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4.愛麗絲公寓
愛麗絲公寓是在鬧中取靜的一角,沒有多少人知道它。它在馬路的頂端上,似乎就
要結束了,走進去卻洞開一個天地。那裏的窗簾總是低垂著,鴉雀無聲。裏頭的人從來
不出來,連老媽子都不和人呷膜的。一到夜晚,鐵門拉上,隻留一扇小門,還有一盞電
燈,更不知何時何處。何人的世界。“愛麗絲”這名字不知是什麽人起的,懷著什麽樣
的用心。“愛麗絲”這三個字聽起來,是一個美人,再加一段情。它在我們凡俗的世界,
真是一個奇境,與我們雖然比鄰,卻是相隔天涯,誰也看不見誰的。我們不知道在那些
低垂的窗慢後麵,是一些什麽樣的故事。這些故事在這城市的上空,就像是美麗的謠言,
不怕不知道,隻怕嚇一跳。那都是女人的曆險故事,愛情作舟筏的,她遊到多遠,“愛
麗絲”就在多遠。愛麗絲公寓是這鬧市中的一個最靜,這靜不是處子的無風無波的靜,
而是望夫石一般的,凝凍的靜。那是用閑置的青春和獨守的更歲作代價的人間仙境,但
這仙境卻是一日等於百年,決非凡人可望。不甘於平凡,好作奇思異想的女人,誰不想
做“愛麗絲”?這城市的馬路上,到處走著磕磕碰碰的“愛麗絲”。這城市自由真不少,
機會卻不多,最終能走進這公寓的,可說是愛麗絲的精英。
假如能揭開“愛麗絲”的屋頂,暗槍的景色便出現在了眼前。這是個統羅和流蘇織
成的世界,天鵝絨也是材料一種,即便是木器,也流淌著綢緞柔亮的光芒。這世界裏堆
紗疊給,什麽都是曳地遮天,是分外的柔軟亮滑。澡盆前的繡花的腳墊,沙發上是繡花
的蒲團,床上是繡花的帳慢,桌邊是繡花的桌圍。這世界是繡花針縫起,千針萬線;線
是五色繽紛,一個紅裏也要分出上百種不同。這又是花的世界,燈罩上是花,衣櫃邊雕
著花,落地廖是按榔玻璃的花,牆紙上是漫灑的花,瓶裏插著花,手帕裏夾一朵白蘭花,
茉莉花是飄在茶盅裏,香水是紫羅蘭香型,胭脂是玫瑰色,指甲油是鳳仙花的紅,衣裳
是雛菊的苦清氣。這等的嬌豔隻有愛麗絲公寓才有,這等的風情也隻有愛麗絲公寓才有,
這是把嬌豔風情做到了頭,女人也做到了頭。這是女人國的景象,女人的天下。在這鋼
筋水泥的城市裏,哪裏能有這等的溫馨和柔軟,“愛麗絲”就有。“愛麗絲”的燈光也
是蒙紗的,將什麽都照得綽綽約約,富於夢幻,又是柔上加柔。什麽都是無骨,手可在
裏頭穿行,握起來,是一捧水,指縫間可滲漏的。“愛麗絲”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鏡子
多,迎門是鏡子,關上門還是鏡子。床前有一麵,櫥裏邊有一麵,浴間裏是梳頭的鏡子,
梳妝台_匕是化妝的鏡子,粉盒裏的小鏡子是補妝用的,枕頭邊還有一麵,是照牆上的
影子玩的。所以,“愛麗絲”的人都是成雙的,影也是成雙的影,歡喜是成對,寂寞也
是成對。什麽都是有兩個,一個實,一個虛;一個真,一個假。留聲機的歌聲都是帶雙
喜的,唱針磨平了頭,走著雙道。夢是醒的影子,暗是亮的影子,都是一半對一半的。
“愛麗絲”是女人的心,絲絲縷縷,又細又多,牆上壁上,窗上慢上,都掛著的。
地上床上,桌上椅上,都鋪著的。針線裏藏著,梳妝盒裏收著,不容的衣服裏掖著,積
攢的金銀片裏潤著。“愛麗絲”原來是這樣的巢,曬一顆女人的心,這心是鳥兒一樣,
盡往高處飛,飛也飛不倦,又不怕危險的。“愛麗絲”是那高枝上的巢,專棲高飛的自
由的心,飛到這裏,就像找到了本來的家。“愛麗絲”的女人都不是父母生父母養,是
自由的精靈,天地間的鍾靈翰秀。她們是上天直接播撒到這城市來的種子,隨風飄揚,
飄到哪算哪,自生自滅。“愛麗絲”是枝蔓叢生的女兒心,見風就長,見土就紮根。這
是有些野的,任性任情,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好賴都能活,死了也無悔的。這顆心啊,
因為是太灑脫了,便有些不知往哪裏去,茫茫然的,是仿煌的心。鳥從天上落到地下,
其實全是因為仿惶。仿煌消耗了它們的體力和信。乙,還有希望。飛到越高就越危險。
“愛麗絲”的靜其實是在表麵,騷動是壓在。已裏的。那厚窗慢後麵傳出的電話鈴
便是透露。鈴聲在寬闊的客廳回蕩,在綠羅綢緞裏穿行,被揉搓得格外柔軟,都有些暗
啞了,是殷切之聲。隻有聽見電話鈴聲,才可領會到“愛麗絲”的悸動不安,像那靜河
裏的暗流似的。電話是愛麗絲公寓少不了的。它是動脈一樣的組成部分,注入以生命的
活力。我們不必去追究是誰打來的電話,誰打來的都一樣,都是召喚和呼應,是使“愛
麗絲”活起來的聲音。那鈴聲是在深夜裏也會響起的,從寂寞中穿心而過的樣子,是最
悸動的聲音,過後還會有很長一段的不平靜。門鈴也是一種動靜。這是果決的,不像電
話鈴那樣纏綿,京繞不絕。它是獨斷專行,我行我素,是靜河裏最強勁的暗流,主宰河
的走向,甚至帶有源頭的性質。我們也不必去追究是誰按的門鈴,總是那有權力有承諾
的人。這兩種鈴聲在愛麗絲公寓漫行,就好像主人在漫行,是哪個角落都去得了。如花
如錦如夢如幻的“愛麗絲”,就好像托在這鈴聲之上,懸浮在這鈴聲之上,是由它串起
的珠子。
“愛麗絲”也有熱鬧的時間,是由那鈴聲作先行官的。“愛麗絲”的熱鬧也是厚窗
慢捂著,實在梧不住迸出來的那一點,就已叫人目眩,忘也忘不了。這是“愛麗絲”的
節日,這節日不是跟著日曆排,而是自有定規。這節日有時是長達數月,有時隻一夜良
宵,平時都把笑和鬧積攢著,到這一天來用。眼淚也是積攢到這一日來拋灑。老媽子平
時是閑養著,專到這一日來用,一個不夠,還要到燕雲樓定菜請廚子。這可真是喜上眉
梢的日子,大紅燈籠都要掛起的,紅蠟燭也要點起的。過年的新衣穿上身,鴛鴦被一針
一線縫起來。“愛麗絲”的熱鬧還總是你一日,我一日,她一日,攢起來一年也有三百
六十天;“愛麗絲”的熱鬧還總是你一輪,我一輪,她一輪,總也不斷頭,歲歲年年的
