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鄔橋
鄔橋這種地方,是專門供作避亂的。六月的桅子花一開,鋪天蓋地的香,是起霧一
般的。水是長流水,不停地分出岔去,又不停地接上頭,是在人家簷下過的。簷上是黑
的瓦棱,排得很齊,線描出來似的。水上是橋,一彎又一彎,也是線描的。這種小鎮在
江南不計其數,也是供懷舊用的。動亂過去,舊事也緬懷盡了,整頓整頓,再出發去開
天辟地。這類小鎮,全是圖畫中的水墨畫,隻兩種顏色,一是白,無色之色;一是黑,
萬色之總。是隱,也是概括。是將萬事萬物包攬起來,給一個名稱;或是將萬物萬事僵
息下來,做一個休止。它是有些佛理的,講的是空和淨,但這空和淨卻是用最細密的筆
觸去描畫的,這就像西畫的原理了。這些細密筆觸就是那些最最日常的景致:柴米油鹽,
吃飯穿衣。所以這空又是用實來作底,淨則是以繁瑣作底。它是用操勞作成的悠閑。對
那些鬧市中沉浮、心懷創傷的人,無疑是個療治和修養。這類地方還好像通靈,混飩中
生出覺悟,無知達到有知。人都是道人,無悲無喜,無怨無艾,順了天地自然作循環往
複,講的是無為而為。這地方都是哲學書,沒有字句的,叫域外人去填的。早上,晨爆
從四麵八方照進鄔橋,像光的雨似的,卻是縱橫交錯,炊煙也來湊風景,把晨爆的光線
打亂。那樹上葉上的露水此時也化了煙,濕騰騰地起來。鄔橋被光和煙烘托著,雲霧纏
繞,就好像有音樂之聲起來。
橋這東西是這地方最多見也最富涵義的,它有佛裏麵彼岸和引渡的意思,所以是江
南水鄉的大德,是這地方的靈魂。鄔橋真是有德行的。橋下的水每日價地流,濁去清來;
天上的雲,也是每日價地行,呼風喚雨。那橋是彎彎的拱門,橋下走船,橋上走人。屋
裏長長的簷,路人躲雨又遮太陽。鄔橋吃的米,是一顆顆碾去殼,篩去糠,淘水籮裏淘
幹淨。鄔橋用的柴,也是一根根斯細研碎,曬幹曬透,一根根燒淨;燒不淨的留作木炭,
冬天燒腳爐和手爐。鄔橋的石板路上,印著成串的赤腳板;鄔橋的水邊上,作衣聲此起
彼伏,連成一片。鄔橋的歲月,是點點滴滴,仔仔細細度著的,不偷懶,不浪費,也不
貪求,掙一點花一點,再攢一點留給後人。鄔橋的路,橋,房舍,舍裏的腿菜壇,地下
的酒缽,都是這麽一日一日、一代一代攢起的。鄔橋的炊煙是這柴米生涯的明證,它們
在同一時刻升起,飯香和幹菜香,還有米酒香便彌漫開來。這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
良辰美景,是人生中的大善之景。鄔橋的破曉雞啼也是柴米生涯的明證,由一隻公雞起
首,然後同聲合唱,春華秋實的一天又開始了。這都是帶有永恒意味的明證,任憑流水
三幹,世道變化,它自巋然不動,幾乎是人和歲月的真理。鄔橋的一切都是最初意味的,
所有的繁華似錦,萬花筒似的景象都是從這裏引發伸延出去,再是抽身退步,一落子女,
最終也還是落到鄔橋的生計裏,是萬物萬事的底,這就是它的大德所在。鄔橋可說是大
於宇宙的核,什麽都滅了,它也滅不了,因它是時間的本質,一切物質的最原初。它是
那種計時的沙漏,沙料像細煙一樣流下,這就是時間的肉眼可見的形態,其中也隱含著
岸和渡的意思。
所以有鄔橋這類地方,全是水做成的緣。江南的水道簡直就像樹上的枝,枝上的杈,
杈上的葉,葉上的經絡,一生十,十生百,數也數不過來,水道交錯,圍起來的那地方,
就叫做鄔橋。它不是大海上的島,島是與世隔絕,天生沒有塵緣,它卻是塵線裏的淨地。
海是蒼茫無岸,混燉成一體,水道卻是為人作引導的。海是個無望,是個宿命,高高在
上。水道則是無望裏的出路,宿命裏的一個眼前道理,是平易近人。鄔橋這類水鄉要比
海島來得明達通透一些,俗一些,苟且一些,因此,便現世一些。它是我們可作用於人
生的宗教,講究些俗世的快樂,這快樂是俗世裏最最痛處的快樂,離奢華遠著呢!這快
樂不是用歌舞管弦渲染的,而是從生生息息裏迸發出來。由於水道的隔離和引導,鄔橋
這類地方便可與塵世和佛境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有反有正的,以反作正,或者以正
作反。這是一個奇跡,專為了抑製這世界的虛榮,也為了減輕這世界的絕望。它是中介
一樣的,維係世界的平衡。這奇跡在我們的人生中,會定期或不定期地出現一兩回,為
了調整我們。它有著偃旗息鼓的表麵,心裏卻有一股熱鬧勁的。就好比在那煙霧繚繞的
幕帳底下,是雞鳴狗吠,種瓜種豆。鄔橋多麽解人心意啊!它解開人們心中各種各樣的
疙瘩,行動和不行動都有理由,幸和不幸,都有解釋。它其實就是兩個字:活著。
凡來到鄔橋的外鄉人,都有一副淒惶的表情。他們傷心落意,身不由己。他們來到
這地方,還不知這地方名什叫誰,一個勁兒地混叫。在他們眼裏,這類地方都是荒郊野
地,沒有受過馴化的飲食男女。他們或者閉門不出,或者趾高氣揚,一步三搖。他們或
