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2程先生
程先生學的是鐵路,真心愛的是照相。他白天在一家洋行裏做職員,晚上就在自家
照相間裏拍照或者衝洗。照相裏他最愛照的是女性,他認為女性是世界上最好的圖畫。
他對女性是有研究的,他以為女性的好時光隻有十六歲至二十三歲這一段,是嬌嫩和成
熟兩全其美的時候。做職員的工資都用在這上麵了,好在,他並沒有別的嗜好,也沒有
女朋友。他從來沒有過意中人,他的意中人是在水銀燈下的鏡頭裏,都是倒置的。他的
意中人還在暗房的顯影液中,罩著紅光,出水芙蓉樣地浮上來,是紙做的。興許是見的
美人多了。這美人又都隔著他喜愛的照相鏡頭,不由就退居其次了。程先生幾乎都沒想
過婚娶的事情。杭州的父母有時來信提及此事,他也看過就忘,從沒往心裏去過。他的
性情,全都對著照相去了。他一個人在這照相間裏,摸摸這,摸摸那,禁不住會喜上心
來。每一件東西,與他都有話說,知疼知暖的。
在四十年代,照相還算得上是個摩登玩意,程先生自然也就是個摩登青年,不過,
已是二十六歲的老青年了。在他更年輕的時候,確實是喜歡摩登玩意,滬上流行什麽,
他必定要去試一下。他迷過留聲機,迷過打網球,也迷過好萊塢,和一切摩登青年一樣,
他也是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可當他迷上照相機之後,他便把一切拋光,矢誌不渝了。
他確是因摩登而為照相吸引,而一旦吸引,卻不再是追求時尚的心情了。他迷上照相,
可真有點像迷上意中人,忽然發現以往都是錯誤的貪歡,還是無謂的訪模,多少寶貴的
金錢和時光都浪費了,幸而一切發現得還早。自從迷上照相,他便不再是個追求摩登的
青年,他也逐漸過了追求摩登的年齡,表麵的新奇不再打動他的心,他要的是一點真愛
了。他的心也不再像更年輕的時候那樣遊動飄移,而是覺出了一點空洞和輕浮,需要有
一點東西去填滿和墜住,那點東西就是真愛。現在,表麵上看來,程先生還是很摩登的,
流分頭,戴金絲眼鏡,三件頭的西裝,皮鞋豁亮,英文很地道,好萊塢的明星如數家珍,
可他那一顆心已不是摩登的心了。這是那些追逐他的也是很摩登的小姐們所不知道的,
這也是她們所以落空的原因。
程先生其實是很有幾個追逐者的,他是那種正當婚齡且羅曼蒂克的小姐以及她們父
母的注目的對象,他有正當的職業和可觀的薪水,還有一個很有意趣的愛好。可憐她們
坐在照相機前,眉目傳情,全是對了一架機器,冰冷的,毫無人情味。程先生也不是不
懂得,隻是沒興趣。光顧他照相間的小姐,在他眼裏,都是假人,不當真的,一噴一笑
都是衝著照相機,和他無關的。他也並不是不欣賞她們的美,可這美也是與他無關。二
十六歲的人,是有些刀槍不入了,不像十七八歲的少男,什麽都是照單全收,哪怕日後
再活生生地剝開,也無悔無怨的。二十六歲的心是已開始結殼的,是有縫的殼,到三十
六歲,就連維也沒有了。誰能鑽進程先生心上的縫裏去呢?終於有了一個人,那就是王
琦瑤。那個星期天的早晨,王琦瑤走進他的照相間,她起先是不起眼的,因為光線的緣
故,還有些暗淡,但那暗淡是柔和的暗淡,興許就是這不起眼才使程先生不設防的,有
點悄然而入的意思。他先還是有點不起勁,覺得王琦瑤是馬路上成群結隊的女性中的一
個,喚不起創作的靈感。可每當他拍完一張,卻都覺得有一點新發現,是留給下一張去
完成的,於是一張接一張的便沒了頭。直到最終,他依然還覺得有一個沒完成。其實,
這就是餘味的意思了。程先生忽然感到了照相這東西的大遺憾,它隻能留下現時現地的
情景,對“餘味”卻無能為力。他還認識到,自己對美的經驗的有限,他想,原來有一
種美是以散播空氣的方式傳達的,照相術真是有限啊!當王琦瑤離去,他忍不住會開門
再望她一眼,正見她進了電梯,看見她在電梯柵欄後麵的身影,真是月源脫鳥源脫。這
天下午,程先生在暗房裏洗印拍好的照片,忘記了時間,海關大鍾也敲不醒他了。他懷
了一種初學照相時的急切,等待顯影液裏浮現出王琦瑤的麵容,但那時的急切是衝著照
相術來的,這時的急切卻是對著人了。相紙上的影像由無到有,由淺至深,就好像王琦
瑤在向他走來,他竟感到了心痛。
王琦瑤有點來分程先生的心了。她不僅是程先生的照相機統治下的女性,她是有一
些照相鏡頭之外的意義的,那就也要以之外的手法去攫取了。程先生並不想要去攫取什
麽,他隻覺得心上少了些什麽,要去找回來。於是,他就總是想著要做些什麽,這是帶
有點盲目的爭取,因和果都不怎麽明了的。他將王琦瑤的照片推薦給《上海生活》,不
曾想真的刊登出來,他等不及地給王琦瑤打電話。報功似的。可當他看見報攤和書局裏
擺著這一期的《上海生活》,被人拿在手裏翻閱,卻覺得不是滋味,好像要找的沒找回,
反又失去了一點。這張照片本是他最喜歡的,這時變成最不喜歡的。陳列王琦瑤照片的
照相館前,他隻去過一回,而且是在夜間。人車稀少,燈光闌珊,第四場電影也散了。
他在照相館櫥窗前站著,裏麵那人又近又遠,也是有說不出的滋味。櫥窗玻璃上映出他
的麵影,禮帽下的臉,竟是有點哀傷的。他雙手抄在西褲口袋裏,站在無人的明亮的馬
路上,感到了寂寞。在這不夜城裏,要就是熱鬧,否則便是寂寞裏的寂寞。過後,他曾
有兩次再給王琦瑤照相,他分明覺得這不是他想做的,可問題是,除了照相,程先生他
又能做什麽?這兩次照相,還是沒追回什麽卻少去什麽的。其時的王琦瑤,麵對的似乎
並不是程先生的鏡頭,而是大眾的眼睛:一顰一笑,都是準備再上封麵或封裏,是對觀
眾打招呼的。因此,程先生覺著他的眼睛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代表大眾的了。之後,程
先生就再不提照相的事了。
程先生想到了約會,可卻開不了口。有一次,電影票買了,電話也打通了,可等王
琦瑤來接,說的卻是另一件事,完全無關的。程先生雖是二十六,也見識了許多美女,
可都是隔岸觀火,其實是比十六歲少年還不如的。十六歲時至少有勇敢,如今勇敢沒了,
經驗也沒積攢,可說兩手空空。這約會的念頭,一直等到王琦瑤和蔣麗莉做了朋友,才
最終實現。雖然一約兩個,可唯有這樣,程先生才開得口的。程先生有約,王琦瑤表麵