形勢,許多人合成的好年景。斜對麵的百樂門也是熱鬧,是鋪陳開來;“愛麗絲”的熱
鬧是包心的。百樂門的熱鬧是臉上的,背地裏不知是什麽樣的暗街陋巷;“愛麗絲”的
熱鬧雖不多,卻是心口一致,表裏如一。百樂門的熱鬧是流水,一去不回頭的;“愛麗
絲”的熱鬧卻是河岸,等著人來的。百樂門的歌舞夜夜達旦,其實是虛張的聲勢,朝不
保夕;“愛麗絲”是個定心丸,晝夜循序,按部就班。
這城市不知有多少“愛麗絲”這樣的公寓,它們是這城市的世外桃源,公寓裏的生
涯總有著隱秘感,有多少不為人知。我們再也猜不出在那灰白的水泥牆後麵,有一個美
侖美英的世界。這世界嵌在這城市的一些個零星角落,從總體看,是蟻穴似的,貝殼一
般薄脆的壁;那美也是螢火蟲似的,一晝一夜的壽命,一星一點的光芒,可就是這些,
已是那些自由的精靈,拚盡全力的照耀。這城市還有著許多看不見的自由精靈的殘骸,
它們作了爬牆虎的肥料,所有的爬牆虎,都是哀悼她們的挽聯。這樣的公寓裏,寄存了
她們人生裏最大的快樂,是由寂寞作養料的。她們的做女人的心意,全是在“愛麗絲”
這樣的公寓裏實現的。這心意看上去是不起眼的,零零碎碎,都是那主宰命運的大理想
的邊角料,連邊角料也稱不上的瑣屑,可卻是飽含著心血,是終身的希冀。“愛麗絲”
這樣的公寓,其實還是這心意的墓穴一類的地方,它是將它們鎖起獨享。它們是因自由
而來,這裏卻是自由的盡頭。這是心也甘情也願的囚禁,自己禁自己的。爬牆虎還是她
們殘存了的一點渴望,是緣壁的自由,牆縫裏透出去的。所以,愛麗絲公寓還是犧牲,
獻給自由女神的祭禮,也是獻給自己的,那就是“愛麗絲”。
這樣的公寓還有一個別稱,就叫做“交際花公寓”。“交際花”是唯有這城市才有
的生涯,它在良娼之間,也在妻妾之間,它其實是最不拘形式,不重名隻重實。它也是
最大的自由,是城市裏逐水草而生的遊牧生涯,公寓是像營帳一樣的避風雨,求飽暖。
她們將它繡成了織錦帳。她們個個都是美,還是高貴,那美和高貴也是別具一格,另有
標準。她們是徹底的女人,不為妻不為母,她們是美了還要美,說她們是花一點不為過。
她們的花容月貌是這城市財富一樣的東西,是我們的驕傲。感謝栽培她們的人,他們真
是為人類的美色著想。她們的漫長一生都隻為了一個短促的花季,百年一次的盛開。這
盛開真美啊!她們是美的使者,這美真是光榮,這光榮再是浮雲,也是五彩的雲霞,籠
罩了天地。那天地不是她們的,她們寧願做浮雲,雖然一轉眼,也是騰起在高處,有過
一時的俯瞰。虛浮就虛浮,短暫就短暫,哪怕過後做它百年的爬牆虎。
15.愛麗絲的告別
王琦瑤住進愛麗絲公寓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這是局勢分外緊張的一年,內戰烽起,
前途未決。但“愛麗絲”的世界總是溫柔富貴鄉,綿綿無盡的情勢。這也是十九歲的王
琦瑤安身立命的春天,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她搬進這裏住的事,除了家裏,誰也不知道。
程先生找她,家裏人推說去蘇州外婆家了,問什麽時候回來,回答說不定。程先生甚至
去了一次蘇州。白蘭花開的季節,滿城的花香,每一扇白蘭花樹下的門裏,似乎都有著
王琦瑤的身影,結果又都不是。那木頭刻的指甲大小的茶壺茶盅也有的賣,用那茶壺茶
盅玩過家家的女孩都是小時候的王琦瑤,長大就不見了的。蛋華路上都印著王琦瑤的腳
叫L,卻怎麽也追不上,飄忽而去的樣子。程先生去的時候是茫然,回來更加茫然。乘
在回上海的夜車上,窗外漆黑的一片,心裏也漆黑一片。程先生禁不住落下淚來,他自
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傷感,像是沒有道理,可傷感卻是不可抗拒。從蘇州回來後,
他再也不去找王琦瑤,心像死了似的。照相機也是不碰,徹底地忘了。他一早一晚地進
出家門,總是視而不見地從那照相間穿過,徑直進了臥室,或者出了家門。那一切都是
不堪入目的。這一年,他已是二十九歲了,孤身一人。他不想成家的事,也沒什麽事業
心,照相這點嗜好,也算是過去了。他真是一無所有的樣子,還是萬念俱灰的樣子。他
戴著禮帽,手裏還拿了一根斯迪克,走在上海的馬路上,好像是一幅歐洲古典風景。那
絕望一半是真,另一半是表演,表演給自己看,也給人家看。這表演欲裏還蘊含著一些
做人的興趣和希望的。
當程先生找王琦瑤的時候,也有一個人在找程先生,那就是蔣麗莉。蔣麗莉找程先
生也是遭受挫折的,可她卻不服輸。她先到程先生供職的洋行去,那裏的人說程先生早
就不來上班。據說去了另一家洋行。她就到另一家洋行去問,另一家洋行則從來沒聽見
過程先生的名字,她隻能再回到原先那家洋行去打聽程先生的住處。被問的人兩次見這
小姐問程先生,又是急不可耐的樣子,便有意隱了不說,怕給程先生招麻煩,自己也要
擔責任。蔣麗莉這時就想去找王琦瑤了。她明知道是不合情理,可她是不管這些的。然
而,此時此刻,竟連王琦瑤也不見了。蔣麗莉也想過這兩人會不會在一處,但細想過便
覺不會,程先生那方麵沒有結婚的消息,王琦瑤這邊也沒有。最後,她是通過吳佩珍,
從那導演的途徑,得到了程先生的地址。去找吳佩珍的時候,兩人都避開王琦瑤不提,
但心裏卻全是王琦瑤。她們雖然同學多年,可很少有接觸,現在,彼此是由王琦瑤曲曲
折折地聯係起來。這王琦瑤是她們各人。已裏的一個傷痕似的紀念。蔣麗莉去找程先生
的那股勁頭,什麽也阻擋不了,終於得了他地址的那一天,她便去了他家。
電梯將她送上了頂樓,程先生的門關著,按了幾聲鈴也沒回應。程先生還沒回家,
她便在門口等著。樓梯口的窗戶是臨黃浦江的,已是薄幕時分。江水是暗紅色的,有輪
船的汽笛傳來。蔣麗莉倚在樓梯欄杆站著,。已裏也是渺茫。程先生什麽時候回來呢?