是驕,或是餒,全都是浮躁淺薄。他們要認識鄔橋的不簡單,還須有一段相當的時間,
到那時候,他們感激都來不及。起初的日子裏,鄔橋容忍著他們的心浮氣躁,他們隻當
是鄔橋的木油,其實那是真正的寬度,大人不把小人怪的。外鄉人是鄔橋的一景,無論
何年何月,鄔橋的街上總要走著一個兩個。外麵的世界終年在進行角力似的,敗下陣來
的人,便來到鄔橋這樣的地方。鄔橋人看外鄉人,不驚也不怪,再自然不過的。他們貌
似看不懂,其實是最懂。外鄉人的衣服是羽衣霓裳,天邊晚霞那樣的東西,衣裳裏的心
是晚霞迅速收集起來的那個光點,霎那間便沉落,漆黑一團的。外鄉人乘著船來到這裏,
好像到了世界的邊邊上,那世界使他們又恨又愛,得不到又舍不下,萬般的為難。他們
個個被離別之苦遮住了眼睛,任憑那水道九曲十八彎,不知前邊是什麽等著他們。
鄔橋是我們母體的母體,因與我們隔了一層親緣,所以便看它們陌生了。由於血統
混雜了一層,我們又與它麵貌相異,比生人還要生。其實我們都是從它那裏來的,鄔橋
的橋都是外婆橋。這便是這裏外鄉人不斷頭的原因。外鄉人七拐八繞的,總能找到一個
這樣的地方。每一個外鄉人,都有一個鄔橋。它是我們先祖中最近的一輩,是我們凡人
唾手可及的。它不是清明時分那高高飄揚的幡旗,堂皇嚴正,它卻是米磨成粉,揉成麵,
用青草染了,做成的青團,無言無語,祭的是飽暖。它是做的多、說的少的親緣。過年
的臘肉香裏,就有著它的召喚;手爐腳爐的暖熱裏,也有著召喚。荷鋤種稻,撒網捕魚,
全是召喚。過橋行船,走路跨坎,是召喚的召喚。這召喚幾乎是手心手背,身裏身外,
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掉。熨在熱水中的酒壺裏有;燉在灶上的熟率養裏有;六月的桅
子花裏有;十月的桂花香裏也有。那是綿綿纏纏,層層疊疊,圍著外鄉人,不認親也認
親。
水道成網的江南,鄔橋這樣的地方更是星羅棋布,雲層上才數得清。它們是樹上枝
上的鳥巢,棲著多少失魂落魄的人。失魂落魄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像日長夜消
的潮汐。從他們的來去,便可窺見外麵世界的繁鬧與動蕩,還可窺見外麵人。動的繁鬧
與動蕩。鄔橋是療病養傷的好地方,外鄉人卻無一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這也怪鄔橋
的哲學不徹底,它總是留有餘地,不失敦厚的風度。還怪鄔橋的哲學不武斷,它總是以
商量的口氣。外鄉人的病也是不斷根的病,入了膏肓的,無論怎麽,都是治表不治裏。
可這些不說,鄔橋總是個歇腳和安慰。那烏篷船每年要載來多少斷腸和傷心,船下流的
都是傷心淚。在那煙雨迷蒙的日子,鄔橋一點一點近了,先是細細的柳絲,垂直的千條
萬條,拉了幾重婆婆珠簾。橋洞像門一樣,一進又一進。然後,穿過柳絲垂簾,看見了
水邊的房屋,插入水中的石基上長了綠薛苔,絨絨的。臨水的窗戶撐開著,伸出晾了紅
衣綠衣的竹竿,還有率養形的蓋籃。沿水的回廊,立著百年不朽的大廊柱,也是生綠苔
的。廊下是各色店鋪,酒店的菜牌子掛了一長排,也是百年不朽。這過來的一路上,會
碰到一條兩條娶親的大船,篷上貼著喜字,結著紅綠綢緞。箱籠撩起來,新娘嚶嚶地哭,
哭的是喜淚。兩岸的油菜花黃著,秧苗綠著,粉蝶兒白著,好一副姹紫嫣紅。最後,鄔
橋就到了。
2.外婆
鄔橋是王琦瑤外婆的娘家。外婆租一條船,上午從蘇州走,下午就到了鄔橋。王琦
瑤穿一件藍嘩嘰駱駝毛夾袍,一條開司米圍巾包住了頭,抽著手坐在船篷裏。外婆與她
對麵坐,捧一個黃銅手爐,抽著香煙。外婆年輕時也是美人,傾倒蘇州城的。送親的船
到蘇州,走上岸的情形可算是蘇杭一景。走的也是這條水路,卻是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
景物朦朧,心裏也朦朧。幾十年過去,一切明白如話,心是見底的心了。外婆看著眼前
的王琦瑤,好像能看見四十年以後。她想這孩子的頭沒有開好,開頭錯了,再拗過來,
就難了。她還想,王琦瑤沒開好頭的緣故全在於一點,就是長得忒好了。這也是長得好
的壞處。長得好其實是騙人的,又騙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長得好,自己要不知道還
好,幾年一過,便蒙混過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爭著搶著告訴你,唯恐你
不知道的。所以,不僅是自己騙自己,還是齊打夥地騙你,讓你以為花好月好,長聚不
散。幫著你一起做夢,人事皆非了,夢還做不醒。王琦瑤本還可以再做幾年夢的。這是
外婆憐惜王琦瑤的地方,外婆想,她這夢破得太早了些,還沒做夠呢,可哪裏又是個夠