不露,心裏是滿意的。倒並不是也對程先生有好感,為的是好和蔣麗莉平衡。她和蔣麗
莉交朋友,成日是在蔣麗莉的社交圈子裏出入,她這方麵,是一個也沒有,程先生正好
填了這個空白。那天,是程先生請她們看原版的美國電影。程先生先到了一步,站在國
泰電影院門前等候,兩個女學生遠遠地走來,在梧桐樹葉的陽光下顯得特別有情致。天
空是那樣明淨,有幾絲雲彩也是無礙的,路邊牆上的影,是畫上的那種,若靜若動的。
一個先生和兩個小姐約會是多麽奇妙的人生場景,它有一種羞怯的莊嚴,鄭重其事,還
是滿腹的心事。有一種下午是專門安排給這樣的約會,它有一種佯裝的曖昧,還有一種
佯裝的木知木覺。這樣的下午是一個假天真,也是一個真有情。
蔣麗莉知道程先生,卻是頭一次看見,王琦瑤為他們作了介紹,然後三人一起進了
電影院。他們三人的坐法是:王琦瑤和程先生坐兩頭,蔣麗莉坐中間。其實坐兩頭的往
往有著幹係,坐中間的那一個,雖是兩頭都靠,實際兩邊都無涉,是作隔離,還作橋梁
的。王琦瑤請程先生吃橄欖,由蔣麗莉傳遞;有費解的台詞,也由程先生翻譯給蔣麗莉,
再傳給王琦瑤。看電影時,王琦瑤的手始終拉著蔣麗莉的手,就像聯合起來孤立程先生;
程先生的殷勤卻一半時一半,表示一視同仁,蔣麗莉還是個障眼法。電影院裏黑漆漆的,
放映孔的光柱在頭頂旋轉移動,是個神奇世界。下午場的電影總是不滿座,三三兩兩,
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各懷各的心事。影幕上的聲音也在頭頂上回蕩,格外洪亮,震人耳
膜。他們三人似乎感到某種威懾,有些偎在一起的樣子。蔣麗莉能聽見兩邊的呼息聲,
心跳也是近在咫尺,影幕上的故事她沒有看清,隻作了身邊這兩人的傳聲筒。程先生伏
在她腮邊低語,雖是說給王琦瑤的話,卻句句先入她的耳。走出電影院,來到陽光明媚
的馬路,再看那程先生就是變了樣的。然後他們去喝咖啡,三人坐一個火車座,她倆坐
一排,程先生坐對麵。程先生的話還是對王琦瑤的,眼睛卻是看著蔣麗莉,王琦瑤也不
作答,都由蔣麗莉代言了。話也不是什麽要緊的話,全是閑篇,誰答都一樣。蔣麗莉漸
漸有些話多,也有了些私心。程先生明明問的是她倆的事,她隻回答自己的一份,王琦
瑤又是個不開口,程先生被牽著走也是無奈。最終是他倆在談心,多年的朋友似的,王
琦瑤則作壁上觀。程先生的心全在王琦瑤身上,可惜分不出嘴去,又不敢送出目光去。
蔣麗莉的話像流水,流出來的全是小說的字句,也叫程先生不便流連目光,隻得垂下眼,
盯著杯中的咖啡底,底裏有王琦瑤的影,也是不回答。蔣麗莉這才止了說話,眼也看著
咖啡底,底裏是程先生的影,垂目不語的。
從此,程先生就成了她們的晚會中人,護花神似的,緊隨其後,每次都是降到底,
送回家。程先生是有些把照相荒廢掉的,照相機上蒙了薄灰,暗房也生出潮氣,他走進
去,無端地就會生出感慨。他心裏的那個真愛似乎換了血,冷的換成熱的,虛的換成實
的。王琦瑤就是那個熱和實。程先生原先也是晚會的積極分子,晚會填補了獨身一人的
很多夜晚。晚會那一套東西他還沒熟到膩的程度,本是可以再消受一段日子,可是陪伴
王琦瑤參加晚會使膩煩的一天提前到來。去晚會是為接近王琦瑤,可王琦瑤反倒遠去了。
其實在晚會上,王琦瑤與他的話反是多了些,舉止也親密些的,為的是避免糾纏,可程
先生倒無言以對了,說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話,大家的話似的。晚會上的一切都是公有
製,笑是大家一起笑,鬧是大家一起鬧,聚散是大家的聚散。最沒有個人自由就是晚會,
最沒有私心就是晚會,懷著私心來的程先生,自然是要失望了。可他還是不得不去,王
琦瑤即便是個影子,他也要追隨的;這影子就是被風吹散,他也要到那個散處去尋覓。
晚會上,他站在一個牆角,手裏一杯酒,自始至終。空氣裏都是王琦瑤,待他去看,卻
什麽也看不著。這是苦悶的晚上,身邊的熱鬧都是在嘲諷他,刺激他,他卻不退縮。
晚會的程先生,在蔣麗莉的眼睛裏,也成了個影子,是失魂落魄的那個影子。她想
把他喚回來,就總是說東說西。程先生耳根子不得清淨,苦悶是加一成的。可他生性柔
和,從來不善駁人麵子,隻得敷衍。因敷衍的疲累,苦悶再加一成。程先生愁容滿麵,
蔣麗莉越發地要散他的心。她不是看不見,而是不願看程先生的推粹為什麽,她隻想:
程先生就算是一塊堅冰,她用滿肚腸的熱,也能溶化它。蔣麗莉讀過的小說這會兒都來
幫她的忙,教她溫柔有情,教她言語生風,還教她分析形勢,隻可惜她扮錯了角色,起
首一句錯了,全篇都錯。信心是錯,希望也是錯的。晚會上的程先生,是由著她擺布,
怎麽都行的,雖是魂不守舍,但有個殼蔣麗莉也滿意,殼碎了,碎的片蔣麗莉也要拾起
的。蔣麗莉參加晚會,說的是為王琦瑤,其實是為程先生,她就是局外人似地,站在牆
角。不是她要做局外人,是因為程先生做了,她就不得不做。程先生苦悶,她也不得不
苦悶,是全心相隨。可惜程先生一點看不見,滿心的王琦瑤。每夜的晚會上,隻有這兩
個人是真人,其餘的,都是戴假麵的。真心也隻有這兩顆,其餘的心都是認不得真的。
可惜這兩顆真心走的不是一條道,越是真越是木碰頭。
提議競選“上海小姐”,是程先生向王琦瑤獻的一點殷勤,蔣麗莉的熱烈附議,一
半對王琦瑤,一半對程先生。這段日子,王琦瑤雖然難熬,倒是程先生和蔣麗莉的好時
光。他們三個幾乎隔日一見,見麵就有說不完的話。等到王琦瑤住進蔣麗莉家,程先生
開始上門來,連蔣麗莉的母親都有幾分歡喜。她家的客人是成群結夥的,熱鬧是連成片
的,冷清也是連成片,而程先生這樣的常客,是將熱鬧冷清打勻了來的,是溫馨的色彩,
雖然是客,卻是家庭的氣息。蔣家的男人又長期在外,一個兒子未成年且百事不曉,程
先生是還能幫著拿主意的,就是不拿主意,往客廳裏一坐,本身就是個掂量。競選的日
子裏,程先生和蔣麗莉的癡心得到了暫時的宣泄和轉移,都是愉快的心情。他們因有著
共同的目標,便也有了共同的語言,王琦瑤卻出於地位不同,要與他們唱些反調,是別
扭曲折的心曲,不得不唱。那兩個則是團結一致的,越是要討她喜歡,越是要同她把反
調唱到底。他們三人站成了兩派,王琦瑤一個對付他們兩個,心裏曉得兩個都是幫她,
