他想,
“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瑤,眼前便有些發虛,焦點沒對準似的,
恍炮間,他看見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影。然後,那影又一點一點清晰,凸現,有了些細
節。但這些細節終不那麽真實,浮在麵上的,它們刺痛了老克臘的心。他覺出了一個殘
酷的事實,那就是時間的腐蝕力。在他二十六歲的年紀裏,本是不該知道時間的深淺,
時間還沒把道理教給他,所以他才敢懷舊呢,他才敢說時間好呢!老爵士樂裏頭的時間,
確是個好東西,它將東西打磨得又結實又細膩,把東西浮淺的表麵光澤磨去,呈現出細
密的紋路,烈火見真金的意思。可他今天看見的,不是老爵士樂那樣的舊物,而是個人,
他真不知說什麽好了。事情竟是有些慘烈,他這才真觸及到舊時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
在舊時光的皮肉裏穿行。老克臘沒走開,有什麽拖住了他的腳步。他就端著一杯酒,倚
在門框上,眼睛看著電視。後來,王琦瑤從屋角走出來想是要去洗手間。走過他身邊時.
他微笑了一下。她立即將這微笑接了過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等她回來,
他便對她說,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飲料?她指了屋角,說那裏有她的一杯茶,不必了。他
又請她跳舞,她略遲疑一下,接受了。
    客廳裏在放著迪斯科的音樂,他們跳的卻是四步,把節奏放慢一倍的。在一片激烈
搖動之中,唯有他們不動,狂潮中的孤島似的。她抱歉道,他還是跳迪斯科去吧,別陪
她磨洋工了。他則說他就喜歡這個。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覺出她身體微妙的律動,以不
變應萬變,什麽樣的節奏裏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種律動,穿越了時光。他有些感動,沉
默著,忽聽她在說話,誇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風。接下來的舞曲,也有別人來邀請
王琦瑤了。他們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時目光相遇,便會心地一笑,帶著些邂逅的喜
悅。這一晚是國慶夜,有哪幢樓的平台上,放起禮花,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
緩緩地舒開葉瓣,又緩緩凋零成細細的流星,漸漸消失,空中還留有一團淺白的影。許
久,才融入黑夜。
    自這次派推以後,王琦瑤還在幾次派推上見過老克臘,他們漸漸相熟起來。有一次,
老克臘對王琦瑤說,他懷疑自己其實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約是死於非命,再轉世投胎,
前線未盡,便舊景難忘。王琦瑤問他有什麽根據。他說根據是他總是無端地懷想四十年
前的上海,要說那和他有什麽關係?有時他走在馬路上,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過去,女
人都穿洋裝旗袍,男人則西裝禮帽,電車“當當當”地響,“白蘭花買哦”的叫聲鳥啼
燕啦,還有沿街綢布行裏有夥計剪布料的“嚷嚷”聲,又清脆又凜冽的,他自己也成了
個舊人,那種梳分頭、夾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職的家有賢妻的規矩男人。王琦瑤聽到
這裏便笑了,說家有賢妻是怎樣的賢妻?他不理王琦瑤,兀自說下去。說有一日自己照
常乘電車去上班,不料電車上發生一場槍戰,汪偽特務追殺重慶分子,在車廂裏打開了,
從這頭追到那頭,不幸叫他吃了記冷槍,飲彈身亡。王琦瑤就說:你這是從電視劇裏看
來的。他還是不理她,說,他實是一個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
心卻是那時的心。他說:你看。我就是喜歡與比自己年長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時候,舞曲響了起來,兩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瑤忽然笑了一下:要說我才是
四十年前的人,卻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說去就去了。聽了這話,他倒有些觸動,不
知回答什麽。王琦瑤又接著說:就算那是一場夢,也是我的夢,輪不到你來做,倒像是
真的一樣!說罷,兩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臘說下一日清王琦瑤吃飯。王琦瑤見他是
在扮演紳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動,說:還是我請你吧!我也不在外麵請,自
己家的便飯,願來就來,不來拉倒。
    到這天,老克臘早早地來了,坐在沙發上,看王琦瑤擇豆苗。王琦瑤還請了張永紅
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長腳,他們是臨吃飯才到的。這時,飯菜已上了桌,老克臘已
像半個主人一樣,擺碗布筷的。因是請這樣的晚輩,王琦瑤便不甚講究,冷菜熱菜一起
上來,隻讓個湯在煤氣灶上燉著。張永紅他們倒和老克臘不熟,見是見過,名字和人卻