呢?事情到了這一步,就隻得照這一步說,早點夢醒未必是壞事,趁了還有幾年青春,
再開個頭。不過,這開頭到底不比那開頭了,什麽都是經過一遍,留下了痕跡,怎麽打
散了重來,終究是個繼續。
撐船的老大是昆山人,會唱幾句昆山調,這昆山調此時此刻聽來,倒是增添淒涼的。
日頭也是蒼白,照和不照一樣,都是添淒涼的。外婆的銅手爐是一片淒涼中的一個暖熱,
隻是炭氣熏人,微微的頭痛。外婆想這孩子一時三刻是回不過神來的,她好比從天上掉
到地上,先要糊塗一陣才清楚的。外婆沒去過上海,那地方,光是聽說,就夠受用的。
是紛紛攘攘的世界,什麽都向人招手。人心最經不起撩撥,一撥就動,這一動便不敢說
了,沒有個到好就收的。這孩子的心已經撩起了,別看如今是死了一般的止住的,疼過
了,痛過了,就又抬頭了。這就是上海那地方的危險,也是罪孽。可好的時候想卻是如
花似錦,天上人間,一日等於二十年。外婆有些想不出那般的好是哪般的好,她見的最
繁鬧的景色便是白蘭花、褥子花一齊開,真是個香雪海啊!鳳仙花的紅是那冰清玉潔中
的一點凡心。外婆曉得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道理,她知道這孩子難了,此時此刻還不是最
難,以後是一步難似一步。
手爐的煙,香煙的煙,還有船老大的昆山調,攪成一團,昏昏沉沉,催人入睡。外
婆心裏為王琦瑤設想的前途千條萬條,最終一條是去當尼姑,強把一顆心按到底,至少
活個平安無事。可莫說是王琦瑤,就是外婆也為她。已不甘的。其實說起來,外婆要比
王琦瑤更懂做人的快活。王琦瑤的快活是實一半,虛一半,做人一半,華服美食堆砌另
一半。外婆則是個全部。外婆喜歡女人的美,那是什麽樣的花都比不上,有時看著鏡子
裏的自己,心裏不由想:她投胎真是投得好,投得個女人身。外婆還喜歡女人的幽靜,
不必像男人,鬧轟轟地闖世界,闖得個刀槍相向,你死我活。男人肩上的擔子太沉,又
是家又是業,弄得不好,便是家破業敗,真是鋼絲繩上走路,又艱又險。女人是無事一
身輕,隨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便成了。外婆又喜歡女人的生兒育女,那苦和痛都是一
時,身上掉下的血肉,卻是心連心的親,做男人的哪裏會懂得?外婆望著王琦瑤,想這
孩子還沒享到女人的真正好處呢!這些真好處看上去平常,卻從裏及外,自始至終,有
名有實,是真快活。也是要用平常心去領會的,可這孩子的平常心已經沒了,是走了樣
的心,隻能領會走了樣的快活。
有幾隻水鳥跟了船走,外外地叫幾聲,又飛去了。外婆問王琦瑤冷不冷;她搖頭;
問餓不餓,她也搖頭。外婆曉得她如今隻比木頭人多口氣,魂不知去了哪裏,也不知遊
多久才回來。回來也是慘淡,人不是舊人,景不是舊景,往哪裏安置?這時,船靠了一
個無名小鎮,外婆囑那老大上岸買些酒,在炭火裏溫著,又從艙裏向岸上買些茶葉蛋和
豆腐幹,下酒吃。外婆給王琦瑤也倒上半杯,說不喝也暖暖手。又指點王琦瑤看那岸上
的人車房屋,說是縮小的鄔橋的樣子。王琦瑤的眼睛隻看到船靠的石壁上,厚厚的綠苔
薛,水一拍一拍地打著。
王琦瑤望著蒙了煙霧的外婆的臉,想她多麽衰老,又陌生,想親也親不起來。她想
“老”這東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著你來的。走在九曲十八繞的水道中,她萬念
俱灰裏隻有這一個“老”字刺激著她。這天是老,水是老,石頭上的綠苔也是年紀,昆
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紀,是時間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時間的深淵裏,無底地墜落,
沒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爐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樣是成年八古,外婆喝的
是陳年的善釀,茶葉蛋豆腐幹都是百年老湯熬出來的。這船是行千裏路,那車是走萬裏
道,都是時間壘起的銅牆鐵壁,打也打不破的。水鳥唱的是幾百年一個調,地裏是幾百
度的春種秋收。什麽叫地老天荒?這就是。它是叫人從心底裏起畏的,沒幾個人能頂得
住。它叫人想起螢火蟲一類的短命鬼,一霎即滅的。這是以百年為計數單位,人是論代
的,魚撒子一樣彌漫開來。乘在這船上,人就更成了過客,終其一生也是暫時。船真是
個老東西,打開天辟地就開始了航行,專門載送過客。外婆說的那鄔橋,也是個老東西,
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說是個什麽年紀了?