也是含了些嬌癡和任性,還有點討他們保證來堅定信心。所以這三人兩派其實是一條心。
這一條心裏有著些陰差陽錯的情愛,還有些將錯就錯的用意。
一個先生兩個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戀愛團體,悲劇喜劇就都從中誕生,真理
和謬誤也從中誕生。馬路上樹陰斑斕處,一輛三輪車坐了一對小姐,後一輛坐了一個先
生,就是這樣的故事的起源,它將會走到哪一步,誰也猜不到。
臨近決賽的日子裏,王琦瑤對程先生的上門是真歡迎的。萬事未決之中,程先生是
一個已知數,雖是微不足道的,總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無著無落裏的一個倚靠。倚
靠的是哪一部分命運,王琦瑤也不去細想,想也想不過來。但她可能這麽以為,退上一
萬步,最後還有個程先生;萬事無成,最後也還有個程先生。總之,程先生是個墊底的。
住在蔣麗莉的家,有百般的好處,也沒一件是自己的。雖也是仔細地過日子,過的卻是
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邊上過歲月。拿自己整段的歲月,去做別人歲月的邊角料
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雖是整段的歲月,卻又是看不上眼,做麵子做襯裏都夠不上
的,還抵不上人家的邊角料的。但總還是不甘心。而程先生是這邊角料裏的一個整匹整
段,是一點不甘。動也甘心。在。已裏最委屈的時候,王琦瑤單個兒和程先生出去了一
兩回,是程先生陪她回家拿東西。程先生不進弄堂,找個咖啡館候著。隔著窗玻璃看那
馬路上的行人,程先生對自己說:這一個小姐後麵該是王琦瑤了,或者,這個先生過去,
王琦瑤就過來了。咖啡在杯裏涼了,他也不知道。電車當當地過去,是安寧白晝的音樂,
梧桐樹葉間的陽光,也會奏樂似的,是銀鈴般的樂聲。王琦瑤走過來時,是最美的圖畫
了,光穿透了她,她像要在空氣裏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程先生不由激動
起來,有點具酸了。他的照相間的灰越積越厚,暗房水池殘留的定影液也變了顏色,他
已有多少日沒有進去了啊!程先生也感到了委屈,他幾乎是連後路都截斷的,一味地向
前,他感到了咖啡杯的涼意。這時,王琦瑤已在了眼前。看見王琦瑤,那委屈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願意。王琦瑤坐都不坐,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諾了什麽似的。
雖知道這是個萬事萬物的底,可畢竟遠不是退的地步,隻不過前途茫茫,穩住心即可的。
再有一層,則是為了蔣麗莉。
她當然是知道蔣麗莉的心。像王琦瑤這般聰敏仔細,又沒叫感情遮住眼,什麽看不
見呢?她甚至還能看出蔣麗莉的母親的心。這一個無能的女人,以往大事小事都是問王
琦瑤,如今則是問程先生了。上回親戚中有人結婚請喜酒,她竟借口王琦瑤有些不舒服,
要程先生陪她們母女會赴宴,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琦瑤好氣好笑也可憐的。逢到
這種情形,王琦瑤總是自行退讓,給她們方便。可她不去,程先生也不去。為了蔣麗莉
母親的麵於,最後是四個人都去。一晚上,王琦瑤總是候在蔣麗莉母親身邊,左右不離
的,空出程先生邊上的位子讓蔣麗莉去填。王琦瑤這麽撮合蔣麗莉和程先生,有一點為
日後脫身考慮,有一點為照顧蔣家母女的心情,也有一點看笑話的。她再明白不過,程
先生的一顆心全在她的身上,這也是一點墊底的驕傲。看著蔣麗莉心甘情願地碰壁,雖
也是不忍,卻還是解了一些心頭委屈似的。程先生怎麽也摸不透她的心,這顆心太過複
雜,是境遇的複雜所造成,也將他推進複雜的境遇中。他總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瑤
去,結果卻落在了蔣麗莉手中,走入迷魂陣似的。程先生是個直心的人,沒有左顧右盼
的,對蔣麗莉隻覺得她熱心,蔣麗莉母親也熱心,雖是有些過頭,也不生疑的,總以熱
心回報,不料誤入了歧途。
蔣麗莉為程先生,已不知哭過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對她在意一點和忽略一點,都是
回到房裏流淚的理由。那房間重新收拾過了,書本是清潔整齊棵好的。茶杯天天洗;唱
片呢,去舊換新,很羅曼的小夜曲;床頭掛了些手繡的香包,是王琦瑤的女工;衣櫃裏
也新添了顏色鮮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這房間裏有了一股欣欣向榮的氣象,是溫
順和婉的好脾氣,還是翹首以望的心情。她寫了許多不給人看的字句,日記本外麵包了
紅綢子。她看不清形勢,一半是因為愛的糊塗,另一半也是有權利心的。她對王琦瑤有
權利,對王琦瑤的朋友也有了權利似的。對這權利她也是有些糊塗,不明白哪部分是名,
哪部分是實,哪部分當然歸她,哪部分則是有前提的公平交易。這也是從小養成的任性
使然,到頭總是吃虧。蔣麗莉被這感情折磨得不行的時候,便向王琦瑤傾訴衷心。是小
說式的傾訴。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辭不達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這真是叫王琦瑤
為難,不知該說什麽好。潑她的冷水不對,鼓勵更不對,形勢是無法分析,真相也不便
告訴。她也隻能隨她去,什麽態也不表的。可經不住蔣麗莉一個勁地追問她的意見,隻
能說程先生人不錯,再要問,便不得已地說:人可是有點呆。蔣麗莉卻說,這不叫呆,
而叫不俗。王琦瑤見她執迷不信,有時就用話來暗示,說凡事都要憑緣分,倘若沒有再
用心也是白用。蔣麗莉聽了這話,不由喜形於色,說:這就對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