她已經有多久沒有見他了呀!最後一次見是什麽樣的情景?那第一次見他又是什麽樣的
情景?思緒湧上心來,百感交集。晚霞在天邊結起了紅雲,一朵一朵,迅速地變深變黑,
有鴿子在飛,一點一點的,不知飛往了哪裏。樓裏的頂燈亮了,程先生還沒有回來。蔣
麗莉的腿也站酸了,還覺著了寒意,卻不覺一點餓。電梯總是在下邊升降,再不上來的。
那升降的聲音雖是靜靜的,卻格外地清晰入耳。有一陣子特別頻繁,是下班回家的時分,
可還是不上頂樓。蔣麗莉幹脆在樓梯上鋪塊手絹坐下來等。她不相信程先生會不回來,
她也不相信她會找不到程先生。窗外是有光的夜空,也有霧。這樓裏滿是肅穆的空氣,
門都是威嚴緊閉,沒有人間冷暖的。偶爾有誰家的門啟開一回,傳出點人聲和飯菜的香
氣,才找回一些生活的信心似的。蔣麗莉感覺到身下大理石沁出的涼氣,她雙手抱著胳
膊,有點蟋縮的,幹脆把時間都忘了。然後她就聽見電梯一直升上了頂樓。程先生走出
電梯,她幾乎沒有認出來,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本來就瘦削,這時幾乎形銷骨立,
剩個衣服架子,掛了禮帽和西裝,再拄著斯迪克。她也不去追究程先生這般惟粹是因何
人,隻覺得一陣鼻酸。她叫一聲“程先生”,就落淚了。程先生卻是有點增了,半天回
不過神來,等漸漸明白,看清了眼前的人,不由的往事回到眼前。
程先生和蔣麗莉別後重逢,各人都懷著一段遭際,傷心落意的,見麵便分外親切。
雖然不是相知相愛的人,卻是茫茫人海中的兩個相熟,有一些共同的往事和共同的舊人。
他們兩人的見麵,是把中斷的故事再續了起來,卻各是各的一段,支離破碎。因此也是
感慨叢生,悲喜交加。程先生開了門,打開燈,引蔣麗莉進了房間。蔣麗莉是頭一回來
到這裏,無比的驚奇。照相間雖然荒蕪了,卻也是另一個世界。她走過去,摸摸這個,
摸摸那個,摸了滿手的灰。程先生在一邊看著,忽也有些喚回,走去揭開燈具上罩的布,
灰塵像一場小雨似的。他說:蔣麗莉,你坐好,我給例照張相吧!蔣麗莉便坐下,沾了
一旗袍的灰。燈亮的一刹那,程先生竟一陣恍您,以為眼前這人是王琦瑤,再一定睛,
才見是蔣麗莉。她端坐著,雙手擱在膝上,臉上是緊張和幸福的表情。她的全身心都是
在程先生目光的籠罩裏,不敢動不敢笑的。她真希望這一刹那是永遠。可是程先生手裏
的快門響了,燈滅了。她還征著,卻聽程先生在同她說話,問她有沒有見到王琦瑤。蔣
麗莉熱騰騰的心涼了一涼,她生硬著口氣說:程先生,我還沒吃飯呢!程先生愣著,不
明白她吃不吃飯於自己有什麽責任。蔣麗莉又說:我下午就來這裏,等到你至今。程先
生便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那樣子是像大男孩的。蔣麗莉不由柔和了語氣,說:程先生,
陪我哈晚飯怎麽樣?程先生就說好,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房門。
出了樓,見那燈和星光在江麵相映成輝,車和人都是活躍的,心裏便也有些沸騰。
程先生興致盎然地說:蔣麗莉,我要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吃飯。蔣麗莉說:無論你帶
我去哪裏,我總是服從。程先生便在前邊帶路,腳步飛快,蔣麗莉幾乎小跑著才能跟上。
程先生走著走著,腳步又沉緩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麽。蔣麗莉問他話,他也沒在意。就
這樣,來到一個小小的飯館。走上窄窄的木樓梯,是普通人家的沿街的二樓,好像不專
為飯館陳設的。臨窗的餐桌剛撤下,他們便坐上了。樓下是嘈雜的小馬路,水果攤前的
燈光和餛飩鋪的油煙汽混淆著,撲麵而來。程先生也不問蔣麗莉愛吃什麽,兀自點了糟
鴨踐,千絲等幾個菜,然後就對了窗外出神。停了一會兒,說,有回同王琦瑤在這裏吃
飯,忽然想吃桔子,就用一根繩子係了手絹和錢吊下去,讓攤主包了幾個桔子,再又吊
上來。程先生很久不操王萍瑤的名字,是躲避,也是自伐,要痛上加痛似的。今天見了
蔣麗莉,是不由地要提起,一提起就放不下了。他也不為蔣麗莉的感情著想,甚至有些
借著這感情任性胡來,本能裏是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麽,蔣麗莉都隻有聽的份。
蔣麗莉雖說知道程先生和王琦瑤的往來,可這樣聽程先生正麵描繪還是頭一遭,她
有些氣,有些急,還有些委屈,便伏在桌子上哭了起來,程先生這才收住了話,不知所
措地望了蔣麗莉,一個字的勸慰也沒有的。蔣麗莉哭了一陣,不哭了,摘下眼鏡擦了眼
淚,強笑道:程先生,我等你這大半天,難道是為了來聽你說王琦瑤的嗎?程先生就低
了頭,望著桌麵的縫出神。蔣麗莉又說:難道不說王琦瑤別的話一句也沒有嗎?程先生
就慚愧地笑笑。蔣麗莉扭頭對了窗外。水果攤上不是桔子,而是黃金瓜,很燦爛的顏色,
賭氣也想像王琦瑤那樣買個瓜,又覺得重蹈舊轍沒什麽意思。桌上的菜也是王琦瑤愛吃
的,那人是叫王琦瑤收了心去的。可無論怎麽樣,王琦瑤是無影無蹤,於呼萬喚沒回應
的,是人還怕個影子嗎?蔣麗莉振作了一些,她諷刺地一笑,說:你程先生再牽記王琦
瑤,王琦瑤卻並不牽記你,你的心可不是白費了?這話說到了程先生的痛處,可他畢竟
是個男人,沒叫眼淚流下來,隻是把頭垂到了桌麵上。蔣麗莉又有點心疼,就換了口氣
說:其實,我也在找王琦瑤,可是沒消息,她家的人,全是封口瓶子的嘴,半點真情也
探不出來。程先生抬起頭,很可憐地說:你再去問一次呢?興許多問問就能問出,你是
她的好朋友。蔣麗莉聽見“好朋友”這話便心頭火起,她大了聲說:朋友值幾個錢?我
現在可再不信朋友的話了,全是騙人,越是朋友越栽得厲害。這話也是說到要害處的,
程先生不敢出聲,隻聽著。蔣麗莉出了氣,漸漸平靜下來,停了會兒,又說:其實我倒
是不怕去問的,心裏也是很好奇,看她家的人神秘兮兮的樣子,說出來隻怕嚇人一跳。
聽她這麽一說,程先生倒不敢求她去問了。
其實,王琦瑤住進李主任為她租的愛麗絲公寓,可算是上海灘的一件大事,又是在
這樣的局勢之下,也是亂世裏的一件平安事吧!隻不過程先生是另一個社會的人,又由
於灰心,竟是有些隔世起來。蔣麗莉呢,則因為尋找程先生,凡事都擱置一旁,不聞不
問。待到靜下心來,稍留些神,不用問,消息自己就來了。消息的來源,不是別人,正
是蔣麗莉的母親。她說:你那同學,在我們家住過一陣的,在做女寓公了呢!據說還是
李主任的人。蔣麗莉就問哪個李主任,她母親其實也搞不清李主任是誰,不過鸚鵡學舌
而已,隻說是個大人物,無人不曉的。蔣麗莉心裏暗暗一驚,心想王琦瑤怎麽走了這一
條路,這才想起她家人吞吞吐吐的神情,正是合了這事實。母親又說:這樣出身的女孩
子,不見世麵還好;見過世麵的就隻有走這條路了。這話雖是有成見的,也有些小氣量,
但還是有幾分道理。可蔣麗莉不要聽,一甩手走了。
王琦瑤是傷了她的心,她也正期望王琦瑤早日有歸宿,好把程先生讓給她,但這消
息依然叫她難過,心裏還存了一絲不信。她想:王琦瑤是受過教育的,平時言談裏也很
有主見,怎麽會走這樣的路,是自我的毀滅啊!然後她就著手去作進一步的調查,想證
明消息的不確實。而事情則越來越確鑿無疑,連王琦瑤住的哪一幢公寓都肯定的。蔣麗
莉還是不信,她想: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何不自己走一趟,找到那王琦瑤,倘若真