對不上號。彼此難免有些生疏,話也說不大起來,全憑王琦瑤從中周旋。因是吃飯所以
談的無非是菜肴,王琦瑤說了幾種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尼的椰汁雞,就因如今買不
到挪醬,就不能做這樣的雞。還有廣東叉燒,如今也沒得叉燒粉賣,就又做不了。再就
是法式鵝肝腸,越南的魚露……她對他們說,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聯合國開會似的,
點哪一國的菜都有,那時候的上海,可是個小世界,東西南北中的風景都可看到,不過,
話說回來,風景總歸是風景,是窗戶外麵的東西,要緊的是窗戶裏頭的,這才是過日子
的根本;四十年前的這根本其實是不張揚的,不張貼也不做廣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清
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麽的變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裏糊塗的,有些像食堂裏的大
鍋菜;要知道,四十年前的麵,都是一碗一碗下出來的。老克臘聽出王琦瑤這話是說給
他聽的,意思是告訴他四十年前的內心,而他所以為的隻不過是些皮毛。他曉得王琦瑤
是在嘲笑他,但也不覺得難堪,相反,內心還很歡迎這樣的批評,這是帶領他入門的。
他還體會到她的聰穎,那也是四十年前的聰穎,沒爭得什麽地位,像委屈似地隱忍著,
沒有張牙舞爪,聲嘶力竭,並且多是為別人著想,少是為自己打算,其中懷著一股體貼。
是四十年後的聰穎所沒有的。
    過後,他就經常來了。有一回來,是見張永紅在請教王琦瑤做大衣,就在邊上聽著。
雖是不太懂裁剪上的細節,但其中卻是含有一些抽象的道理,可用於許多事物的。想他
原來是什麽也不懂的,那唱片裏的老爵士樂其實隻是伴奏曲,或者畫外音,主旋律和內
容情節卻是在這裏,別看那薩克斯管的裝飾音千變萬化,花哨得可以,到底隻是為引人
注意,搶鏡頭的。而那真正為主的卻不動聲色,也很簡單,甚至相當樸素,是一顆平常
心。他的眼睛從窗戶望出去,是對麵人家的窗口,關著窗,不知藏著些什麽,他想,那
大約是羅曼蒂克的底蘊一般的東西。他在房間裏慢慢地走動,聽見腳下地板鬆動的嘎嘎
聲,也是底蘊。他真是不知道,真是不懂得。其實四十年前的羅曼蒂克都是近在眼前,
星散在各個角落。老克臘實在是個極有俗性的青年,對那年頭的風情世故,一點就通。
是真的就逃不過他眼睛,是假的也騙不了他。他幾乎能嗅得到那樣的空氣,摻著夢巴黎
的香水味和白蘭花的氣息。前者是高貴,後者是小戶人家的平實,帶點俗氣,也是羅曼
蒂克之一種,都是精心種植再收獲的。前者雖是有著些超凡脫俗的想頭,行起來還是腳
踏實地。這是人間煙火的羅曼蒂克,所以挺經久耐磨,殼剝落了,還剩個芯子。
    他和王琦瑤說:到你這裏,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王琦瑤就嘲笑:你又有多少時間
可供得起倒流的?難道倒回娘肚子裏不成?他說:不,倒回上一世。王琦瑤聽他的轉世
輪回說又來了,趕緊搖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個家有賢妻洋行供職的紳士。他
也笑,笑過了則說:我在上一世怕是見過你的,女中的學生,穿旗袍,拎一個荷葉邊的
花書包。她接過去說:於是你就跟在後頭,說一聲:小姐,看不看電影,費雯麗主演的。
兩人笑彎了腰。這樣就開了個頭。以後的話題往往從此開始,大體按著好萊塢的模式,
一路演繹下去,難免是與愛情有關的,因是虛擬的前提,彼此也無顧忌。一個是回憶,
一個是憧憬,都有身臨其境之感。有時會忘了現實,還以為夢想是真,所編織的情節也
注入了些真感情,說著說著競傷感起來。王琦瑤便說:行了行了,別當是真的了。他則
說:我倒情願是真。這一句話說出後.有一刻靜默無聲。兩人都有些尷尬,這才發現扯
得遠了。他到底年輕,不很善辭令,解釋了一句:我很愛那時節的氣氛。王琦瑤先沒說
話,停了停才說:是啊,氣氛是好的,人卻已經老掉牙了。他這便發現方才的話有了漏
洞,再要解釋也找不到詞,不由漲紅了臉。王琦瑤伸手撫了下他的頭發,說:你真是個
孩子!他的喉頭有點便,不敢抬頭,總覺著有什麽事情是被誤解了,又說不清,還有什
麽事情確實是他錯了,也是說不清。當王琦瑤的手撫上他頭發時。他感覺到這女人的委
屈和體諒,於是,就有一股同情從心裏滋長出來,使得他與王琦瑤親近了。
    這樣,他們上再坐在一起時,便不提這個話題,撿些閑事說說,也不錯。話雖少了
些,但也不覺冷場,靜著的時間,總有些什麽墊底的。是那些新編的舊故事的細節,不
思量自難忘的。這一日,老克臘又要請王琦瑤吃飯,王琦瑤卻是想答應也沒法答應,她
心裏說:這算什麽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著說:這又何必,在外麵未必有家裏吃得好。
將意思轉移了個方向,他就也不堅持。自此,每過三天就要來一回,每來就要吃一頓飯
的,像是半個家一般。間隔著,張永紅也會來,就多一個人吃飯。再有時,張永紅會帶
長腳來,卻不定吃飯,兩個坐一會兒就走了,剩下他們兩個,氣氛是要靜一靜,有點意
味似的。這段日子,他們卻不約而同地回避派推,那些派推使他們覺著大而無當,有話
沒處說的感覺。因此寧願在家裏,雖有些寂寥,但這寂寥倒是實事求是,有話則長,無
話則短,是對相熟的人合適。而派推是為陌路人著想的。每當王琦瑤做一個新菜就會問
他一句:比你媽媽如何?最近一次,王琦瑤又這麽問的時候,他說。我從來不拿你和我
媽媽比。王琦瑤問為什麽,他就說:因為你是沒有年紀的。王琦瑤倒說不出話來,停了
停才說:人怎麽會沒有年紀?老克臘堅持道:你其實是懂我意思的。王琦瑤就說:意思