偏這樣巧,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帶來一個程先生,這巧其實就是緣分啊!王琦瑤一邊暗
中歎氣,一邊覺得自己已盡到責任,餘下的事再與她沒有幹係。
決賽的日子是萬事的目的地一樣,到了那一日,什麽都可見分曉的。所以都是一心
往那裏奔。奔到眼前,抬起頭來,才發現事事皆非。不過這一抬頭,是將幾年當一瞬間
說,甚至幾十年當一瞬間說的。蒙在鼓裏還要有一段。那天晚上,他們三人一個台上,
兩個台下,多日的努力和激動,都歸成一個聽天由命,有點悲戚,也有點感動。滿台的
小姐,台下兩個隻盯著一個看,他們由於立場和代價的關係,已難以進行比較,也難作
判斷。他們三個全是束手待斃的,等待命運降臨。到第三輪出場,看著穿了婚服的王琦
瑤,程先生的眼淚都要湧上來的。這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幕,是唯願不醒的夢。蔣麗莉的
眼裏也是含淚的,婚紗下麵的不是王琦瑤,而是她自己,她卻是不把它當夢,而是當未
來。這一時刻,他們三人,台下台上,是淚眼相向,各是各的情懷。最後的關頭,蔣麗
莉情不自禁地抓住程先生的手,程先生沒有拒絕也沒有響應,注意力全在台上,身子都
是木的,別說是手。待到宣布第三名王琦瑤時,程先生也情不自禁起來,回握一下蔣麗
莉的手,然後抽回來,全身心地鼓掌。蔣麗莉也是鼓掌,心更是像擂鼓一般,臉也紅了。
這一個晚上,初看起來,真是如意夜晚。雖不是頭等的榮耀,可位居第三似更可靠,兩
個有情的則都看見些曙光般的希望。這晚,王琦瑤她們在台上照相留影,接受來訪,程
先生和蔣麗莉在前廳等候。廳裏的康乃馨到底有些枯萎了,紅和白都不那麽鮮明,枝葉
也開始凋零,東一片,西一片的,是收場的樣子。廳前的燈火,是最後的輝煌了,人意
闌珊的氣氛。車馬稀了些,餛飩挑子卻在路邊悄然出現,是靜夜的景致了。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臉,穿了整潔的衣服,來到蔣麗莉家。那兩人晨妝已畢,
早就坐在了客廳。三個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絲,還有些浮腫。太陽有些潮到,
照在打錯地板上,蠟也像要化似的。蔣麗莉的母親親手布置條點,連她也換了新衣服。
這有點像大年初一的那種早晨,轟轟烈烈的除夕夜過去了,滿地的炮仗紙掃盡了,年節
雖才開始,也帶了點倦意。那喜慶之氣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勉為其難的意思。他們
回顧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語,互相補充和糾正,要使情景重現似的。昨晚的燈光和康
乃馨在這樣的潮天的太陽裏顯得不很真切,恍恍憾館。他們就加把勁地回顧,好把它喚
回來。一個上午過去了,他們的討論還保持到餐桌上。桌上也是過年一樣的菜,新換的
桌布,年節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熱鬧卻含了一些失落,一天過去了一半,可事情沒新
發展。午後總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勁,都是歪著的。陽光裏的灰塵也是就滯的,光線
是顯得有些灰。坐著無話,蔣麗莉便起身到角落彈鋼琴,東一句,西一句,琴聲淙淙,
畢竟是一點鼓舞,也是一點推動。是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鋼琴邊,倚著琴站著,問
蔣麗莉會彈這還是會彈那。蔣麗莉就用鋼琴回答他,都不全會,又都會一兩句,因此有
求必應,兩人都有了些興致。鋼琴邊一站一坐的兩個年輕男女,是這類客廳裏最貼切的
情景。王琦瑤在另一角的沙發上,看著他們,忽然發現她做主角的日於過去了。昨夜的
那光榮啊!真是有些滄海巫山的味道。那鋼琴是刺她耳的,還製她的心,是專挑她過木
去的來。坐在鋼琴前的蔣麗莉雖然姿色平平,可卻很優雅,無形中與她拉開了距離,程
先生也是有距離的。王琦瑤忽有些悲傷,這是大喜過後常有的心情。那大喜總是難免虛
張聲勢,有過頭的指望。王琦瑤望著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園,丁香花枝糾成一團,解也解
不開的。太陽卻開始蓬勃起來,空氣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經按下不想了,是輕鬆,
也是空落落。上海灘的事情就是這樣,再大的熱鬧也是一瞬間。王琦瑤甚至想到,是該
回家的日子了。這時,程先生回頭說:王琦瑤,來唱一曲吧!王琦瑤不由心頭火起,臉
紅著,卻笑道:我又不是蔣麗莉那樣的藝術人才,會唱什麽?蔣麗莉還自顧自彈著琴,
程先生則有些不放心,走過來提議:我們去看電影好嗎?王琦瑤負氣似地說;不去、程
先生又說。我請二位小姐吃西念王琦瑤還是稅不去,這回是將頭扭過去,眼裏含了淚的。
程先生真是知心的體貼,。可正是這體貼,碰到了王琦瑤的痛處。;兩人默默無語地坐
著,蔣麗莉的琴聲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心。
這天以後,王琦瑤開始和程先生約會了。她對蔣麗莉說四名一己家。出了弄堂就掉
了個頭的。有兩次,看完電影回來,夜已深了,沒進門就聽見蔣麗莉的琴聲,在空曠的
夜空廣有點自吉省、語的意思。這些天,蔣麗莉重新拾起鋼琴課,終於找到程先生一個
喜歡似的,也為了傾訴心聲。王琦瑤走上樓梯時,總躡著手腳,可還是會被蔣麗莉叫住,
要告訴她心中的感受。落地窗外有著大大的滿月,也在抒發著感受。蔣麗莉找定了王琦
瑤做她的知心,王琦瑤是逃不脫的。她曾經提出搬回家住,蔣麗莉聽都不要聽,說王琦
瑤回去,她也跟回去,反正是不分離。蔣麗莉的感情總是誇張,可到底不摻假,王琦瑤
不能不當真的。她想她雖然沒有承諾程先生什麽,可畢竟是侵占了蔣麗莉的機會,她要