是這樣,程先生也好死心了。這時她才想起程先生。這事本是程先生所托,如今卻成她
自己的事一樣了。程先生將會如何的傷心!這念頭刺痛了她。她癡癡地想了半天,覺得
了自己的可憐。從小到大,都是別人為她做的多,唯有兩個人是反過來,是她為他們做
的多,這就是王琦瑤和程先生,偏偏是這兩個人,是最不顧忌她,當她可有可無。
愛麗絲公寓這地方,蔣麗莉聽說過,沒到過,心裏覺得是個奇異的世界,去那裏有
點像探險,不知會有什麽樣的遭際。再加是個陰疆很重的下午,烏雲壓頂的,心情況都
得厲害。她乘了一輛三輪車,覺著那三輪車夫的眼光都是特別的。車從百樂門前走過時,
已有了異常的氣氛。車停在路口,她付錢下車,然後走進了弄堂的鐵門,背後也是有眼
睛的。那弄內悄無聲息,窗戶都是緊閉,窗內拉著簾子,有一幅簾子上是漫灑的春花,
有些天真的鄉氣。蔣麗莉似乎嗅見了王琦瑤的氣息,她想:王琦瑤真是在這裏的啊!她
有些膽怯地按了電鈴,不知是盼還是怕那開門的人就是王琦瑤。天就像要擠出水來的樣
子,明得不能再阻。門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張臉,看不清眉目的,問她找誰,說的是浙
江口音。她說找王得搖,是她的同學,姓蔣。門重又關上,隻一小會兒便開了,讓她進
去。客廳裏很暗,打錯地板反著棕色的光,客廳那頭的房門開著,有一塊亮光,光裏站
著王琦瑤,穿了曳地的晨衣,頭發留長,電燙成波浪,人就像高大了一圈。她們倆都背
著光,彼此看不清臉,隻看見身形,是熟又是生。王琦瑤說:你好,蔣麗莉。蔣麗莉說:
你好,王琦瑤。她們說過這話便走攏過來,到了客廳中間的沙發前,這時,那浙江娘姨
端來了茶,兩人便坐下。王琦瑤又說:蔣麗莉,你母親好不好?還有你兄弟好不好?蔣
麗莉—一回答了好。窗簾上透進些微天光,映在王琦瑤的臉上。她比以前豐腴了,氣色
也鮮潤了些,晨衣是粉紅的,底邊繡了大朵的花,沙發布和燈罩也是大花的。蔣麗莉眼
前出現王琦瑤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想那花也隨了主人堂皇起來的。
她們麵對麵坐著,有些沒話說。由於物人皆非,連往事也難再提,甚至都好像想不
起的。停了一會兒,蔣麗莉說:是程先生托我來看你的。王琦瑤淡淡一笑,說:程先生
在忙些什麽呢?還是成天地照相,洗印?那照相間裏有沒有添新設備?記得有幾盞燈是
燒壞了,準備再買的。蔣麗莉說:他早已不碰那些東西了,別說是照相的燈,隻怕連一
般的電燈都快技不亮了。王琦瑤又笑了,說:這個程先生啊2好像程先生是個頑皮的小
孩。然後她對蔣麗莉說:你呢,什麽時候戴博士帽呢?這時,連蔣麗莉都成了小孩。王
琦瑤活躍起來。接著說:寫了什麽新詩沒有?蔣麗莉沉下了臉,想她有點欺人,卻不知
是仗著什麽,便反話道:王琦瑤,你呢?是不是很好?王琦瑤微微一昂下巴,說:不錯。
這表情是過去不曾有過的,帶著慷慨凜然之氣,做了烈士似的。王琦瑤說:我知道你心
裏在想什麽,我還知道你母親心裏在想什麽,你母親一定會想你父親在重慶的那個家,
是拿我去作比的;蔣麗莉,你不要怪我說這樣的話,我要不把這話全說出來,我們大約
就沒別的話可講,在你的位置當然是不好說,是要照顧我的麵子,那麽就讓我來說。蔣
麗莉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的樣子,心裏卻不得不承認王琦瑤的聰敏過人,可謂
一針見血。王琦瑤接著說:對不起我要作這樣的比喻,怎麽比喻呢?你母親是在麵子上
做人,做給人家看的,所謂“體麵”,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而重慶的那位卻是在芯子裏
做人,見不得人的,卻是實惠。你母親和重慶那人各得一半天下,誰也不多,誰也不少;
至於誰是哪一半,倒是不由自己說了算,也是有個命的。蔣麗莉此時此刻臉不紅心也不
跳,雖是拿她父母做例子,卻是像上課似的,全是處世為人的道理。這道理還不是那些
言情小說上的粉飾過的做夢般的道理,是要直率得多,也真實得多。王琦瑤也像是在說
別人的事似的,不動心不動氣。她又說:要說自然是麵子和芯子兩全為好,也就是圓滿
的意思了,可入的條件都是有定數,倘若定數隻能麵也湊合,裏也湊合,還不如蓋下一
邊,要個滿滿的半邊,也是不圓滿裏的圓滿;再說,還有句老話叫作月滿則虧,水滿則
溢呢!缺一半,另一半反可更牢靠更安全還說不定呢!蔣麗莉聽了王琦瑤這一席話,心
想方才被她看成小孩並不吃虧,這些道理是可與做她母親的人去平齊的。
正像王琦瑤說的,把這話說出來,別的話便也好說了。這是最大的忌諱,擺出來也
不過如此的,更何況枝枝節節的難堪。兩人都輕鬆下來,蔣麗莉問了些李主任的情況,
王琦瑤也都不瞞她,還告訴了些事情的經過,再就帶她參觀房間。進臥室時,王琦瑤搶
行一步,將床上的什麽塞進了床頭櫃裏,臉上掠過一片紅暈,使蔣麗莉想起她不再是姑
娘了,兩人間好像有了一條分界線,有些隔河相望了。看畢,王琦瑤又吩咐那浙江娘姨
去買蟹粉小籠作點心,一邊吃一邊告訴蔣麗莉左鄰右舍的閑事,許多上海灘上盛傳的流
言竟在此得到證實,也作了細節上的更正。這時,天倒有些亮起來,晴了一半。兩人又
好像回到了過去的時光,卻是將嫌隙擱下不談,隻說些好的。因此那程先生便再不提了,
沒這人似的,倒是李主任說得多些。王琦瑤拿來李主任的板煙鬥給蔣麗莉看,大小各異
的,裝在一個金屬盒裏。王琦瑤拿起一個在嘴上,做那抽煙的姿態,很孩子氣的。蔣麗
莉起身告辭,王琦瑤卻怎麽也不讓走,非留她吃晚飯,囑那娘姨做這做那。主仆都有些
興奮,想來蔣麗莉是這裏的頭一個客人。吃晚飯時,王琦瑤對蔣麗莉說了一句動感情的
話,她說;總是我在你家吃飯,今天終於可以請你在我家吃飯了。這話使蔣麗莉也有些
觸動,她頭一回體諒到王琦瑤住在她家的心情,這本是她從來沒想過的。窗外全黑了,
客廳裏開了燈,亮堂堂的,留聲機上放了一張梅蘭芳的唱片,咯呷呀呀不知在唱什麽,
似歌似泣。燈下的杯盤都是安寧的樣子,飯菜可口,還有一些溫過的花雕酒,冒著輕煙。
蔣麗莉不知該如何去對程先生說,她不免也為程先生著想,生怕他經受不住這打擊。
她還是為自己著想,倘若他真的垮到底,。卜都死絕,她又希望何在呢?這時候,她是
可憐程先生也可憐自己,可憐他們兩個都是被動,由不得自己做主。這天她決定去和程
先生談,約他在公園裏見麵。她老遠就看見程先生的身影,勞竟不立的樣子。想到自己
帶給他的竟是那樣的消息,不由地感到了抱歉。她還沒下車,程先生便迎了過來,然後
兩人起進了公園。走在甫道上,一時都無語,程先生想問不敢問,蔣麗莉想說又不好說。
兩人沿了市道走了一圈,到了湖邊,租了船,一頭一尾坐著,蕩到了湖心。雖是麵對麵,
中間卻隔了個王琦瑤,奪去了注意力。劃了一會兒槳,蔣麗莉說:程先生還記得嗎?前
一回來這裏劃船,是我們三個人。說這話是為了漸入正題,讓程先生有個準備。程先生
好像預感到前邊有什麽禍事等著他,不由紅了臉,避開話題,要蔣麗莉去看岸邊的一株
垂柳,說是可以入畫的。若在平時,這正是對蔣麗莉。動思的話題,可今天卻是有另外
的任務。她沒有搭程先生的腔,重起頭道:我媽昨天還說,王琦瑤不來,程先生也不來
了。程先生強笑了一聲,想打岔卻找不出話來,便垂下眼去看水麵。蔣麗莉雖是不忍,
但想長痛不如短熬,就一鼓作氣說道:我媽還告訴我有關王債瑤的一些流言。程先生險
些地丟了手中的槳,蒼白著臉說:流言是不可信的,上海這地方,什麽樣的流言沒有啊!