橋一頂一頂地從船上過去,好像進了一扇一扇的門。門裏還是個地老天荒,卻是鎖
住的。要不是王琦瑤的心木著,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動。這一日,鄔橋的
畫麵是鋁灰色的線描,樹葉都掉光了,枝條是細密的,水麵也有細密的波紋。綠苔是用
筆尖點出來,點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壁,舊紋理加新紋理,亂成一團,有著幾千
年的糾葛。那炊煙和木樣聲,是上古時代的筆觸,年經月久,已有些不起眼。洗衣女人
的圍兜和包頭上,土法印染著魚和蓮的花樣,圖案形的,是鉛灰色畫麵中一個最醒目,
雖也是年經月久,卻是有點不滅的新意,哪個歲月都用得著似的,不像別的,都是活著
的化石。它是那種修成正果的不老的東西,穿過時間的隧道,永遠是個現在。是扶搖在
時間的河流裏,所有的東西都沉底了,而它卻不會。什麽是仙,它們就是。有了它們,
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幾萬年的煉丹爐一樣。
那橋洞過也過不完,把人引到這老世界的心裏去。炊煙一層濃似一層,木樹聲也一
陣緊似一陣,全在作歡迎狀的。外婆的眼睛裏有了活躍的光芒,她熄了香煙,指著艙外
對王琦瑤說,這是什麽,那是什麽,王琦瑤卻置若罔聞。她的心不知去了哪裏,她的心
是打散了的,濺得四麵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攏來,也不免是少了這一塊,缺了那一片
的。船老大的昆山調停了,問外婆哪裏哪裏,外婆回答這裏那裏的。船在水道裏周折著,
是回了家的樣子。後來,外婆說到了,那船就了當地下錨,又搖蕩了一會兒,穩在了岸
邊。外婆引了王琦瑤往艙外走,艙外原來有好太陽,照得王琦瑤眯縫起眼。外婆扶了船
老大上了岸,捧著手爐站了一時,告訴王琦瑤當年嫁去蘇州那一日的熱鬧勁;臨河的窗
都推開著,伸了頭望;箱籠先上船,然後是花轎;桅子花全開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
是一身紅;樹上的葉子全綠了,水也是碧碧藍,唯有她是一身紅;房上的瓦是黑,水裏
的橋墩是黑,還是唯有她一身紅。這紅是亙古不變的世界的一轉瞬,也是襯托那亙古的,
是逝去再來,循回不已,為那亙古添磚加瓦,是設色那樣的技法。
3.阿二
王琦瑤在鄔橋,是住舅外公的家。勇外公開了個醬園店,醬豆腐幹是出了名的。每
天有豆腐店的夥計來送老豆腐。豆腐店老板家有兩個兒子,阿大已娶親生子,阿二在昆
山讀書,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師範,後因時局動蕩,暑假後就耽擱了下來。阿二的
裝扮是舊時的摩登,戴眼鏡,梳分頭,學生裝的領子外頭圍一條駝色圍巾。他對鄔橋的
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攏,一個人躲在房裏看書。有時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
便滿臉的怨艾,鬱沉沉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可見到他孤子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實是
鄔橋的一景,說是不貼,其實貼得很。是鄔橋的孤獨者。鄔橋的每一段都會有孤獨者來
出場,這一段便輪到阿二了。這場景是鄔橋水上的泡沫,水是長流水,泡沫卻今日非明
日。阿二是白淨的麵皮,五官很纖秀,說話輕輕,走路也輕輕。倘若他不是那麽好的一
種男孩子,家裏人就不免要嫌他,鄔橋人也要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鄔橋舞台上的孤
獨者一樣。而現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家都有點寵他。家裏人心甘情願地養他,還有
幾家想讓他做女婿的。大約也是時代的不同,時代變得可愛了,那孤獨者的形象便也叮
人心意了,是按著人的惻隱之心一筆一筆刻劃的。但這喜歡卻是一廂情願,阿二心裏不
知有多少討厭鄔橋,這討厭甚至掛在了臉上,使他更具有時代的特征。他自覺著是見過
世界的,就把鄔橋看做是世界的邊角料,被遺棄的。要依了他的心,是要走出去的,可
他的身子卻太弱,經不起那大世界的動蕩、到了還是退回鄔橋。於是,他覺著自己也成
了那世界裁剩的邊角料,裁又沒裁好,身子裁在這裏,心卻裁在了那裏。
所以,阿二內心是很分裂的,有一種傳說是說人的影子是人的靈魂,阿二自稱是沒
有影子的人。月光好的夜晚,阿二看著石板橋上的自己的影子,心裏是拒絕的,想:這
是我嗎?分明是個別人。有一天,阿二走過醬園店,看見王琦瑤坐在裏頭,心裏忽有種
觸電般的相通感覺,他驚奇地想:這才是他的影子呢!從這日起,上醬店送豆腐的事就
由他包下了。從豆腐房到醬園店,要經過三座橋,每過一座,他就覺著高興了一點兒。
可阿二卻不把高興露出來,為了藏住,他還分外地繃緊了臉。他把豆腐放下,轉身就走。
走在回去的橋上,每過一座,心裏就憂鬱一點兒,可那憂鬱也含了些高興的,走著走著,
腳下會不自禁地一躍。他覺著,王琦瑤也是從那正經的世界上裁下的,卻是錯裁的,上
麵留著那世界的精華。她是怎麽才來到了這個地方的啊!阿二感激得都要流淚了。有了