不知道蔣麗莉的心意還好,而蔣麗莉偏是第一個要讓她知道。王琦瑤的感情不是從小說
裏讀來的,沒那麽多美麗的道理,可講的是平等互利的原則,有來有往,遵義守信。她
心裏對蔣麗莉抱愧,行動上便對她好過從前,把她當親姐妹一般。有一回,蔣麗莉說:
程先生最近怎麽不來了,那若有所失的樣子,使王琦瑤隻得拒絕程先生的邀請,程先生
隻得再上門來。蔣麗莉大喜過望,王琦瑤自知是作孽,除此又無他法,隻有一個念頭在
安慰她的良心,就是那個不承諾。這時候的王琦瑤就靠著這個不承諾保持著平衡。不承
諾是一根細鋼絲,她是走鋼絲的人,技巧是第一,沉著鎮靜也是第一。
這一天,程先生帶著羞怯和緊張,向王琦瑤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間去照一次相。這
請求裏是有些含義的,倘若裝不懂也可蒙混過去,要拒絕反倒是個挑明,水落石出了。
王琦瑤要的就是個含糊,什麽樣的結論都為時過早。心裏的企盼又開始抬頭,有些好高
騖遠,要說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癡心給寵出來的。程先生的癡心是集天下為一體,無底
的樣子,把王琦瑤的心抬高了。再去程先生的照相間,也是個禮拜日。前一天已經收搶
過了,擦去了灰塵,梳妝桌上插了一束花,兩朵玫瑰合一蓬滿天星,另一角則立了一幀
王琦瑤的小照。是那頭一次來時照的,看上去,像比現在年輕好幾歲,沒有成熟的樣子,
其實不過就是前年。再看窗外,依然是前年的景色。這兩年的時間,似乎隻記在了王琦
瑤的身上,其它均是雁過無痕。花和小照,都是歡迎的意思。尤其是那照片,竟是不由
分說,不來也要來的味道,是老實人的用心,一不做,二不休的。王琦瑤總是裝不看見。
她略施脂粉就走出了化妝間,走到照相機前坐好,燈亮了。兩個人共同地想起前年的那
個禮拜日,也是這樣的燈光,人卻是陌路的人,是樓下那如蟻的人群中漠不相關的兩個。
如今,雖是前途莫測,卻總有了一分兩分的同心,也是世上難得。他們已有很久沒有一
起照相。可並不生疏,稍一練習便上了手,左一張右一張的。上午總是短促,時間在厚
窗慢後麵流逝,窗裏總燈光恒常。兩人也不覺得肚饑,沒個完的。他們一邊照相還一邊
扯著閑篇,許多趣事都是當時不覺得,過後才想起。他們先是說著兩人都知道的事情,
然後就各說各的,一個說一個聽,漸漸就都出神,忘了照相。兩人坐在布景的台階上,
一個高一個低,熄了燈,天光就從厚慢子外麵透過來一些。程先生說他在長沙讀鐵路學
校,聽到日本人轟炸閘北便趕回上海,要與家人匯合。一路艱辛,不料全家已經回到了
杭州,再要去杭州,上海卻已寧靜,開始了孤島時期,於是就留下,一留就是八年,直
到遇見了王琦瑤。王琦瑤說的是她外婆,住在蘇州,門前有白蘭花樹,會裹又緊又糯的
長腳粽,還去東山燒香,廟會上有賣木頭雕的茶壺茶碗,手指甲大小的,能盛一滴水,
她最後一次去蘇州是在認識程先生的前一年。
兩個人由著氣氛的驅策,說到哪算哪,天馬行空似的。這真是令人忘掉時間,也忘
掉責任,隻顧一時痛快的。程先生接下去敘述了第一次看見王琦瑤的印象,這話就帶有
表白的意思,可兩人都沒這麽看,一個坦然地說,一個坦然地聽,還有些調侃的。程先
生說:倘若他有個妹妹,由他挑的話,就該是王琦瑤的樣。王琦瑤則說倘若他父親有兄
弟的話,也就是程先生的樣,這話是有推托的意思,兩個人同樣都沒往心裏去,一個隨
便說,一個隨便聽。然後,兩人站起身來,眼睛都是亮亮的,離得很近地,四目相對了
一時,然後分開。程先生拉開窗慢,陽光進來了,攜裹了塵埃,星星點點,紛紛揚揚在
光柱裏舞蹈,都有些睜不開眼的。望了窗下的江邊,有靠岸的外國輪船,飄揚著五色旗。
下邊的人是如虹的,活動和聚散,卻也是有因有果,有始有終。那條黃浦江,茫茫地來,
又茫茫地去,兩頭都彬在天涯,僅是一個路過而已。兩個倚在窗前,海關大鍾傳來的鍾
聲是兩下,已到了午後,這是個兩心相印的時刻,這種時刻,沒有功利的目的,往往一
事無成。在繁忙的人世裏,這似是有些奢侈,是一生辛勞奔波中的一點閑情,會貽誤我
們的事業,可它卻終身難忘也難得。
過了一天,照片就洗印出來了。這是完全打破格局的,因是邊聊天邊照相,雖木是
張張好,卻留下一些極為難得的神采,那表情是說到一半的話和聽到一半的話,那話又
是肺腑之言,不與外人說的。這照片是體己的照片,不是供陳列展覽的。兩人看照片是
在咖啡館裏,他們看一張,笑一張,當時的情景和說話都曆曆在目,程先生就說:看你
這樣子!王琦瑤則笑:怎麽會這樣子!然後認真地回憶,終於想起了說:原來是這樣啊!
每一張都是有一點情節的。是散亂不成邏輯的情節,最終成了成不了故事,也難說。王
傳璃總算一張一張看完,程先生又讓她翻過來看背麵,原來每一張照片的背後都題了詞
的。有的是舊詩詞,有的是新詩詞,更多的是程先生自己憑空想的。是描繪王琦瑤的形
神,也是寄托自己的心聲。王琦瑤心裏觸動,臉上又不好流露,隻能有意岔開,開了一
句玩笑道:看上去倒像是蔣麗莉的作派。兩人想起蔣麗莉,忽都有些不自在,沉默下來。
停了一會兒,程先生問道:王琦瑤,你不會一直住在蔣麗莉家吧?這話其實是為自己的
目的作試探,卻觸到了王琦瑤的痛處,她有些變臉,冷笑一聲道:我家裏也天天打電話
要我回去,可蔣麗莉就是不放,說她家就是我家,她不明白,我還能不明白,我住在蔣
家算什麽,娘姨?還是陸小姐的丫頭,一輩子不出閣的?我隻不過是等一個機會,可以
搬出來,又不叫蔣麗莉難堪的。程先生見王琦瑤生氣,隻怪自己說話不小心,也不夠體
諒王琦瑤,很是懊惱,又覆水難收。王琦瑤見程先生不安,也覺自己的脾氣忒大了,便
溫和下來,兩人再說些閑話,就分手了。
然而,才過幾天,王琦瑤搬出蔣家的機會就來臨了,隻是到底事與願違,是個大家
都難堪。有一天晚上,王琦瑤又不在家,蔣麗莉為了找一本借給王琦瑤的小說,進了她
的房間。小說沒找到,卻在她枕邊看到了那一些照片,還有照片後麵的題詞。程先生對
王琦瑤許多明顯的用心都為她視而不見地忽略了,這些照片卻終於撥開迷霧,使她看清
了真相。這其實也是長期以來存在心底的疑慮,有了一個突破口,便水落石出。這一真
相摧毀了蔣麗莉的愛情,也摧毀了她的友誼。這兩種東西都是蔣麗莉掏心掏肺對待的。