是懂,卻不同意。老克臘則說:我又不要你同意。說完就有點悶悶的,垂著頭不說話。
王琦瑤也不理他,隻是心裏苦笑,想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卻說不出是悲是喜。她站在
灶間窗前,守著一壺將開未開的水,眼睛望著窗外的景色。也是暮色將臨,有最後的幾
線陽光,依依難舍的表情。這已是看了多少年頭的光景了,絲絲縷縷都在心頭,這一分
鍾就知道下一分鍾。
    王琦瑤走回房間,將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見他還沉著臉,就說:不要無事生非,
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他賭氣地將臉扭到一邊。王琦瑤又說:我是喜歡你這樣懂事
有禮的孩子,可我不喜歡胡思亂想的孩子。他突然地昂起臉,爆發道:什麽孩子,孩子
的,不要這麽叫我!王琦瑤說了聲: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說:你走什麽?你回避什
麽?有道理就講嘛!王琦瑤站住了說:叫我和你講什麽道理?有什麽道理可講的?他更
加發作道:反正你沒道理,總想一走了之!王琦瑤笑了,返身又坐下了說:那我倒要聽
聽你的道理,你說吧!他繼續著對王琦瑤的批判:你不敢正視現實。王琦瑤點點頭同意,
再要聽下去,他卻無話了。王琦瑤就冷笑一聲:我還當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聽這話,
幾乎要炸,張開嘴又不知要說什麽,卻一頭紮進王琦瑤的懷裏,耍賴地抱住她的腰。王
琦瑤大大地吃了一驚,卻不敢動聲色。她並不推開他,也不發怒,而是抬手撫著他的頭
發,輕聲說一些安慰的話。他卻再不肯起來,有一陣子,王琦瑤的安慰話也說完了,隻
得停下來,兩人都靜默著。
    暮色一點點進來,將什麽都蒙了一層暗,卻仔細地勾著輪廓,成了一幅圖畫,一動
不動的。他們也是動不了,沒有一點前途供他們走的,他們隻能停,停,停在這一刻中,
將時間拉長些而已。他們也隻能靜默,說又說什麽?像方才那樣地吵?其實都是瞎吵一
氣,牛頭不對馬嘴的,越吵越糊塗。等靜默下來,事情才剛剛有些對頭。可時間在一點
一滴過去,他們總不能這麽到老吧!等天黑下來,彼此都有些麵目難辨的時候,隻見這
兩個人影悄悄起來,分開,然後,燈亮了。是平安裏最後亮的一扇窗。
    這一日就這麽過去了,兩人都忘了一般,擱下不提。不過,王琦瑤不再拿那樣的問
題問他,就是“我和你媽媽比怎麽”,這話在如今的情形下已變得有挑逗性。年紀不年
紀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個禁區。這一天的結果,看起來是了減法,刪去一些話題,但
其實這減法是去蕪存精的,減去的都是些枝節。他們如今的相處是更為簡潔,有時竟是
無言,卻是無聲勝有聲的。也有說個不停的時候,那可都是在說一些要緊的話,比如王
琦瑤回憶當年。這樣的題目真是繁榮似錦,將眼前一切都映暗了。還有與那繁榮聯著的
哀傷,也是披著霓虹燈的霞被。王琦瑤給他看那四十年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沒打開
隻讓他看麵上的花紋,裏頭的東西不適合他似的。盒子上的圖案,還有鎖的樣式,都是
有年頭的,是一個好道具,幫助他進入四十年前的戲劇中吉。他其實是有些把王琦瑤當
好萊塢電影的女主角了,他倒並不充當男主角,當的是忠誠的觀眾,將戲劇當人生的那
類觀眾。他真是愛那年頭的戲劇,看個沒夠的,雖隻是個看,卻也常常忘了自己身處何
地。
    從王琦瑤的往事中抬起頭,麵對眼前的現實,他是電影散場時的闌珊的心情。那一
幕雖不是他經曆的,可因是這樣全神貫注地觀看,他甚至比當事人更觸動。當事人是要
分出心來應付變故,撐持精神。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頂上,看那天空,就有畫麵呈
現。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鱗次櫛比的屋頂上拉過。哦,這城市,簡直像艘沉船,電線
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麵還掛著一片帆的碎片,原來是孩子放飛的風箏。他幾
乎難過得要流出眼淚。沉船上方的浮雲是托住幻覺,海市蜃樓。耳邊是一聲一聲傳來的
打樁聲,在天字下激起回聲,那打樁聲好像也是要將這城市砸到地底下去的。他感覺到
屋頂的顫動,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現在,連老爵士樂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
了灰塵,唱外也鈍了,聲音都是沙啞的,隻能增添傷感。他不知什麽時候睡著的。天上
有了星辰,驅散了幻覺,打樁聲卻更歡快激越,並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這合唱
是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節目,通宵達旦的。天亮時,它們才漸漸收了尾音,露水下來
了。他不由一哆感,睜開眼睛,有一群鴿子從他眼前掠過,撲啦啦的一陣。他想:這是
什麽時候了?他迷蒙地望著鴿子在天空中變成斑點,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個。太陽也出
來了,照在瓦棱上,一層一層地閃過去,他要起來了。
    他問王琦瑤說,有沒有覺著這城市變舊了。王琦瑤笑了,說:什麽東西能長新不舊?