蔣麗莉被地搶白了一通,又好氣又好笑,禁不住嘲諷說:我還沒說是哪一種流言呢,你
就不相信。程先生的眼睛在鏡片後閃了一閃,早忘了劃槳,船兀自打著轉。蔣麗莉倒難
以啟口了,可話已說到這個地步,要不說怕是再投機會了,便平淡了口氣,一五一十將
她聽到看到的都告訴了程先生。程先生手裏劃動了槳,一下一下,不說也不哭,變成個
牽線人似的。他把船劃到岸邊,用槳夠住岸邊一塊石頭,把纜繩繞住,然後上了岸,也
不管船上還有一個蔣麗莉。等蔣麗莉手慌腳忙地爬上岸去,還替他拿著斯迪克,他已進
了一片小樹林子,麵對了一棵樹站著。她走近去,本想埋怨他,卻見他在流淚。
程先生!蔣麗莉輕輕地喚他,他不是不答應而是聽不見。蔣麗莉又輕輕地扯他衣袖,
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覺得。蔣麗莉不由地歎了一聲道:你這麽難過,叫我怎麽辦呢?
程先生這才回頭望了她一眼,無限慘淡地說了聲:還不如死了好呢!蔣麗莉潸然淚下,
心想她這太原來還抵不上一死的,心裏正過不去,不料程完生卻將她摟住,頭抵著她的
頭。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嗅到了他衣領上的生發水氣味,很清淡的。她心裏
升起了希望,雖然是從程先生的絕望裏硬擠出來的一線,月日也是希望。
以後的日子裏,程先生再不提王琦瑤了,蔣麗莉也不提。他們倆每星期都有約會,
或是吃飯,或是看電影。那吃飯和看電影的地方都是另選的,不是過去三個人常去的,
也不是程先生單獨與王琦瑤同去的。就好像在躲王琦瑤,越想躲越躲不了,每一回見麵,
兩人都會無端地生出緊張,生怕做錯了什麽似的。那王琦瑤在彼此的心裏都占了大地方,
留給他們自己相知相交的隻有些縫隙了,打擦邊球似的。不過,雖然隻是縫隙裏的情義,
卻是真情義,沒有欺騙和作假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蔣麗莉對程先生自然是沒話說,
程先生對蔣麗莉至少是沒有反感,還有些感激。感激她對自己,也感激她對王琦瑤,是
兄妹朋友的感情,也是起作用的感情。有一段,他們的往來還相當密切,幾乎天天見麵,
甚至兩人還共同出席一些親朋好友的宴席和聚會,嚴然一對情侶,婚娶之事就在眼前的
形勢。這段日子,是心底平靜,不說大的憧憬,卻有些小計劃的。程先生是蔣家的座上
客,連那木頭樣的少爺,見麵也有幾句客套的。蔣麗莉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父親從內
地回來,鄭重地見了麵,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程先生雖然沒有正式提出求婚,可言語
間已不把自己當外人的。蔣麗莉的母親開始著手為蔣麗莉設計結婚的儀式,還有喜宴上
穿的旗袍,同時也想起自己出閣的情景,又是喜又是悲。
在這熱騰騰的氣氛中,蔣麗莉的心卻有點涼。程先生分明在與她接近,她倒覺得是
遠了。她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是多就越是不滿足。蔣麗莉不免是得寸進尺。她天性裏就
是有占有欲和權利心的,先前的寬忍不過是形勢所迫,不得已為之。這也是此一時彼一
時的人之常情,但在蔣麗莉身上則表現得尤為極端,退也是到底,進也是到底,沒有中
間道路的。這時候,她對程先生的態度幾近苛求,稍一個走神都是不可以,且又將王琦
瑤看得過重,凡事都往這上麵聯想。開始,是心裏想,嘴上還是不提,沒個禁區,也是
留有餘地,可後來情形就有些變了。這回,兩人走在馬路上,是去先施公司為友人買禮
券。正說著話,程先生卻有點對不上茬,分明是心不在焉。順了他的目光看去,前邊有
一架三輪車,車上大包小包中間坐了個披鬥篷的年輕女人。蔣麗莉先還有些不明白,再
仔細看去,才恍然若悟,也停了說話。她不說話,程先生倒像醒了,問她說到一半怎麽
不說了,蔣麗莉冷笑:我以為前邊那人就是王琦瑤,就忘了話是說到哪裏了。程先生冷
不防被她點穿了心思,笑也不是,惱也不是,隻好不做聲。這是自那日劃船以來頭一回
提王琦瑤的名字,把彼此的隱衷都抖落出來的意思,有些撕破臉的。蔣麗莉見程先生不
說話,便當他是承認,還是不服氣,一下子火了起來,買東西的心思全沒了,當下叫住
一輛三輪車,上去就走,把程先生丟在了馬路上。程先生雖是難堪可也無奈,誰讓自己
不留心呢?他自個兒去先施公司買了禮券,又去采芝齋為蔣麗莉買了點鬆仁糖,便乘電
車去了蔣麗莉家。蔣麗莉本來在客廳,見他來了,轉身上樓進了房間,還把門反鎖了。
程先生又不便大聲,隻得壓低了聲音,裏邊就是不開門,待他認了輸準備走開,卻聽那
門鎖略地一聲開了。推開門,見蔣麗莉站在門前,眼睛哭成個桃了。於是百般地勸慰,
直到天近黃昏,才將她勸慰過來。
事情有過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漸漸地,蔣麗莉是有些把王琦瑤掛在嘴邊,動輒便
來。有時說的準,有時卻是出錯的,而不論對錯,程先生總是一概吃下去,賠不是。次
數多了,程先生自己也有些糊塗,真以為自己是非三荷瑤莫屬的了。王琦瑤本是要靠時
間去抹平,哪經得住這麽反來複去地提醒,真成了刻骨銘心。程先生經曆了割心割肺的
疼痛,漸漸也習慣了沒有王琦瑤的日子,雖然也是沒有奈何。如今,蔣麗莉卻告訴他,
他原來可以用心存放王琦瑤的。王琦瑤又好像回來了,朝夕相伴的,還免去了早先的牽
腸掛肚,是更自由的念想。他開始喜歡獨處,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和王琦瑤在一起的時
候。他重新又擺弄起照相機,卻熱衷於拍些風景啊,靜物啊,建築什麽的,沒有人物,
是給王琦瑤留著空的。於是,就將蔣麗莉忽略了,見麵的次數稀疏下來。開始,蔣麗莉
賭氣也不約他,好容易來了電話或者來了人,還愛理不理的。甚至幹脆拒絕。有點欲擒
放縱,也有點動真氣。可後來,程先生幹脆設消息了,蔣麗莉不由著了慌,開始給程先
生打電話。聽筒裏傳來程先生的聲音,一顆心是放定了,氣卻又上來了。雖是見了麵,
終是不歡而散,彼此都是掃興。幾次下來,程先生竟也婉拒她的約請了。這樣,事情就