因是一廂情願,那付出便是加了倍的,不料卻是這樣的結果。
13.李主任
請王琦瑤出場剪彩的請柬,正是王琦瑤離開蔣家那天送到的。王琦瑤已坐了上三輪
車,那老媽子將請柬送了過來。王琦瑤看見這廣東女人臉上掩不住的喜色,知道自己走
稱了她的心。她想她何苦要去做那不相幹人的眼中釘?無故地結了怨仇。蔣家母女都沒
有出來送她,一個借故去大學注冊,一個借故頭痛,這使王琦瑤的走帶了點落荒而逃的
意思。王聞瑤穿了一件短袖月牙白綢旗袍,一把折扇擋著初秋還有些暑意的陽光,蟬一
聲迭一聲地叫,路上的樹陰倒是秋色了。她心裏茫茫然的,手裏請柬也沒興致去拆。她
沒有告訴程先生發生的事情,這事很不好開口。她還是有點負氣,故意要使自己處境淒
慘,這才解恨似的。她一路出了寬闊的弄堂,院牆的丁香就像是起煙的,香霧繚繞,弄
前的馬路人車俱無,靜得也是起煙的。王琦瑤拆開手裏的信封,見是一家百貨樓開張,
請她去剪彩。這消息沒怎麽叫她興奮,反有點稀奇,她想,她這個陸村用的三小姐,能
為開業慶典增添什麽彩頭?想來也是一家不怎樣的百貨樓,請不到第一第二位,便讓她
到場敷衍罷了。這一日是灰心的一日,是告一段落的,事情是收場了,卻還有許多善後
工作。在末梢上的心情。
王琦瑤到家正是午飯的時候,她推說已經吃過,便到亭子間裏看書。亭子間是灰拓
拓的,那種堿水洗過後泛白的顏色,牆和地都是吃灰的。王琦瑤的心倒格外的靜,一動
不動,看了一下午的書。傍晚時,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程先生,問她怎麽突然回家了,
他是去了蔣麗莉家才知道的;她說是家裏有事,便回來了;程先生問是什麽樣的事,需
不需要他幫忙;她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正是個借口罷了;程先生鬆口氣似地,
停了會兒卻又問,是不是因為他那日說的話不合適,才突然決定;王琦瑤就反問,那天
他說哪句話不合適,她怎麽不知道;程先生倒不好說了,再停了會兒,就要上門來看她;
她說剛到家,有些雜事,過兩天再說罷,便放了電話。第二個電話是那家百貨樓來的,
請三小姐那天務必到場,屆時會有汽車來接,慶典過後還有一個便宴,也請三小姐賞光,
過後,也會有車送回府上。那人說話口氣非常恭敬,也很急切,很怕她不去的樣子。聽
過這兩個電話,王琦瑤的心熨貼了不少,有點沉到底又浮起來的意思。本打算連晚飯也
推托的,這時卻一並吃了,還陪母親捅了一陣子蓮心,才上樓睡覺,一覺就到天明。
剪彩那日,王琦瑤穿的是競選決賽的第一套出場服,粉紅緞旗袍,頭發因為長了,
也沒剪燙,臨時去理發店做了個略顯老氣的發誓。她心裏也是敷衍,是對那長久的冷落
的一個抗議。她想,他們怎麽會記起了三小姐,連她自己都快忘了。而她這不經意的裝
束卻自有成功之處,粉紅是對她號的顏色,嬌嫩新鮮,發署是最合適她目前心情的發型,
是新鮮裏一點滄桑,而畢竟那十八歲的年輕是擋也擋不住的。一雙皮鞋是新買的,白色
的細高跟,將王琦瑤的身材拔高,玉樹迎風的樣子。王琦瑤從前門上的汽車,前後的窗
戶裏,有一些眼睛在看,是一些很有洞察力的眼睛,什麽都瞞不過它們。王琦瑤心裏有
一些悲戚,她坐進汽車,看著車窗外的街景,電車總是當當,永恒的聲音。她的眼睛是
漠然的表情,什麽都無所謂,但這漠然是帶著挑戰性的,有一點豁出去的精神,要將命
運奉陪到底的決心。到了地方,她眼睛裏才掠過一絲驚訝,她發現這百貨樓竟是這幾日
報紙和無線電大作廣告的那家,慶典的聲勢也很大,幾十個花籃排在了門前,她這時有
點後悔來得草率了,可她很快鎮定下來,還有些好等自己的激動,再大的輝煌也還不是
兜個圈子再回到原地?這時的王府瑤是很透徹的,不過,這透徹不是說她放棄努力,剛
好相反,是認清形勢,知己知彼,是做努力的準備。她從粉盒裏檢查了一下儀容,然後
下了汽車。
參加慶典的有許多要人,有一些是麵熟的,顯然在報上見過照片,隻是時事與政治
同王琦瑤隔得太遠,都是紙上文章,還是天外文章,所以也是木然。剪彩儀式總是一大
串的講話,王琦瑤隻靜立著,等待輪到她的那一剪刀。雖然頭一回經曆,可電影裏報刊
上也見多了,到了實地反更減些意思,例行公事似的。心裏又遺憾自己的裝束,便盼著
早散早回家。隻在那動剪子的一刹那,悸動了一回。畢竟是眾人矚目,由她唱主角的一
瞬,可也是傻忽之間。接下來的便宴,一大半要人走了去赴公事,留下少數,其中有一
位李主任,落座時就在她身邊。是軍人的氣派,腰背很挺,不苟言笑。周圍人也都有趨
奉之色,有些賠小心的,氣氛總有幾分緊張。倒是王琦瑤沒什麽顧忌,出言天真,稍稍
活躍了空氣。她以為李主任是此間百貨樓的經理之類,便問他化妝品牌子的問題,見他
臉上浮出微笑,才知道自己弄錯了,收又收不回,隻得低下頭去吃菜。望了她羞紅臉的
樣子,李主任又一次浮起了微笑。後來王琦瑤才知道,李主任是軍政界的一位大人物;
也是這間百貨樓的股東,請她前來剪彩,就是李主任的建議。
李主任是在“上海小姐”的決賽上認識王琦瑤的。他本是為二小姐來捧場,結果手
裏的花卻投在了王琦瑤的籃子裏。王琦瑤喚起他的不是愛美的心情,而是憐措之意。四
十歲的男人是有傳惜心的,這憐惜心其實是對著自己來,再折射出去的。四十歲的人,
哪個是心上無痕?單單是時間,就是左一道右一道的刻劃。更何況是這個動蕩的時日,
李主任這樣的風雲生涯,外人隻知李主任身居高位,卻不知高處不勝寒。各種矛盾的焦
點都在他身上,層層疊疊。最外一層有國與國間;裏一層是黨與黨間;再一層派係與派
係;芯子裏,還有個人與個人的。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牽一發動千鈞。外人隻知道
李主任重要,卻不知道就是這重要,把他變成了個活靶子,人人瞄準。李主任是在舞台
上做人,是政治的舞台,反複無常,明的暗的,台上的台下的都要防。李主任是個政治
的機器,上緊了發條,每時每刻都木能鬆的。隻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
也是皮肉做的人。
女人是一點政治都沒有,即便是勾心鬥角,也是遊戲式的,帶著孩童氣,是人生的