停了一下,又說:像我,自己就是個舊人,又有什麽資格去挑剔別的?他有些辛酸,看
那王琦瑤,再是顯年輕也遮不住浮腫的眼瞼,細密的皺紋。他想:時間怎麽這般無情’
上憐惜之情油然生起。他抬起手摸摸王琦瑤的頭發,像個年長的朋友似的。王琦瑤又笑
了,輕輕彈開他的手,他卻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說:你總是看不起我。她用另一隻
手理理他的頭發,說:我沒有看不起你。他堅持說:你就看不起我。王琦瑤也堅持:我
就沒夜看不起你。他又說:其實,年齡是無所謂的。王琦瑤想了想說;那要看什麽樣的
事情。他就問:什麽樣的事情?王琦瑤不回答,他便追問,間緊了,王琦瑤才說:和時
間有關係的事情。這一句話說得很滑頭,兩人都笑了,手還握在他手裏。這情形有些滑
稽,還有些無聊,可在這滑稽與無聊下麵,還是有一點嚴肅的東西。這點東西是不堪推
敲的,推敲起來會是慘痛的。有誰見過這樣的調情?相距有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完全錯
了時辰,錯了節拍。倘若不是那背後的一點東西,便有些肉麻了。他們手拉著手,又是
停著了。好在兩人都是有耐心,再說又是個沒目的,急又能急什麽?因此,便漸漸地鬆
了手,一切還按老樣子進行。就算有時會插進幾句唐突的話,應付過去,還是老樣子。
    有一回,他說:你不能怪我!王行瑤回答:我又沒有怪你!他說。你心裏怪我,怪
我來遲了。王琦瑤笑笑,停了一下說:我們還是修修來世吧!他問:修來世做什麽?王
琦瑤反問:難道沒聽說這一句話?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說到“共枕”兩
個字,雙方的心都一動,靜了下來。王琦瑤漸漸紅了臉,覺著說話不妥,有想入非非之
嫌,又看他是低頭沉默著,就以為是不悅之色,不禁難堪得落下淚來。怕他看見,趕緊
轉身去到灶間,站了一會兒,收拾了一些不知什麽東西,再回來。卻見人已經不在了。
桌上留了個條,上麵寫著:既有今生,何必來世。看了這字,心裏反倒平靜下來,還有
些好笑,想這是在幹什麽?難道還當真嗎?伸手將那字條團了。這一回就這樣過去了,
以後,許多這樣的箭在弦上的日子都安然過去。不過,想想卻有些後怕的,眼看著就走
到薄刃上,一個閃失便可掉下去的,卻又不知怎麽地收住了腳。走鋼絲般的遊戲,是有
些刺激的。可也不能多,多了就要失足了。因此,當他們單獨相處時,會有一股緊張的
空氣,劍拔弩張的。這樣的時候,張永紅的到來,便會受到他們真心的歡迎。有第三者
在,他們便可暫時避免去走鋼絲。他們三個人說著些海闊天空的話題,無論說到多遠,
於這兩個人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有了張永紅這個外人,這兩個便成了自己人,她的不相
幹反證了他們的互相幹聯。於是,默契便產生了。張永紅的加入,真是解決了他們進也
不是,退也不是的大苦惱,延緩了停滯的時間。漸漸地,張永紅變成了他們不可缺少的
人。
    這一日,他再一次提出請客吃飯,因是包括張永紅在內的,王琦瑤便無法推辭了。
下一日,張永紅卻帶了長腳一起來,四個人來到錦江飯店底層的西餐廳吃牛排。長腳雖
是臨時加盟的,倒唱了主角,數他的話多。說著時下的流行語和街頭傳聞,天外奇談一
般,讓人目瞪口呆的。這些事情,老克臘和張永紅還不覺新鮮,王琦瑤卻大開了眼界,
真不知道在這城市夜也平常晝也平常的生計裏,會有著燒殺掠搶,刀光血影的。心中半
信半疑,就當故事來聽。一頓飯有聲有色地結束,長腳又要付錢,並且力不可擋。老克
臘爭奪了幾番,也沒成功,隻得由他做了東。張永紅無所謂誰付錢,這兩人則覺得吃錯
了飯似的,很不稱心。原先是借了張永紅的幌子想做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
醞釀許久的心情也落了空。那一對出了門去便揮手上了一輛出租車,幹別的去了。剩下
他們站在馬路沿,一時茫然不知接下去該去哪裏。兩人沿了長廊走了一段,那尷尬才好
些,老克臘說:真心請你吃一頓飯的,到底也沒請成。王琦瑤就笑:還是誠意不夠啊!
他也說:再加油吧!說罷,將雙手插在褲兜裏的臂彎朝王琦瑤張了張,王琦瑤伸手挽住
了。茂名路這條林陰道,有著用不盡的羅曼蒂克。你以為那樹陰是遮涼的?不對,那是
製造夢境的,將人罩在影裏,蒙上一層世外的光芒。
     
11.長腳
    張永紅和長腳維持了較長時間的朋友關係,一是因為長腳舍得在她身上花錢,二是
因為還沒有出現替代長腳的人。長腳對張永紅說,他的祖父是滬上著名的醬油大王,他
且是唯一的孫子,是法定的繼承人。他說他祖父的醬油廠遍布東南亞地區,歐洲美國也
有一部分。他老人家的產業除去醬油工業,還有橡膠園,墾殖地,甚至原始森林,循公
河邊有一個專用碼頭,紐約華爾街在發行他的股票。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張永紅