她,鄔橋這地方就有些見天日,不會被埋沒了;有了她,鄔橋這地方還和大世界有了些
藕斷絲連的關係。她給鄔橋帶來什麽樣的改變呀!阿二也聽到了有關王琦瑤的傳說,這
傳說再離譜也不叫阿二意外,相反,更合乎阿二的想象。王琦瑤的傳說是海上繁華夢的
景象,雖然繁華是舊繁華,夢是舊夢,可那餘光照耀,也足夠半個世紀用的。阿二的心,
活躍了起來。
王琦瑤很快注意到這個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學生裝束,很像那種舊照片
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牆,聽見他在後天井裏和舅外公說話,聲音是細細柔柔的,就像
鳥語。有一回,她去買針線,正與他迎麵,就見他紅了臉,轉上了一頂橋,逃跑似地走
了。她心裏覺著有趣,更注意他了。她發現他似乎有夜遊的毛病,夜深人靜時在街上行
走,月光下的身影有著處子般的寧馨美好,當他有時輕盈地一躍,也是處子的快樂。這
天,她見他挑了豆腐從店堂裏穿出來,走過後廂房時,就在身後叫他“阿二”,等阿二
回過頭來,卻閃進身去,偷偷地看他激動又惶惑的眼神。這是王琦瑤來到鄔橋後頭一次
有淘氣的閑心,是阿二喚起來的。阿二先是尋找,後是懷疑聽錯,卻又不甘心,對了空
中叫道:誰人喊我?王琦瑤就捂了嘴笑。也是頭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
碰見阿二,她就去堵阿二的路,說:阿二眼睛這麽大啊,看都看不見人。一邊看阿二窘,
臉紅到脖頸,頸上的藍筋一跳一跳,眼睛看了地,手卻沒處放。她這才好好地問:阿二
去做什麽?阿二躡儒說是去收豆腐賬,給她看手裏的賬本。王琦瑤拿過來看上邊的小楷
字,問:是阿二的字嗎?阿二說有是有不是。王琦瑤就要他指哪是哪不是。阿二慢慢地
定了神,指給她看,有幾行特別娟秀細小的。王琦瑤其實並不懂,卻裝懂地說:阿二的
字不錯。阿二的臉漸漸不紅了,說:阿姐是講反話。王琦瑤正色道,我們學校的國文教
員都未必能寫這樣的蠅頭小楷。阿二就說:上海的教育是重科學,重實用,寫字本是閑
裏功夫,可有可無的。王琦瑤聽他這話裏有些見識的,怪自己小瞧了他,又接著問他別
的問題,阿二都—一回答,像個聽話的學生。然後,王琦瑤邀他時常來玩,才與他分了
手。
下一日,來送豆腐的,又換了原先那夥計,阿二是晚上來的。腳上穿著刷了鞋粉的
雪白的球鞋,圍巾圍著,手裏夾了一些書本。他是正式來作客的樣子,還給舅外公家的
小孩帶了些水果糖。他對王琦瑤說,帶幾本小說讓阿姐解悶,鄔橋這地方也沒有電影院,
晚上是很寂寞的。那書是雜七雜八的,有《拍案驚奇》,有《施公案》,有張恨水的
《夜深沉》,還有幾本雜誌,《小說月報》、《萬象》什麽的。她想,阿二也是傾其所
有了。到底是鄔橋地方的民風淳樸,要是在上海,這樣的少年早就學得浮滑了,那些少
年是何等的風流調說啊!王琦瑤心裏生出了感慨,再看阿二,更覺憐惜。阿二的臉在燈
下越發顯得白皙,頭發很黑地搭在前額。王琦瑤就說:阿二什麽時候接新娘子呢?阿二
臉又紅了,說自己才不過十八歲。王琦瑤說:你家阿大二十歲已經有兒有女了嘛!阿二
就說:那是邵橋人。王琦瑤聽他這話已把自己排除在鄔橋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
暗自留心照顧阿二的心情,卻又覺得有趣,說: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紹一個上海小姐呢?
阿二低了頭說:阿姐拿我開玩笑!聲音裏有些委屈,王琦瑤不敢再逼他,趕緊說:阿二
的年紀正是做事業的年紀,有什麽打算呢?阿二便告訴她本要去南京讀師範,被時局耽
擱了。談到時局,王琦瑤便黯然了,有一會兒沒說話。細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觸動的,卻
不好挑明,隻能作籠統的開導,說些時局總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極泰來的大
道理。王琦瑤來到偏僻轉折的鄔橋,天地生死幾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況是心呢?
可這時候,人和心都有點被喚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動也都被喚回了。王琦瑤就像是一麵鏡子,對了她,阿二才知道自己
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裏坐坐,談東談西,不一會兒,月亮就到了
那頭。有時,天不那麽冷,他們就在街上走走,街邊就是水道,停了船,船艙裏漏出點
光,兩邊人家的板壁縫裏也漏出點光,絲絲縷縷地落在水麵上,能照見水的流動來。兩
個人的心裏都很安寧,也很明淨。阿二說:阿姐,上海的月亮也是這一個嗎?王琦瑤說:
看起來就像是兩個,其實還是一個。阿二說:其實就是兩個,一個是月亮,一個是月亮
的影。王琦瑤就笑了:原來阿二是個詩人呢!她想到了蔣麗莉,那就像是上一輩子的人
了。她想同是詩的才情,蔣麗莉是做作,阿二卻是天然。阿二忽然就靦腆起來,說:阿
姐才是詩人呢!王琦瑤忍住笑問:你倒說說看,我怎麽會是詩人?我是舊詩新詩一句也
記不得的。阿二卻認真起來,說:詩其實才不在於那幾行字呢!有些人,以為把字句截
短了一行一行地豎排著,就是詩;還有些人,以為揀那指心明腑、抒情言誌的文字連起
來就是詩,詩都快成裝腔作勢的代名詞了。王琦瑤在心裏說:阿二指的不就是蔣麗莉嗎?