退到最初的狀態,兩個人的認真和努力都付之東流似的,有徒勞的感覺。蔣麗莉是不甘
心的,也是不相信。程先生的婉拒反倒激勵了她,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電話過去。
她又一次退到底,變得謙卑起來,怎麽都可以,隻要與他見麵。程先生卻是有點怕了,
躲著她的。這“怕”倒不是專對蔣麗莉的,而對了男女之情來的。程先生的兩次戀愛都
是折磨人的,付出去的全是真心,真心和真心是有不同,有的是愛,有的是情義,可用
心都是良苦,然而收回的是什麽呢?因此,他開始從根本上懷疑有沒有什麽兩情相悅。
他想男女之情真是種瓜不得瓜,種豆不得豆。不得是磨人,得也是磨人。
蔣麗莉打電話過去就沒人接了,去程先生新供職的公司打聽,卻說他請長假回了老
家,什麽時候返滬尚不可知。蔣麗莉又去他那外灘的頂樓的居所,想找找有沒有留下字
條一類的線索。她已有那寓所的一把鑰匙,倒是不常用的,國總是程先生上她家的多。
電梯無聲地上了頂樓,穹頂下有一股荒涼的氣息撲麵而來,像是沒有人煙的氣息,很多
灰塵在空氣中飛舞著。她將鑰匙插入鎖孔,開門進去。屋裏是黑的,拉著窗簾,從縫隙
間漏進光線,灰塵便在那裏飛舞。她站了一會兒,適應了眼前的暗,才漸漸走動起來。
地板是蒙灰的,照相機上是蒙灰的,桌上榜上都是蒙灰的,燈上罩了布,左一架,有一
架,也是蒙灰的。她在中間的空地上走了幾步,想象著燈光亮起的情景。她心裏有說不
出的空,無著無落的,一顆心便無底地往下掉。那些作布是用的台階幾凳照原樣放著,
有一隅冷清的表情。蔣麗莉看著它們,隻覺著心裏的空。蔣麗莉走進化妝間,開了梳妝
桌上的燈,桌上是收拾過的,幹幹淨淨,隻是有發。她看見了鏡裏的自己,是這頂樓公
寓裏的唯一的活物,卻也是抽了心去,隻剩下軀殼。她關上燈再去暗房,暗房倒是有亮
的,不知哪來的光。鉛絲上,夾了一條舊底片,迎光一看,是無人的景物,左一張有一
張,也是放空的心似的。蔣麗莉丟下不看,走了出來。然後就來到程先生的臥房,臥房
裏隻一張床,一具衣櫃,還有一個衣帽架,上麵掛了件夾上衣,沒穿走的,一碰也是揚
灰。房間也是收搶過的,一絲不亂,麵無表情的樣子,好像無話可說。蔣麗莉幾乎能聽
見灰塵從天花板降落的聲氣。她曉得程先生這一走是千呼萬喚不回頭了,她這一回是真
的失去他了。
蔣麗莉同程先生一波三折,從始到終的時候,王琦瑤隻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李
主任來。李主任將她安置在愛麗絲公寓之後,曾與她共同生活過半個月。像李主任這樣
的忙人,時間都是一日當兩口過的,所以也可算是一個蜜月了。然後,李主任便是來也
匆匆,去也匆匆,有時是過一夜,有時隻是半天。王琦瑤從不追問李主任從哪來,又到
哪去,政局和公務是她不懂也沒興趣的。李主任的私事,她又不便過問,過問也是沒趣。
李主任就是喜歡她這渾然不覺不聞不問,裏麵是有女人的自知之明,也有著女人的可憐,
便又增添了愛惜,隻是苦於無術分身,無法多陪她。這段日子,李主任是像箭在弦上,
又像千鈞一發,他夜裏熟睡著也會挺身而起,要去發命或者受命。夢質屢屢發作,便掙
紮著叫喊。逢到這時,王琦瑤就擁住他,不停地撫慰,直到他大汗淋漓地醒來,翻身將
王琦瑤抱在懷裏,身心的緊張都得到些緩解。還有的夜晚他睡不著,一個人悄悄地起來,
坐在客廳裏,輕輕放一張梅蘭芳的唱片。在王琦瑤麵前,李主任還須撐持著,藏住心裏
的疲累,而對了梅蘭芳的聲音,他卻是徹底地解除武裝,軟弱下來。李主任的內心,隻
有留聲機裏的梅蘭芳知道,他知道了也不會去說。王瑜瑤有時候一覺睡到天亮,身邊沒
了人,趕緊出房門,卻見李主任一個人在沙發上熟睡,煙鬥裏的煙絲全成了灰,唱針在
唱盤上空轉,一圈又一圈。
李主任每一次走,都不說回來的日期,王琦瑤便也無心一天天地數日子,日曆都不
翻的。光陰連成一條線地過去,無所謂是晝還是夜。她吃飯睡覺都隻為一個目的,等李
主任回來。王琦瑤認識了李主任,才知道這世界是有多大,距離有多遠,可以走上十幾
日也不回來的;王琦瑤跟了李主任,也才知道這世界有多隔絕,那電車的當當聲都像是
遙遠地方傳來,漠不相關的;王琦瑤等著李主任,知道了什麽是聚,什麽是散,以及聚
散的無常。她有時候想,天下雨李主任會來;雨天裏則想,天出太陽李主任就來。她還
扔銅板占卦,這一麵是李主任來,那一麵則是不來,她又看瓶裏的花苞,花開了李主任
就來。她不數日子,卻數牆上的光影,多少次從這麵牆移到那麵牆。她想:“光陰”這
個詞其實該是“光影”啊!她又想:誰說時間是看不見的呢?分明曆曆在目。她等李主
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寂寞套寂寞的,真是裏裏外外的寂寞。她不想去娘家,伯家裏
人問這問那,更不想讓他們來,也是怕問這問那,連電話都懶得打,幾乎斷了來往。蔣
麗莉來過那一次以後,還來過兩次,一同出去看電影,後來也不來了。沒有人來,她也
不出去。她不出去,也不讓娘姨出去,去買菜是給她掐著時間,要讓她也嚐嚐寂寞的滋
味,這其實是寂寞加寂寞的。還是灶火冷清,王琦瑤就像是不吃飯的,一天至多吃一頓,
吃什麽也是不知道的。她有時也聽梅蘭芳的唱片,努力想聽出李主任聽的意思,好和李
主任作約會似的,更是無從抓燒,越聽離得越遠。她想,她和李主任的緣,大約就是等
人的緣,從開始起,就是等,接下來,還是等,等的日子比不等的多,以等為主的。她
不知道,愛麗絲公寓,那一套套的房間裏,盛的全是各色各樣的等。
李主任回來的時候,王琦瑤難免是要流淚,雖然什麽也不說,李主任也知道她委屈。
知道她委屈,要走的時候還得走。李主任不覺有身不由己之感,這心情一旦生出,就不
是此時此地,一人一物,而是多少年多少事的濃縮。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李主任當頭
的一個“敢”字,變成了一個“難”。他是因為“敢”,才涉足世事的核心,越往深處
越無回旋之地,如今是舉步維艱。世人以為他有權,其實他是連對自己的權利都沒有的。
李主任可憐王琦瑤,也可憐自己,因可憐自己,更可憐王琦瑤,不知道該怎麽待她好。
越這樣,王琦瑤越戀他。事到如今,兩人是真有些夫妻的恩愛了。這恩愛也是從等裏麵
生出來的,是苦多樂少的恩愛,還是得過且過的恩愛,有一日是一日。王琦瑤不知道時