並不當真,但有一樁事情,卻是假不了的,那就是他的錢。長腳花起錢來確實有些駭世
驚俗,他使張永紅對錢的觀念,前進了好幾位數。有時候,她克製不住激動的心情,來
向王琦瑤描述他們一擲千金的情形。王琦瑤問他從哪裏來的錢,張永紅就也把那一套天
方夜譚從頭說一遍。說的時候,自己心裏便也信服了。王商瑤可不敢信,心裏存疑,又
不好說破,有機會冷眼觀察長腳,卻看出幾分端倪。
    這其實是一類混社會的人,上海這地場從來就有這樣的人,他們大都沒有正式職業,
但吃喝穿戴卻一律是上乘。白天在酒店的大堂酒吧裏,喝酒談笑的,就是他們。晚上,
更不必說了,沒有他們,這城市的夜生活便開不了場。但你別以為他們光是在玩,他們
也是在工作掙錢。比如,陪外國人打網球,教授摩托車。再比如替一些服務單位接洽旅
行團,順帶做一點兌換外幣的買賣。這些國內國外的關係,他們是在馬路上和酒店裏打
通的。他們一般都會幾句英語,夠他們打招呼,套近乎,換外幣,做臨時導遊。由於他
們從事的工作帶有國際化的性質,使他們開闊了眼界,服飾和風度漸趨世界潮流。他們
是思想開放的一群,不拘一格的作風。這個社會有許多兼顧不到的小環節,都是由他們
承擔義務,填補了漏洞。他們可是比誰都忙碌,街上出租車的生意,主要是靠他們做的,
餐館的買賣,也是靠他們做的。這城市顯得多繁榮啊J
    長腳身高一米九零,臉是那類瘦長臉型,中間稍有些凹,牙齒則有些地包天,戴一
付眼鏡。身體看上去幾乎是幹瘦,實際上卻很結實,肌肉稱得上是發達。由於地包天的
關係,他說起話來稍稍有些大舌頭,但並不礙事,聽起來還有幾分斯文。他很喜歡說話,
不管生人熟人,見麵就滔滔不絕,這給人熱情洋溢的印象。他還喜歡替人付賬,有時在
餐館吃飯,遇到有熟人在另一桌吃,結束時,他便把熟人那一桌一起付了賬。陪張永紅
買東西,都是挑最好的買。每次去王琦瑤家,從不空手的,要帶禮物。禮物帶的很雅致,
一束玫瑰花。並且是在大冷的冬天,這玫瑰是從南方空運過來,十元錢一朵,來到沒有
暖氣的王琦瑤家中,轉眼間便枯萎了。他成天跑東跑西,來不及地花錢,錢都是花在別
人身上,自己身上一年到頭是一條牛仔褲,又髒又破。旅遊鞋也是又髒又破。是顧不上
自己、也是風格。尤其是冬天,他從不穿羽絨衣,隻一件單衣,凍得鼻青臉腫,人也蜷
起來了。但情緒依舊很昂揚,總是樂嗬嗬的,不笑不說話。他是一個天性快樂的人,喜
歡人多和熱鬧,看到大家高興,他便高興。為了創造歡快的氣氛,他甚至願意扮演一個
受用弄的角色。他真是能委屈自己,像他這樣無私的人,天下難找。漸漸地,他確實也
贏得了人們的心。人們要去哪裏,都要叫上他一起,看不見他,也會找他,說:長腳呢?
上哪兒去了?他就是這樣,慢慢地耐心地經營起他的人際關係,像他們這樣渴社會的人,
表麵上流動無常,實質裏還是有著相對的穩定,有一些約定俗成的規則。所以也是像上
班和下班一樣,聚和散是有一走路數可循的。他們上的是接近工廠裏中班這一檔班次,
大約中午十一點碰頭,深夜十二點以後才分手的。他們分手後,就各人走各人的路,漸
漸消失在路燈下的樹影裏麵。
    長腳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向著上海的西南角騎去。他慢慢地踏著車,路麵上的
人影顯得很冷清。開始他嘴裏還哼著一支歌,漸漸地也沒聲了。隻聽見自行車的絞鏈吱
啦啦響。馬路偏僻起來,燈也稀疏了,長腳那一顆歡快的心沉寂下來。假如有人在這時
看見他的臉色,便會發現他換了一個人。他鬱鬱寡歡,眉宇間還有一股因煩躁而起的凶
蠻之氣。他的臉色暗淡了,失去了光彩。這時候,他已經騎到了一個住宅區,兩邊的房
屋是七十年代造的工房,由於施工粗糙,用料簡陋,看上去已舊得可以,在陡然明亮的
月光下,像一排排的水泥盒子,一盞燈都不亮了。那裏麵藏著黑壓壓的夢魔,隻有一個
靈魂是清醒的,那就是長腳。他穿行在水泥盒子間,要是能夠俯視的話,就好像一個蟲
子在墓穴間穿行。他停在其中一座樓前,將自行車靠在牆上,然後走進門洞,便被那裏
的黑暗吃掉了。難為長腳是怎麽走上樓梯的。樓梯放滿了雜物,供人走的隻有一尺半寬
的地方。這時,長腳就變成了一隻靈巧的貓,他悄無聲息,三步兩步就上了接。你可以
想象他在這裏已經生活得多麽久了。他打開一扇門,這裏有一些光,是從通道的窗裏透
進來。並且有一些動靜,馬桶的漏水聲。通道裏也是東西。這裏兩家共一套的單元,住
了很多年,屋角裏的蛛網就是證明。長腳先到廚房裏,拉開碗櫥的紗門,朝裏看看,並
不為想吃什麽,隻是習慣成自然。碗櫥裏有一些碗腳,上麵積了一層薄膜。他關上櫥門,
從煤氣灶下提了一瓶水,就去了廁所。過一會兒,就響起了腳在水盆裏攪動的輕輕的潑
喇聲,長腳在洗腳。這一切他都是趁著窗外那點模糊的月光做的,完全不必開燈,閉著
眼都行。他坐在馬桶上,腳浸在水盆裏,手裏抓一塊幹腳布,擱在膝蓋上,眼睛看著前
方。潮濕的水泥地上,有一些小蟲在活動,長腳在想什麽呢?