阿二接著說:詩其實就是一幅圖畫,比如,“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
畫?“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又是一幅畫;“玉容寂寞淚鬧幹,梨花一
枝春帶雨”,還不是一幅畫?“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幅畫又如何?王琦瑤聽得出
神,本是對詩沒興趣的,這會兒卻叫阿二給訓導出了一些詩情。阿二說著說著便止了口,
她帶了幾分著急地追問:怎麽不說了?阿二說:我已經證明了呀!證明什麽?王琦瑤問。
阿二說,證明阿姐是個詩人。王琦瑤先不懂,然後忽然明白了,不覺紅了臉。
4.阿二的心
阿二的心,連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曉得他怎麽高興了沒幾日,又難過起來。這難
過比先前的更甚,有點咬心的。先前的難過,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卻是水落石出的。先
前的難過,是不知道要什麽,隻知道不要什麽的難過,如今卻是知道要什麽,還知道要
不到的難過。他不懂他為什麽知道是不能得,卻偏要去向往,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
腳。這個地口口聲聲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邊的落霞,轉眼就會過去,然
後無影無蹤。她其實是一個傳奇,阿二想在上麵添寫幾行嗎?不等他落筆,她又要去創
造新的傳奇,她和鄔橋真是個奇怪的對照,鄔橋有多麽明白,她就有多麽莫測;鄔橋是
個通達,她就是個雲遮霧罩。阿二這樣的年紀,寧可要個謎,也不要真理的。鄔橋就是
個真理。得了真理,人生便到頭了,還有什麽可望的?這也是鄔橋所以叫阿二消沉的緣
故,也是王琦瑤所以激發阿二的緣故。阿二現在每天都要去醬園店的後廂房,對了王琦
瑤坐著,看她做外線,與她說話。可是越是與她接近,她卻越是遠似的。越是遠,阿二
就越要追,結果便越追越遠,都要看不清這人了。
阿二有時會想起那個談詩的月亮夜,他引用的那些詩句,一句一句響起在耳邊,王
琦瑤反倒清晰了一些。其時其境,這些詩句都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句句不像是古人
所作,而是他阿二觸景生情的即興之句。可他漸漸記起這些詩的出處,心裏忽有些不安
了。“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是李白寫王昭君。昭君出塞,離家千裏,真是有些應
了王琦瑤眼下的境地,也是故鄉的月,照異地的人。後兩句有“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
歸”,難道是預兆王琦瑤在異鄉久留不歸嗎?阿二有些興奮,可卻覺得不頂像,因為王
琦瑤雖是離家,卻沒有去國,與昭君有根本的不同。阿二再一想,便有些恍悟,王琦瑤
雖未去國,卻是換了大朝代。可說是舊日的月照今天的人,時間不能倒流,自然是“天
涯去不歸”了。這一想,便覺得十分貼切了。並且,那舊時的海上明月裏立了王琦瑤嬪
伸的身影,有一股難言的淒婉,是要紮進阿二心裏去的。接下來引用的詩句則是一首比
一首不祥:“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出處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詩中那
琵琶女且是天涯淪落之人,良辰美景一去不複回了。那一句“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
枝春帶雨”卻是《長恨歌》中,楊貴妃玉殞香消,魂魄在了仙山的情景。阿二不由生出
悲戚來,他想他想起的美人圖,全是不幸的美人圖,正應了紅顏薄命的說法。隻有《詩
經》上那“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是喜慶的圖畫,然而,在那一係列的慘淡畫麵之後,
那桃花燦爛的景象卻有了一股不祥的災禍之氣。阿二的心暗淡下來,他想,難道這真是
預兆嗎?他看見了那上海女人身上維繞的不幸的氣息。可這氣息多麽美啊,是沉魚落雁