娛樂。女人的詭計全是從愛出發,越是摯愛,越是詭計多端。那愛又都是恒愛,永遠不
變。女人還是那麽不重要,給人輕鬆的心情,與生死沉浮無關,是人生的風景。女人也
是李主任的真愛,但愛木是李主任的人生大業,連附麗都談不上的,有點奢侈的意味。
但因李主任有實力,便也談得上奢侈了。李主任的正房妻子在老家,是父母之命,媒的
之言。另有兩房妻室,一房在北平,一房在上海。而與其廝混過的女人就木計其數了。
李主任是懂得女人的美的,競選“上海小姐”,他還是評委之一。在他這樣的年齡,不
再是用眼睛去審視女人,而是以心情去體察的。當他年輕的時候,他也迷過明眸皓齒的
美人,有一句話叫作“秀色可餐”,他要的就是這個“可餐”,是感官的滿足。可隨著
年紀的增長,也隨了感官需求的日益滿足,他的要求開始變了。他要一種貼心的感受。
他走過許多地方,見過各地的女人,北平女人的美是實打實的,可卻太滿,沒有回味的
餘地;上海女人的美有餘味,卻又虛了,有點雲裏霧裏,也是貼不住。由於時尚的風氣,
兩地的女人都走向潮流化,有點千人一麵,即使有變,也是萬變不離其宗,終是落入案
自。入目的沒有,入心的更沒有。這些年,看上去他對女人的心似乎是淡了,其實卻是
更嚴格,是有點真心難求的苦衷。
王琦瑤卻打動了李主任的心了。他本是最不喜歡粉紅這顏色,覺得女人氣太重,把
嬌媚全做在臉上,是露骨的風情。可王琦瑤穿上的粉紅卻化腐朽為神奇,是煥然一新的
麵目。那粉紅依然是嬌媚做在臉上,卻是坦白,率真,老實的風情。旗袍上的繡花給人
一針一線的感覺,仔細認真的表情。他發現他是錯怪了這顏色,這顏色是天然的女人氣,
風要吹,水要流的,怪就怪街上那些女人們穿壞了它,裁縫也是幫凶,做壞了它。這原
來是何等賞心悅目啊!但李主任是女人看多了,眼睛難免欽亂,判斷反倒謹慎和猶疑。
雖然把花技在了王琦瑤的籃裏,卻也並非忘不了,加上百事纏身,女人也纏身,更騰不
出空去奉記王琦瑤。是在百貨樓開業,請他參加慶典,他隨意問了聲,誰來剪彩,回說
還沒定,也許請某女士。某女士是位電影明星,也是投其所好,因是與李主任有一段的。
李主任聽了則說,不如請那三小姐呢!於是王琦瑤便被請了來,坐在了他的身邊。那粉
紅緞旗袍在近處看是溫柔如水,解人心意,新做的發型是年輕裝老成,懂事和乖覺的。
等到她問他化妝品牌子,他是由衷地微笑起來,非但不見怪,還正中他下懷,他要的就
是這個,世外人間。再見她知錯不語的樣子,不由地憐從中來,暗暗做了決定。
在女人的事情上,李主任總是當機立斷,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題的。是
權力使然,也是人生苦短。晚宴之後,他說用他的車送王小姐回家。王傳播不知該怎麽
回答,卻見眾人像開道似地閃開,簇擁著他們往門外走。王琦瑤看見人們恭敬奉承的目
光,雖知是孤假虎威,心裏也是有點得意的,還對那李主任有了些認識。上車時,是李
主任親自為她開門和關門,便有一種懵懂的驚喜生起。李主任上了車坐在她身邊,身材
雖不高大,可那威嚴的姿態,卻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氣勢。李主任是權力的象征,是不由
分說,說一不二的意誌,唯有服從和聽命。李主任一路都沒說話,車窗是證了窗簾,有
燈光映在帝上,一閃一閃的。王琦瑤不由猜想:李主任在想什麽呢?這半天,直到此時,
王琦瑤才生出些類似希望的好奇,她想:這一天將怎樣結束呢?車在馬路上滑行,白紗
簾上的燈光是成串的。這個不夜城真是謎一樣的,不到時候不揭曉。什麽才是時候呢?
誰也不知道。王琦瑤心裏是惴湍的,還是聽天由命的。她似乎覺得有什麽事情已經為她
決定好了,想也是白想。這便是李主任,而不是程先生了。李主任是決定一切的,而程
先生則是要由別人替他決定的。汽車到王琦瑤家,李主任才側過頭說,明晚我請王小姐
便飯,不知王小姐肯不肯賞光。雖是客套的謙詞,因是李主任說的,便是有權力的謙詞,
是由你決定,又是不由你決定。王琦瑤慌慌地點了頭,李主任又說明晚七點來接,伸手
替她開了車門。
王琦瑤站在自家大門前,望一廠那汽車一溜煙地駛出弄堂,做夢一般。那李主任是
頭一回看見,他對自己卻像有千年萬載的把握似的,他究竟是誰呢了王琦瑤的世界非常
小,是個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榮也是農錦脂粉的光榮,是大世界上
空的浮雲一般的東西。程先生雖然是個男人,可由於溫存的天性,也由於要投合王琦瑤,
結果也成了個女人,是王琦瑤這小世界的一個俘虜。李主任卻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
是王琦瑤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礎一樣,
是立足之本。她慢慢地推門進屋,樓下客堂暗著,有飯菜的油膩氣,灶間倒亮了燈,是
幾個串門的娘姨在切切嗟嗟,說些東家的壞話。她上樓到了自己屋裏,一時睡不著,就
坐著看窗外。窗外是對麵人家的窗戶,一臂之遙的,雖然遮了窗簾,裏頭的生計也是一
目了然的,沒有什麽意外之筆。王琦瑤想著明天的晚上,有著些莫名的憧憬。昨天的事
情都已經過去很久了,想也想不起來的樣子。她計劃著明天穿的衣服和鞋子,還有發型。
她敏感到李主任對她有意,卻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有意,便也不知該往何處用。乙。但她
心裏總有一條順其自然的信念,是可以不變應萬變。她知凡事不叮強求,自有定數的天
理,她也知做人要努力的道理。因此,做什麽都需留三分餘地,供自己回轉身心。而那
要做的七分,且是悉心悉意,毫不馬虎的。
第二天,王琦瑤還是原先的發型,換一件白色滾自邊的旗袍,一半家常,一半出客
的樣子。妝卻是化重了一些,正紅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掃興的意思,臂上挽一
件米黃的開司米羊毛衫,不是為穿是為配色。汽車還是停在前弄,那司機下車叩的門,
不輕不重的兩下,一受過規矩的模樣。王琦瑤走過天井去時有些慌張,那李主任雖是昨