    假如不是親眼看見,你說什麽也不會相信,長腳睡在這樣一張床上。這床是安在一
個直套間的外間,床前是吃飯的方桌,桌上總難免有一些油膩的氣息。床的上方是一長
條擱板,夏天放棉花胎,冬天放席子,還放一些終年不用卻不知為什麽不丟的雜物。所
以長腳看上去就好像鑽進一個洞裏去睡覺的。他一旦鑽進去,便將被子蒙了頭,轉眼間
也讓夢魔攫了進去,沉沒在黑暗中了。幹是,最後的一點活動也沒有了,真是說不出的
寂靜和沉悶。這裏的黑夜倒是貨真價實的黑夜,不摻一點假的,盛在這些水泥格子裏,
又壓實了一些。從光明裏走來的長腳怎麽忍受得了啊!所以,他蒙著頭大睡的樣子,就
好像是在哭泣,是一頭哭泣的鴕鳥。你看他弓著腰,始著長腿,要藏身又藏不住的傷心
樣,你的眼淚也會流了下來。可到了白天,這情形就會變得有些滑稽。因像長腳這樣晚
睡的人,通常都是要晚起的。再說,他就是早起了又能上哪兒去?所有過夜生活的人這
時候都在睡覺呢!於是他也隻得睡覺。要去上班或者上學的人們就在他床前走來走去,
高聲說話,或是坐床沿吃早飯,筷子碰在碗邊,叮當作響。門窗大開著,早晨的日光直
曬到長腳身上,這是白晝的夢魔。誰說夢魔都是黑夜裏的?有一些就不是。好像是有意
同昨晚的寂靜作比,這時候是要多吵有多吵,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那個鬧呀!可長腳
就是睡得著,是這萬物齊鳴中的一個獨眠不醒。這樣的鬧至少有一個小時,隻聽那些門
一扇扇碰響,樓梯上腳步雜遝,窗外自行車鈴聲一片,慢慢遠去,趨於無聲。就在將靜
未靜的一刻,卻從遠而來一陣音樂,是小學校的早操樂曲,一拍一拍的極有節律,傳進
長腳的耳朵,這時,長腳就好像回到了小的時候。
    長腳小時候還有一種常聽的音樂,就是下午四點鍾左右,鐵路岔口放路障的當當鍾
聲。鍾聲一響,他的兩個姐姐就一人牽著他的一隻手,跑到路口去等。他還隱約記得那
時住的房子,是一片平房中的一間。他們姐弟三人在這些自家搭建的房屋的呼陌裏穿行
著,急匆匆像是去趕赴什麽約會。當他們來到路口,已可看見那燈一亮一亮,警示行人
車輛停止,鍾聲依然當當個不停。然後,汽笛響了,火車咋呼呼地過來了,開始還是輕
快的腳步,到了近處,卻陡然間風馳電掣起來,一節節車廂從眼前過去,那車窗裏都是
人,卻來不及看清麵目。長腳就想:他們是去哪裏呢?車廂過盡,稍停一會兒,路障慢
慢舉起,人和車潮水般漫上鐵軌,長腳便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他們的母親。他是這家
裏唯一的男孩,兩個姐姐一個比他大七歲,一個比他大六歲,是他的兩個小保姆。她們
在門口一棵樹上吊一根繩子,繩子上栓一個小板凳,這樣就做成一個秋千,是他的兒童
樂園。還有磚地上爬行的螞蟻,泥裏的蚯蚓,都是他的夥伴,他還隱約記著那時的快樂。
後來他們就搬到了現在的工房。這水泥匣子祥的工房,給長腳的隻有煩悶,雖然他是有
好天性的,可也止不住煩悶的生長,屋角和床肚裏的灰塵,牆上的水跡,天花板上的裂
紋,還有越來越多的雜物,其實都是他日積月累的煩悶。他又說不出來,就覺著沒意思,
很沒意思。中學畢業,他分在一家染料化工廠做操作工,進廠第二年就得了肝炎,回家
休養,再沒去上班。長病假裏,他每天早晨騎著自行車出去漫遊,不知不覺的,煩悶消
散了。
    他騎車走在馬路上,看著街景,快樂的好天性又回來了。街上的陽光很明媚,景物
也明媚。長腳弓著背,慢慢地蹬著車,就像陽光河裏的一條魚。長腳來到市中心的時候,
總是在十一點半的光景。他停在馬路邊,臉上浮起些茫然的表情,但隻一小會兒就過去,
緊接著又堅定起來。他選擇了一個方向騎去。太陽在建築的頂上反射出銳利的光芒,是
叫人興奮的。這是在武康路淮海路的那一帶,是鬧中取靜的地方,也是鬧中取靜的時間,
有著些侵息著的快樂和驕傲。長腳心裏明朗起來,夢質的影子消散殆盡,有一些輕鬆,
也有一些空曠。所有看見長腳的人都斷定他是一個成功的人,有著重要的事情在身上,
長腳是去做什麽呢?他是去請他的朋友們吃飯。
    長腳要對人好的心是那麽迫切,無論是近是遠,隻要是個外人,都是他愛的人。是
這些人,組成了他愛的這一個上海。上海的美麗的街道上,就是他們在當家做主,他和
他的家人,卻都是難以企目的外鄉人。現在,他終於憑了自己的努力,擠身進去了。他
走在這馬路上,真是有家的感覺,街上的行人,都是他的家人,心裏想的都是他的所想。
那馬路兩邊的櫥窗,雖不是他所有,可在那裏和不在那裏就是不一樣。一萬個從街上走
過的人中間,隻可能有一個懷有這樣至親至近的心情,這萬分之一的人是上海馬路的脊
梁,是馬路的精神。這些輕飄飄的,不須多深的理由便可律動起來的生命力,倒是別無
代替的,你說它盲動也可以,可它是那樣的天真,天真到回歸真理的境界。