之勢,阿二無限地向往。
阿二對王琦瑤的向往裏,並不光有愛,還有著膜拜在其中。王琦瑤不是一個人,而
是化開來,彌漫和洋溢在空氣裏的一個靈樣的東西。這是一個迷離的境界,亂了心智的,
它是騰在鄔橋的空中,海市蜃樓一般。阿二有時覺著,連他自己都化了的,變成煙雨那
樣的東西。鄔橋這地方,其實是多有幻覺的,它實在太靜,夜也太長,幻覺便產生了。
那密集又曲折的水道間,擠挨著的屋簷下,石板路上,都是幻覺產生的地方。王琦瑤就
是個幻覺成真。她走在鄔橋的街上,身上披著那繁華錦繡的光影,幾乎能聽見歌舞的餘
音,尾隨而來。阿二想:這上海女人就是為了引誘他來的。前景有多不妙,引誘就有多
強烈,阿二幾乎懷了犧牲的精神。地膜拜的真是一個不幸的宗教,不是為了永生,而是
為了短暫,是追逐過眼的煙雲,瞬間的快樂。阿二的心是中了邪的心。
王琦瑤隻把阿二的心當成少年之愛來領會,雖然把阿二看簡單了,卻也救了阿二。
因為隻有從這愛裏,才可著手去接近王琦瑤,其餘都是撲朔迷離。隻有這點愛,是清晰
的,有人間麵目,是王琦瑤和阿二交流的橋梁。阿二的愛是純潔的愛,沒有要求,隻要
允許他愛,就足夠了。王琦瑤上街買菜,阿二替她挎著籃子;太陽好的天氣,王琦瑤把
水端在屋外洗頭,阿二提了水壺替她衝洗發上的肥皂沫;王琦瑤剝豆,阿二捧著碗接豆;
王琦瑤做針線,阿二也要搶來那針穿線。王琦瑤看他眼睛對在鼻梁上穿針的模樣,心裏
生出喜歡。這喜歡也很簡單,由衷生起,不加考慮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阿二的
頭,發是柔順和涼滑的。她還去刮他架了眼鏡的鼻子,鼻子也是涼涼的,小狗似的。這
時,阿二使興奮得眼睛都濕潤了。她對阿二說:跟我到上海去不去?阿二說:去!她又
說:阿二怎麽養阿姐呢?阿二說:做工。她笑了,又怔了怔,說:阿二做工的錢,光夠
阿姐買梳頭油的。阿二也怔了怔,說;阿姐小看了我。王琦瑤就揪揪他的薄耳朵,說:
和你開玩笑,究竟也不知能不能回上海呢?阿二正色道:我撐船送阿姐去上海!王琦瑤
笑道:阿二的船能到上海?阿二說:百川歸海,怎麽到不了?王琦瑤便不說話了。
阿二迷蒙的心裏有了些昏晦的光,使他辨別出一些形勢,當然,也是昏晦的形勢。
他對自己說:我應該怎麽辦?阿二覺得是應當行動的時候了。冬天過去了,迎春花都開
了,疏朗的枝條綴著些不明不暗的黃色,也像阿二的心。阿二想:他已經等待了一個冬
天了。鄔橋的冬天又是何等的漫長。阿二走在河邊,看那船也是待發的樣子,心裏的光
又亮了一些。這時,他真感激鄔橋的水啊!有了這水,阿二才知道該怎麽去行動。現在,
阿二是迎了那光走去的,前途被昏晦的光照耀著。阿二變得勇敢了,全因為那光的照耀,
所有的勇敢其實都是昏晦的勇敢。阿二不再天天去找王琦瑤,可王琦瑤反倒變得切實了,
王琦瑤好像化進了他的行動裏。阿二心中突兀而起一股悲慟之情,就像在做著一個重大
的訣別,但這悲慟裏是有些歡喜的,因他感到,這訣別其實不是訣別,而是相聚。他心
裏唱著歌,是那種童貞的悲喜交加的歌,在月夜裏的鄔橋走來走去。這時候如果有人看
見他,就會被他的目光感動,那是什麽樣的溫柔目光啊!那裏的決心和信念,全是溫柔
如水。
王琦瑤正在驚異阿二的不來,卻聽見了他的敲門聲。阿二的白球鞋是新洗的,刷了
鞋粉,阿二的圍巾也是新洗的,熨平了。阿二的眼睛在鏡片後頭,一閃一閃地發光。阿
二說:阿姐,我看你來了。王琦瑤說:阿二也不來了,是不是忘記阿姐了?阿二說:我
忘記誰也不會忘記你。王琦瑤說:娶了媳婦,連娘都要忘記,何況是非親非故的我呢?
阿二說:說不忘就是不忘,隻怕有一日,在上海的大馬路上,迎麵遇見,都認不出我阿
二了。王琦瑤就笑:認出怎樣,認不出又怎樣?阿二有些悲傷地垂了垂眼睛,小聲道:
是啊,我憑什麽叫人永記不忘呢?王琦瑤正要哄他,他卻退出門去,說了聲:阿姐再見!
轉身走了。他的球鞋踩在石板路上,聲息全無,一下子融入鄔橋的夜色,再也看不見了。
王琦瑤還有些話要對他說,想追上去,又想明天再說吧,便關上了門。鄔橋的夜晚,真
是要多靜有多靜,不一會兒,就聽見沙沙的下露水聲。第二日,王琦瑤等阿二來,沒等
到;第三天,又不來;再過一日,便聽那送豆腐的夥計說,阿二走了,去南京考師範了。
王琦瑤想起阿二來的那個晚上,每一句話都是有意思的。她把阿二的話又細細地想了一
遍,在心裏認定阿二去的不是南京,而是上海。她還覺著:阿二去上海不為別的,正是
為她。阿二是到上海等她呢!可是上海是個人海,她即便是回了上海,阿二能找著她嗎?