局的動蕩不安,她隻知道李主任來去無定,把她的心搞得動蕩不安。她還知道,李主任
每一次來都要比上一次更推悴,蒼老幾歲的樣子。她就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心請。
她隻能擔心,卻幫不上一點忙。李主任的世界是雲水激蕩的世界,而她,雲是行雲,水
是流水,除了等,又還能做什麽?她除了送一個“等”給李主任,又還能送什麽?李主
任的世界啊,她是望也望不著,別說去夠了。她聽著他的汽車在弄口發動,片刻間無聲
無息。
有一回李主任來,髓俄之後,正色道,對誰也別承認她與李主任的關係,反正這房
子是以王琦瑤名義頂下的,他每一回來去都無人知無人曉,雖說上海傳言很盛,但傳言
隻是傳言,畢竟不作數的。王琦瑤躺在枕上聽他這一席話,覺得他是要擺脫幹係的,便
冷笑一聲道,她自知攀不上李家,也從未有過做李家什麽人的奢望,因此也從未對別人
承認過什麽,像他今天這一番叮囑,其實是大可不必。李主任知道她是有誤解,又不便
說明,隻苦笑一聲說:本以為王琦瑤不會鬧小心眼兒,結果卻也會的。王琦瑤聽出了他
話裏的苦衷,再看他焦愁的麵容,頭發幾乎白了一半的,不由一陣後悔的辛酸,她強笑
道:和你開玩笑的。李主任抱住她,不覺有些動情,說道,他這一生,是如履薄冰,如
臨深淵的一生,怕是自身難保,能不牽連她們這些人就算是最好,她們這些人是最最無
辜的了。他說著這話,眼睛都有些要濕的樣子。這是他的肺腑之言,輕易不吐,這會兒
是吐給王琦瑤,也是吐給自己。王琦瑤聽在耳裏卻驚在心裏,想這話越說越不善,要去
打斷他,卻硬住喉頭,眼淚流了下來。
這一個夜晚事後想來是不同尋常,天格外的黑,格外的靜,桂花糖的梆子,一記沒
敲,百樂門的歌舞聲也僵息著。屋裏靜的呀,連那浪姨在自己房間的夢哭聲。都一清二
楚。他們兩人幾乎通宵未眠。先是說話,後是躺著想心事,各想各的,但都是傷感。李
主任聽見王琦瑤的隱泣,裝著聽不見,不是不想勸,而是沒法勸,他說什麽都是無法兌
現的,不如不說。王琦瑤聽見李主任起床,在客廳裏走動,也裝著不知道,李主任是通
天的人,倘若他都是過不去,又有誰能幫得上他。所以,這一夜是極其孤獨的夜晚,兩
個人在一處,知誰也安慰不了誰,由著各自難過。兩人都是有預感的,李主任的預感有
憑有據,王琦瑤卻是一筆糊塗賬。她暖俄覺著,有什麽事情即將來臨,卻又不敢多想,
對自己說:天亮就會好了。她心裏盼著天亮,不知不覺地睡著,夢見自己要去蘇州外婆
家,還沒去就被推醒了。屋裏一片漆黑,李主任的臉卻是清晰的,俯視著她,將一個西
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放在她枕邊,又抽出她的手,把一枚鑰匙按在她手心,說要走了,
汽車已在門外。王琦瑤不由摟住他脖子大哭起來,從未有過的失態。她像個孩子一般耍
賴著不讓他走,心想他這一走又不知什麽時候才能來了,她又要日等夜等,寢食不安,
數著牆上的光影度日,牆上的光影是要它決時它慢,要它慢時它快,毫不解人意,梧桐
樹也不解人意,秋風末起就已落葉滿地。王琦瑤不知哭了有多少時;句,李主任解開她
的胳膊,走出了公寓,她還在哭。這一個夜晚,是從眼淚裏浸泡過去的。最後,晨爆照
進了房間,有一點亮了,王琦瑤也哭累了。
王琦瑤這一回等李主任回來,不是坐在公寓裏等的。她坐不下來,非要出去走動著
才行。她穿戴整齊了,叫一輛三輪車,說一個地方,讓那車夫去。她坐在三輪車上,望
著街景,那街景是與她隔著心的,她兀自從中間穿過,回頭的興致也沒有。櫥窗裏的鞋
帽告訴她,時代又前進了一步,這前進也與她無關,時代是人家的時代。電影院在上演
新片,新的男歡女愛,在她則是*一代的故事了。咖啡館裏麵對麵坐的年輕男女也是上
一代的故事,她已是過來人了。陽光從樹葉間灑下,是如碎銀一般的,除了照她的眼,
叫她目眩,也是沒有意義。她看著馬路上的人,心中不平地想,這麽多的八裏麵,為什
麽偏偏沒有李主任!她讓車夫拉她到一處地方,然後便下車去。她對自己說,是要來買
東西,卻不知該買什麽。她有時候是空手而回,有時候則買了亂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一大
堆。乘在三輪車上,心裏的茫然總好一些,因是在向前走,走一點近一點,雖然不知是
要去哪裏。兩邊的街景向後退去,時間也在退去,畢竟有點聲色。
王琦瑤出去逛街的日子,愛麗絲公寓裏有幾戶相繼離去,留下幾套空房。王琦瑤並
不知曉,隻覺得這裏越發的靜,靜得發空。她放著梅蘭芳的唱片,聲音很響,要把房間
填滿,不料卻是起回聲的,一個梅蘭芳呼,一個梅蘭芳應,更顯得大和空。有一回她推
開窗戶,想看看天,卻看見樓上的陽台欄杆停滿了麻雀,心裏別的一跳,知那主人已經
離去。再看左右,又有幾戶窗門緊閉,不露聲色,窗台上鋪著落葉,也是人去樓空的意
思。“愛麗絲”已是一片凋零了,她心裏也是凋零。她安慰自己,隻要李主任回來,就
一切都好,可是李主任什麽時候回來呢?她出去得更勤了,有時一日裏會出去三回,早
一回,午一回,晚一回。她還總嫌車夫踏得太慢,要他騎得風樣的快,和汽車賽跑似的。
她匆匆地去,匆匆地回,要事在身的樣子。車走在馬路,她的眼睛則四下搜索,好像要
把李主任從人群中挖出來。她心裏焦灼,嘴上都起了幹皮。李主任這回走,她是算了日
子的,已有整整半個月過去了。這半個月是比半輩子還長,她的耐心已到了頭,一分鍾
也挨不下去了。這一日,她剛出門,李主任就來了,也是滿臉的焦灼,問娘姨王琦瑤去
哪裏了。娘姨說去買東西。又問去多長時間回來。娘姨說不定規,或許短,或許長,又
問李主任中午飯怎麽吃。李主任說他中午前就得走,是抽空回來看看的。他走進臥房,
臥房裏拉著窗簾,有王琦瑤的氣息,他又去洗澡間刮臉,也是王琦瑤的氣息,處處是她
觸及過的痕跡,洗臉地上的水跡,發刷上的幾根斷發。他刮了瞼,在客廳裏坐著等,王
琦瑤卻是不來。他也坐不住了,來回地踱步,抬頭看牆上的鍾。他這一趟來,本是個隨
意,可一旦來到,王琦瑤又不在,就變得非見不可了。他從來沒有這般地想見王琦瑤,
難忍的渴望。到了最後一分鍾,王琦瑤還是不回來,他心裏竟是絕望的了。他一邊穿外
衣,一邊還期待王琦瑤在最後一秒鍾裏出現,可是沒有。他走出愛麗絲公寓,懷著悲涼
的心情,想,什麽時候才能看見她呢?