    在有些日子裏,長腳從事的工作是炒匯。可別小看炒匯這一行當,這也是正經的行
當,他們還印有名片呢!他們都是有正義感的人,你可去調查一下,騙人的把戲從來不
是出自他們的手,那全是些客串的小角色攪的渾水。哪個行當裏都有魚目混珠的現象。
他們一般都有一些老主顧,這些老主顧就可證明他們的品行。這種生意是有風險的生意,
好時講時都有。壞的時候,他們蟄伏著,等待好時候一躍而起。長腳做起生意來也是友
誼為上的,隻要人家找上門,賠本他也拋,倒是給人實力雄厚的印象。他的名片滿天飛,
誰手裏都有一張的。有人說,長腳,你應當去做大買賣。長腳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給
人實力雄厚的印象。張永紅認識他的時候,正是炒匯這一買賣比較順手的當口,長腳揮
金如土,叫人看了發呆。花錢本就有成就感,何況為女人花錢。長腳天性友善,又難得
經驗女性的溫存,花錢花到後來,竟花出了真情。這一段日子裏,他把對人對事的一腔
熱誠全放在張永紅身上,把朋友淡了,把生意也淡了。他看上去是那麽和藹,忠實,眼
睛裏全是溫柔,誰見都要感動。他實在是一個忘我的人,一心全在別人的身上。他給張
永紅買了一堆時裝,自己別提有多激遍了。他眼裏都是張永紅的好,自己則一無是處。
他恨不能把一整個自己兜底獻給張永紅,又打心底自以為渾身上下沒一點兒值錢的。他
有上幹句上萬句的真心話要對張永紅說,說出的卻是實打實的假話。
    長腳到王琦瑤家來,開始是為了張永紅,後來就不全是了。他覺得這地方挺不錯,
王琦瑤這個人也挺不錯。雖然是長了一輩的人,可是和他們在一起,並沒什麽隔閡的。
雖然是舊時代的人,可是對這新時代的精神也是沒有隔閡的。長腳和老克臘不同,他對
舊人舊事沒什麽認識,也沒什麽感情,他是朝前看的,超前麵的事情越好。因他不是像
老克臘那麽有思想,做什麽都不是有選擇,而是被推著走,是隨波逐流,那浪頭既是朝
前趕,便也朝前看了。就是這樣的不由自主,他也還是有著一些直覺的,這些直覺有時
甚至能比思想更為敏捷地,長驅直入事物的本質。他在王琦瑤這裏也能獲得心靈的某種
平靜,這平靜是要他不必忙著朝前趕,有點定心丸的意思。好像冥冥之中發現了循環往
複的真理,還有萬變不離其宗的真理。上海馬路匕的虛榮和浮華,在這裏都像找著了自
己的家。王琦瑤飯桌上的葷素菜是飯店酒樓裏盛宴的心;王琦瑤身上的衣服,是櫥窗裏
的時裝的心;王琦瑤的簡樸是闊綽的心。總之,是一個踏實。在這裏,長腳是能見著一
些類似這城市真諦一樣的東西。在愛這城市這一點上,他和老克胎是共同的。一個是愛
它的舊,一個是愛它的新,其實,這隻是名稱不同,愛的都是它的光華和錦繡。一個是
清醒的愛,一個是懵懵懂懂的愛,愛的程度卻是同等,都是全身相許,全心相許。王琦
瑤是他們的先導和老師,有了她的引領,那一切虛幻如夢的情境,都會變得切膚可感。
這就是王琦瑤的魅力。
    長腳也會有問題對王琦瑤提出,卻是比老克臘幼稚一百倍的,有的實在令人發笑。
但王琦瑤也還是—一向他解釋,心裏感歎著他的憨傻可愛,心想:他到了張永紅的手裏,
還不是要圓就圓,要扁就扁?也算是張永紅有福,但接著又冷笑了一下:隻是不知道長
腳的錢究竟能維持多久。她想:世上凡是自己的錢,都不會這樣花法,有名堂地來,就
必要有名堂地去,如長腳這樣漫天揮灑,天曉得是誰的錢!她這麽想其實還是不了解長
腳,長腳是會將自己的錢花在別人身上的。甚至,為別人花錢正是他掙錢的動力,否則,
當他手頭拮據的時候,他用得著那樣的苦惱和不安?他自己又沒什麽需要花費的。前邊
說過,穿的是那麽簡單,吃是更不必說了,一碗泡飯一包榨菜便可打發。即便是對了一
席盛宴,也盡是在為別人張羅,少見他動筷子的。他個人的需求實隻在溫飽線上。他的
快樂是在供別人吃喝玩耍的時候,有好幾回,因別人搶著與他會鈔,他動氣翻了臉,那
可是動真格的,他覺著別人是在剝奪他的享受。可他確實苦於沒有足夠的錢,套匯是一
門起落很大的買賣,收入極不穩定。有時家人會給他一些錢,但也是杯水車薪。曾經有
朋友介紹他陪幾個海外華人遊玩,采購,做些跑腿的事,到頭來,他爭付的飯錢和茶錢
要比傭金多。朋友勸他不必如此,說好是包他茶水飯費的,他卻回答,交個朋友嘛!他
就是這麽看重友情。誰都木知道,在他豪爽的背後,是日以繼日地為錢發愁。說真的,
他向他兩個姐姐借的錢已是個大數目,平時想都不敢去想。他還挪用過套匯的錢。和主
顧打個招呼,拖幾日兌現,打個時間差。好在他的信用向來不錯,對朋友的情誼則有目
共睹,所以拖幾日也還成。而他也深知此事不可多,多了就收不住閘,非到萬不得已不
為之,實在萬般無奈,他就對外聲稱,去外地幾日,見他的從海外來的親戚,借此躲幾
日。這幾日裏,熱鬧的飯桌上再見不著他的身影,聽不見他爭搶買單的聲音。誰能知道