5.上海
上海納已是被阿二勾起的,那不夜的夜晚就又出現在王琦瑤的眼前,卻是多麽久遠
的景象了啊!早晨,她對著鏡子梳頭,從鏡子裏看見了上海,不過,那上海已是有些憔
悴,眼角有了細紋的。她走在河邊,也從河裏看見了上海的倒影,這上海是褪了色的。
她撕去一張日曆,就覺著上海又長了年紀。上海真是不能想,想起就是心痛。那裏的日
日夜夜,都是情義無限。鄔橋天上的雲,都是上海的形狀,變化無端,晴雨無定,且美
侖美奐。上海真是不可思議,它的輝煌叫人一生難忘,什麽都過去了,化泥化灰,化成
爬牆虎,那輝煌的光卻在照耀。這照耀輻射廣大,穿透一切。從來沒有它,倒也無所謂,
曾經有過,便再也放不下了。
王琦瑤眼前還出現阿二乘船去上海的景象,是乘風而去的。她想,阿二真是勇敢啊,
竟把戲言當真了。可那戲言果真是戲言嗎?難道不能說是預言?她想:連鄔橋的阿二都
去得上海,她上海生上海長的王琦瑤,又何故非要遠離著,將一顆心劈成兩半,長相思
不能忘呢?上海真是叫人相思,怎麽樣的折騰和打擊都滅不了,稍一和緩便又抬頭。它
簡直像清人對情人,化成石頭也是一座望夫石,望斷天涯路的。阿二一走便音信全無,
送豆腐的夥計也說沒有信來。王琦瑤更斷定阿二是去了上海。茫茫人海中,哪裏是阿二
的立足之地呢?她不由感歎阿二的魯莽,可是阿二的傳奇畢竟是開了頭。什麽時候才能
見到阿二呢?王琦瑤有些悵惘。她推開窗戶,看水邊的月亮地,看到的也是上海的影子,
卻是淺談了許多,在很遙遠的折射的光之下。
鄔橋並不是完全與上海隔絕,也是有一點消息的。那龍虎牌萬金油的廣告畫是從上
海來的,美人圖的月份牌也是上海的產物,百貨鋪裏有上海的雙妹牌花露水、老刀牌香
煙,上海的申曲,鄔橋人也會哼唱。無心還好,一旦有意,這些零碎物件便都成了撩撥。
王琦瑤的心,哪還經得起撩撥啊!她如今走到哪裏都聽見了上海的呼喚和回應。她這一
顆上海的心,其實是有仇有怨,受了傷的。因此,這撩撥也是揭創口,刀絞一般地痛。
可那仇和怨是有光有色,痛是甘願受的。震動和驚嚇過去,如今回想,什麽都是應該,
合情合理。這恩怨苦樂都是洗禮。她已經感覺到了上海的氣息,與阿二感覺的不同,阿
二感覺的都是不明就裏,王琦瑤卻是有名有實。桅子花傳播的是上海的夾竹桃的氣味,
水鳥飛舞也是上海樓頂鴿群的身姿,鄔橋的星是上海的燈,鄔橋的水波是上海夜市的流
光溢彩。她聽著周城的“四季調”,一季一季地吟歎,分明是要她回家的意思。別人口
口聲聲地稱她上海嫂嫂,也是把她當外鄉人,催促她還鄉的。她的旗袍穿舊了,要換新
的。她的鞋走了樣,也要換新。她的手腳裂口,羊毛衫蛀了洞,她這人有些千瘡百孔的,
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了。
阿二還是沒有信,傳奇的開頭總是堰聲屏息,無聲無聞。王琦瑤再不懷疑阿二是去
了上海。有個阿二在上海,上海似乎暖心了些,還有些不甘心。現在,王琦瑤還沒走,
鄔橋卻已在向她揮手告別,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雖在眼前,卻已成了記憶,霧蒙蒙,
水蒙蒙的。鄔橋的柳絲也是夢中情景,口婆婆,月婆婆。王琦瑤也注意到船了。船在橋
洞下走過,很歡快的樣子,穿過一個橋洞又一個橋洞,老大也是唱昆山調的。轉眼間一
冬一春過去,蓮蓬又要結籽了。王琦瑤乘上回蘇州的船,兩岸的房屋化成石壁,上麵有
千年萬年的水跡和苔蘚,鄔橋變成長卷畫一般的,漸漸拉開。碾米的水難聲淩空而起,
是萬聲之首。鄔橋的真實和虛空,鄔橋的情和理,靈和肉,全在這水華聲中,它是恒古
的聲音。昆山調也是恒古的聲音,老大是恒古的人。
王琦瑤從鄔橋走出來了,那畫卷收在水岸之間,視野開闊了,水鳥高飛起來,變成
一個個黑點。岸上傳來轟麻雀的銅鑼聲,睡鎳鉻骼,敲著得勝令的點子。紅日高照,水
麵亮得像鏡子,照的木是人,而是天。天上沒有雲,也是個大鏡子,照著碧水蕩漾。有
無數船隻乘風行駛,萬響爭流的情景,你說心能不鼓蕩嗎!
沒見蘇州,已嗅到白蘭花的香。蘇州是上海的回憶,上海要就是不憶,一憶就憶到
蘇州。上海人要是夢回,就是回蘇州。甜糯的蘇州話,是給上海訴說愛的,連恨都能說
成愛,點石成金似的。上海的園子,是從蘇州搬過來的,藏一點閑情逸致。蘇州是上海
的舊情難忘。船到蘇州,回上海的路便隻剩一半了。
從蘇州到上海的一段,王琦瑤是坐火車,船是嫌慢了,風也不順帆的。車是夜車,
窗外漆漆黑,有零星的燈掠過,螢火蟲似的。王琦瑤的心此刻是靜止了的,什麽聲音也
沒有,風聲都息了。窗外的黑,就像厚帷幕一般,上海就在那幕後,等待開幕的一刻。
窗外的黑還是隧道,盡頭就是上海。當上海最初的燈光,閘北汙水廠的燈光,出現在黑
夜裏頭,王琦瑤忽然間熱淚盈眶。燈光越來越稠密,就像撲燈的蛾子,撲向窗口。火車
自是不理,還是朝前,轟隆聲響蓋滿天地。往事像化了凍的春水,漫過了河堤,說不想
它,它還是來了,可畢竟大河東去,再不複返。車窗上映出的全是舊人影,一個曾一個。
王琦瑤不由地淚流滿麵。這時,汽笛響了,如裂帛一般。一排雪亮的燈照射窗前,那舊
的映像霎那間消遁,火車進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