僅隻十分鍾之後,他就看見了三倚瑤。在他的汽車裏,從車窗的紗簾背後,看見一
輛三輪車飛快地駛著,幾乎與他的汽車平行,車上坐著王琦瑤。她穿一件秋大衣,頭發
有些叫風吹亂。她手裏緊捏著羊皮手袋,眼睛直視前方,緊張地追尋著什麽。三輪車與
汽車並齊走了一段,還是落後了。王琦瑤退出了眼瞼。這不期而遇非但沒有安慰李主任,
反使他傷感加倍。這真是亂世中的一景,也是蒼茫人生的一景。他想,他們兩個其實是
天涯同命人,雖是一個明白,一個不明白。可明白與不明白都是無可奈何,都是隨風而
去。他們兩人都是無依無托,自己靠自己的,兩個孤魂。這時刻,他們就像深秋天氣裏
的兩片落葉,被風卷著,偶爾碰著一下,又各分東西。汽車在車水馬龍中穿行,焦躁地
按著喇叭,時間已有點遲,都為了等王琦瑤的。這是一九四八年的深秋,這城市將發生
大的變故,可它什麽都不知道,兀自燈紅酒綠,電影院放著好萊塢的新片,歌舞廳裏也
唱著新歌,新紅起的舞女掛上了頭牌。王琦瑤也什麽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等李主任,
等來的卻是失之交臂。
這天晚上,愛麗絲公寓又來了一個人,是吳佩珍。她穿一件黑大衣,燙了發,唇上
塗了口紅,是少婦的樣子,比過去好看了,也成熟了。她進來時,王琦瑤竟有些不敢認,
等認出了,便有些吃驚,心想吳佩珍其實是有幾分姿色的,過去卻藏而不露,也是過謙
了吧!吳佩珍似乎為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紅了臉說:我結婚了。王琦瑤
的心被敲擊了一下,嘴裏說:恭喜。眼睛卻是怔怔的,自己坐了下來,也沒給吳佩珍讓
座。這時,娘姨送茶來,說聲:小姐請用茶。王琦瑤厲聲道:分明是太太,卻叫人家小
姐,耳朵聽不見,眼睛也看不見嗎?那娘姨被她劈臉一頓訓斥,大二不摸頭腦,但曉得
她心情不好,便也不作計較,轉身走了。吳佩珍卻尷尬了,她本就木笨,新近做了人妻,
又心領許多原委,人情世故都深了一層。她聽出王琦瑤這番脾氣的來由,怪自己不該進
門便說此事,就像是專為炫耀而來。其實,這又有什麽可炫耀的呢?她收起些僅促,身
子坐正,抬起臉,對著王琦瑤說:她這次冒昧地上門,是來向她告別的,她本來不準備
打攪她,可臨到要走,總覺得不見她一麵就走不了,這一走,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見麵,
王琦瑤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_,她對於王琦瑤也許情形不同,可王琦瑤對於她
確實如此,上海這地方叫她留戀的,除了父母家人,就是王琦瑤了,和王琦瑤做朋友的
那一段,是她最快樂,最無憂慮的時光。這話原是有些誇張,但此時此地,卻是吳佩珍
的最真實。在這一個憂患的年頭,憂患就像是空氣,無處不在,無論是知道和不知道,
都感到憂心衝忡,前途茫然,而過去的每一分鍾都是好時光。
王琦瑤聽著吳佩珍的話,心裏恍恍懈懈,抓不住要領。這一天發生的事情真是太多
了,太雜了,亂成一團麻了。等李主任,李主任不來;不等他,他卻來了;回到家,他
倒走了,鬧得她頭都痛。這時候,吳佩珍竟在了麵前,先說結婚,後又說要走。她的思
路漸漸理出一個頭緒,問道:你去哪裏?吳佩珍被她打斷了話,停一下才回答是去香港,
跟她的婆家一起走。她婆家也是個中等產業的企業主,決定把家業全都搬到香港,船票
已買好,正是明天。王琦瑤笑了一笑,說:吳佩珍,看不出來,我們三個人中;司,倒
是你最有福啊!吳佩珍有些糊塗地,問:哪三個人?王琦瑤就說:你,我,還有蔣麗莉。
聽到她提蔣麗莉的名字,吳佩珍就有些別扭,轉過臉去。在她心底裏,總覺得是蔣麗莉
奪去了王琦瑤的友誼。她雖然已經長大,做了人家的太太,卻還有著一些女學生的意氣,
寄存著女學生的恩怨,到老都不會忘的。王琦瑤沒注意吳佩珍的心思,繼續說:我和蔣
麗莉都不如你啊!蔣麗莉大約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隻有你,嫁得如意
郎君,有年個盡的榮華富貴。吳佩珍被她說得低下了頭,一聲不吭的。王琦瑤說著說著
便興奮起來,眼睛放著光,手指甲在沙發布上劃過來劃過去,眼看就要折斷的樣子。吳
佩珍握住她的手,說: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吧!王琦瑤愣住了,把正說著的話也忘了,等
明白過來,便笑了,說:我去算什麽?做仆,還是做秦忒倘若一樣做妾,還是在上海好,
一動不如一靜。吳佩珍說:你再不要妾不妾的,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我從來把你看作比
找好。三符瑤身上一顫,軟了下來。她扭過瞼去對了牆壁望了一會兒,再回過來時眼睛
裏全是淚了,她說。謝謝你,吳佩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這裏等他,找要走了,他倒
回來了,那怎麽辦?他要回來,見我不在,一定會怪我。
第二日,吳佩珍走的時間裏,王琦瑤就好像能聽見輪船離岸的汽笛聲。和吳佩珍在
一起的情景出現在眼前,一幕接一幕。那時候的她們就像是白絹似的,後來就漸漸寫上
了字,字又連成了句,成了曆史。沒有字的日於是輕盈自由的日於,想怎麽就怎麽,沒
有一點要負的責任,憂愁也是不負責任的憂愁。她和吳佩珍的關係是彼此沒有責任的關
係,全憑的是友情。與蔣麗莉便不同了,是有些利益的,當然,利益也不是不好的利益。
她和吳佩珍的關係是有些類似萍水的關係,至清而無魚,和蔣麗莉卻是蓮藕和泥塘。吳
佩珍的走,是將王琦瑤這段無字的曆史剪下帶走的,剩下的全是有字,有些混亂不成章
節,是過於認真寫,筆墨太重,反不那麽流暢自然了。
王琦瑤還是等李主任,自從那次與李主任失之交臂之後,她再不敢出去了。自從看
見鄰居空關的門窗後,她也再不敢開窗,終日拉著窗簾,倒可避免去看牆上的光影。那
公寓裏,白天也須開著燈,晝和夜連成一串,鍾是停擺的,有沒有時間無所謂。唯一有
點聲氣的是留聲機,放著梅蘭芳的唱段,吵吵哦哦,百折幹回。王琦瑤終日隻穿一件曳
地的晨衣,鬆鬆地係著腰帶,她像是著戲裝的梅蘭芳,演的是楚霸王的虞姬。她想,時
間這東西,你當它沒有就沒有。她現在反倒安下心來,有時聽那梅蘭芳唱段也能聽進深
處,聽見一點。心聲一樣的東西,這正是李主任要聽的東西。那就是一個女人的極其溫
婉的爭取,綿裏藏外任卜、這爭取是向著男人來的,_也是向著這世界來的,隻有男人
才看得懂,女人自己是不自覺的.做了再說,而這卻是男女之間稱得上知音的產婦在預。
公寓裏畢靜,梅蘭芳的曲聲是襯托這靜的。這靜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的奇觀。在這城市
許多水泥築成的蟻穴一樣的格子裏,盛著和撐持著這靜。這靜其實都是那大動裏的止,
就好像光趕下的影。是相輔相成,休戚相關的。王琦瑤幾乎忘記了外麵的世界,連報紙
也不看,廣播也不聽。這些日子,報紙上的新聞格外的多而紛亂:淮海戰役拉開帷幕;
黃金價格暴漲;股市大落;槍斃王孝和;滬南線的江亞輪爆炸起火,二千六百八十五人
沉冤海底;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飛機墜毀,罹難者名單上有位名叫張秉良的成年男性,其
實就是化名的李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