其實他就在這城市的東北角的一個冷僻的小公園裏,坐在一條長凳上,看著麵前的滑梯,
孩子們在爬上滑下,那尖叫聲在城市邊緣很顯遼闊的天空下,傳得很遠。有麻雀在他腳
邊不遠的地方啄著沙土,和他做伴。他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傍晚公園關門才慢慢地回家,
去吃家人留在飯桌上用紗罩蓋著的飯菜。這時候,他口袋裏連在外麵吃一碗小餛飩的錢
也沒有了。
    上海的繁華不折不扣是個勢利場,沒錢沒勢的人別進來。要說長腳是為朋友花錢,
其實是在向這勢利場納稅。那閃爍不定的霓虹燈,日長夜消的新浪潮,現在還多出了流
行曲和迪斯科,把個城市的天空,鬧得沸沸揚揚,你能甘心做個局外人嗎?像長腳這樣
混社會的人,他們日裏夜裏在這繁華地裏遊蕩穿行,天天都在過聖誕節,怎麽忍受得了
平常的非年非節的歲月。他們閉上眼睛就可辨別出哪裏明,哪裏暗。同是一條暗街,他
們用鼻子嗅也能嗅出哪麵牆裏有通宵達旦的歌舞,哪麵牆後隻是一覺到天明。他們都是
人裏的尖子,這樣的人怎麽能甘於平凡?明白了這些,才能明白長腳一個人坐在小公園
裏的淒楚,不用間就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其實隻有幾十分鍾的車路,可卻是兩重天地,風是寂寥,空氣也是寂寥,人更是寂
寥。他想,那些朋友在做什麽?張永紅又在做什麽?和張永紅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心隻
想著怎麽叫張永紅高興,現在一個人了,他的思緒便走遠了一些,開始考慮他和張永紅
的將來,這是一個陌生的思想。他們這些混社會的人,是很少想將來的,將來本是不想
自來,沒什麽可想的,一旦去想,則又發現是想不出來的。因為是一個不知道,還因為
是一個不打算。長腳的思緒在這裏被彈了回來,他發現他和張永紅是沒有將來可言的,
隻有眼下這一天天的日子。這一天天的日子是濃縮成一餐餐的飯,一堂堂的舞會,一趟
趟的逛馬路買東西,這可都是人生的精華,是挑最要緊的來的,這最要緊的則是用錢來
打底。因此,思緒兜了一圈又回來了,還是個錢的問題。
    長腳再次出場,是以更為抖擻的麵貌,他神清氣朗,滿麵笑容,新理了發,換了幹
淨衣衫,腰包鼓鼓的,連長年弓著的腰也直起來了。他說要請大家吃燒烤,在錦江飯店
新開張的啤酒園。初秋的夜晚,風吹著桌上的蠟燭光,還有燒烤架的火光,玻璃盞裏的
酒是晶瑩的色澤,有一些淡淡的煙隨風而逝。長腳的眼睛幾乎是噙淚的,心想:這可不
是做夢吧?頭頂上的布篷就像一麵帆,時時鼓起著,不知要帶他們去哪個溫柔鄉。這才
是上海的夜晚呢,其他的,都是這夜晚的沉渣。長腳這麽一走一來,難免要為他的家族
傳說增添新的篇章。在這水晶宮般的夜晚裏,說什麽都是叫人信的,人也是有想象力的。
草坪裏有一些小蟲,輕輕地啄著人的腳,四周是歐式建築環繞,懸鈴木的樹葉遮著擋著,
有音樂盈耳。這些還都在其次,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心裏,心裏是什麽樣的感覺啊!好
像人不是人,而是仙。長腳心裏的話都是語不成句,歌不成調的。他的膝蓋微微打著額,
手指在上麵敲著鼓點,也是沒拍眼的。什麽叫陶醉,這就是陶醉。前後不過幾天,長腳
卻好像做了兩世人。
    長腳時隔幾日不出現,王琦瑤幾乎斷定他是一個騙子了,他這麽一再來,王琦瑤又
糊塗了。長腳並不解釋什麽,將一紙袋的禮品隨意一放,紙袋上有免稅商店的中英文字
樣。王琦瑤心裏猜想他到底從什麽地方來,嘴上卻不問,隻說張永紅怎麽不來?話沒落
音,張永紅已從樓梯口上來了,原來是在弄堂口打電話。正好老克臘也在,四個人就坐
下來閑話。長腳環顧著小別重逢的王琦瑤的家,感動地想:一切都沒有改變。他覺得自
己已離開了很久的時間,而這裏的人和事竟然依舊,似乎是在等著他歸隊,真叫人倍感
溫馨。為了回到這好日子裏來,長腳終於做了一回詐騙犯。大前天的晚上,他在浦東陸
家嘴路一條弄堂裏,成交了一筆買賣,交貨時,他使用了掉包計,用十張一元錢的美鈔,
代替了二十元的美鈔。這樣的掉包計,雖然不稀奇,可在長腳卻是頭一遭,這在他套匯
的曆史,刻下了一個恥辱的記錄。在從浦東回浦西的輪渡上,長腳望著月亮被雲遮住,
心裏一陣暗淡。如不是走投無路,他是決不會走這條黑暗的道路。長腳的好天性裏還有
一條是純潔,現在,這純潔被玷汙了,他心裏隱隱作痛著。這時,他望見了岸上的燈光,
那巍峨的建築群,像山巒似的,陡立眼前,鍍著一道城市的光芒。那裏的夜晚在向他招
手,是如何的攝人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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