晚才見,這時卻不知何人何故,事情總有些突如其來。她坐進汽車,迎麵看見李主任的
微笑,老朋友似的了。雖還是不多話,但畢竟一次熟似一次,是略為親切的氣氛。車走
在中途,李主任低頭看看她膝上的手提包,指一指上麵的珠子說:這是什麽?王琦瑤老
實回答說,是珠子。李主任便恍悟道:哦,是這樣!王琦瑤才知是逗她玩,便也一報還
一報地點了李主任手上的戒指說:這是什麽?李主任不說話,拿過她的手,把那戒指套
在了她的指頭上。王琦瑤又慌了,想這玩笑開得有點過頭,話收不回,手也抽不回。幸
好,那戒指空落落的套不住,李主任隻得拿回去,說,明天去買一個。說話時車已到了
地方,是公園飯店。門口的人都像是認識他的,說道:李主任來了!便往裏請。進了電
梯,一直上到十一層,早有人迎候著,領進單間的雅座,靠了窗的,窗下是一片燈海。
李主任並不問王琦瑤愛吃什麽,可點的菜全是王琦瑤的喜愛,是精通女人口味的。
等待上菜時,他則隨便問王琦瑤芳齡多少,讀過什麽幾父親在哪裏謀事。王琦瑤—一回
答,心想這倒像查戶口,就也反問他同樣的問題。本也不指望他回答,隻是和他淘氣,
不料他卻也認真回答了一二,還問王琦瑤有什麽感想。王琦瑤倒不知所措了,低下頭去
喝茶。李主任注意她片刻,然後問:願不願繼續讀書?王琦瑤抬頭說:無所謂,我不想
做女博士,蔣麗莉那樣的。李主任就問蔣麗莉是誰?王琦瑤說是個同學,你不認識的。
李主任說:不認識才要問呢。王琦瑤不得已說了一些,全是瑣瑣碎碎,東一句西一句的,
自己也說不下去,就說:和你說你也不懂的。李主任卻握住了她的手,說:如要天天說,
我不就懂了?王琦瑤的心跳到了喉嚨口,臉紅極了,眼睛裏都有了淚,是窘出來的。李
主任鬆開手,輕輕說了句:真是個孩子。王琦瑤不由抬起了眼睛,李主任正看窗外,窗
外是有霧的夜空,這是這城市的至高點了。後來,菜來了,王琦瑤漸漸平靜下來,回想
方才的一幕,有些笑自己大驚小怪,想她畢竟是有過閱曆,還有程先生事情的鍛煉,怎
麽也不至於是這樣。便重整旗鼓似的,找些話與李主任說。她那故作的老練,其實也是
孩子氣的。李主任也不揭穿,一句句地回答。她問他每天看多少公文,還寫多少公文,
後又想起,那公文都該是秘書寫的,他隻簽個字便可,便問他一天簽署多少公文。李主
任拿過她的手提包,打開來取出口紅,在她手背上打個印,說,這就是他簽署的一份重
要公文。
第三天,李主任又約王琦瑤吃飯,不過約的是午飯。飯後帶她去老鳳祥銀樓買了一
枚戒指,是實踐前日的承諾。買完戒指就送她回了家。望了一溜煙而去的汽車,王琦瑤
是有點悵憫的。李主任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來去都不由己,隻由他的。明知這樣,還
要去期待什麽,且又是沒有信心的期待,徹底的被動。以後的幾天裏,李主任都沒有消
息,此人就像沒有過似的。可那枚嵌寶石戒指卻是千真萬確,天天在手上的。王琦瑤不
是想他,他也不是由人想的,王琦瑤卻是被他攫住了,他說怎麽就怎麽,他說不怎麽就
不怎麽。這些日子裏,王琦瑤成天的不出門,程先生也拒絕見的。倒不是有心回避,隻
是想一個人清淨。清淨的時候,是有李主任的麵影浮起,是模糊的麵影,低著頭用眼裏
的餘光看過去的。王琦瑤也不是愛他,李主任本不是接受人的愛,他接受人的命運。他
將人的命運拿過去,—一給予不同的負責。王琦瑤要的就是這個負責。這幾日,家裏人
待王琦瑤都是有幾分小心的,想問又不好問。李主任的汽車牌號在上海灘都是有名的,
幾次進出弄堂,早已引起議論紛紛。王琦瑤的閉門不出也是為了這個。上海弄堂裏的父
母都是開明的父母,尤其是像王琦瑤這樣的女兒,是由不得也由她,雖沒出閣,也是半
個客了。每天總是好菜好飯地招待,還得受些氣的。做母親的從早就站到窗口,望那汽
車,又是盼又是怕,電話鈴也是又盼又怕。全家人都是數著天數度日的,隻是誰也不對
誰說。王琦瑤有幾日賭氣想給程先生打電話,可拿起電話又放下了,覺得這氣沒法賭。
賭氣這種小孩子家家的事,怎麽能拿來去對李主任呢?和李主任賭氣,輸的一定是自己。
王琦瑤曉得自己除了聽命,沒有任何可做的。於是也就平靜下來,是無奈,也是迎接挑
戰。她除了相信順其自然,還相信船到橋頭自會直,卻是要有耐心。這是茫然加茫然的
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個茫然,等到的是什麽又是一個茫然。可除了等,還能做什麽?
李主任又一次出現,是一個月之後。王琦瑤已經心灰意懶,不存此念。李主任讓司
機來接王琦瑤,司機在樓下客堂等著,王琦瑤在亭子間裏匆匆理妝,換了件旗袍就下來
了。旗袍是新做的一件,略大了一些,也來不及講究了。前一日剛剪了頭發,也沒燙,
隻用火剪卷了一下梢。人是瘦了一輪,眼睛顯大了,陷進去,有些怨恨的。就這麽來到
四川路上的酒樓,也是雅座,裏麵坐了李主任。李主任握了王琦瑤的手,王行瑤的淚便
下來了,有說不出的委屈。李主任將她拉到身邊坐下,擁著她,兩人都不說話,彼此卻
有一些了解的。李主任此一番去了又來,似也受了些折磨,鬢邊的白發也有了些。不過,
這折磨不是那折磨,那隻是一顆心裏磨來擦去,這卻是千斤頂似的重壓在上,每一周轉
都會導致粉身碎骨的險和凶。兩人都是要求安慰的,王琦瑤求的是一古腦兒,終身受益
的安慰;李主任則隻求一點。各人的要求不一樣,能量也不一樣,李主任要的那一點,
正好是王琦瑤的全部;王琦瑤的一古腦兒,也恰巧是李主任的一點。因此,也是天契地
合。
王琦瑤慣在李主任的懷裏,心是落了他的,很塌實的感覺。李主任鋼鐵的意誌這時
也化作了水。他想的是,女人這東西,是紛亂喧囂的塵世裏唯有的清音。王琦瑤卻什麽
都不想,有了李主任就有了一切似的。兩人相擁了一會兒,李主任推開她一些,托起她
下巴注視她的臉,那臉越發像個孩子,神態也是托付和依賴,孩子似的不爭氣。李主任
雖見過許多女人,各路的都有,各種情形的也有,但在他這樣的人事坎坷的中年,遇到
如此不明就裏全心信托的女人,所喚起的似苦似甜的心情,都有著異常的征服力。李主
任再次把王琦瑤擁進懷裏,問她這些日子在家裏做什麽。王琦瑤說在家數手指頭。問她
數手指頭做什麽。王琦瑤就說:看你去幾日才回來呀!李主任把她又摟得緊一些,心裏
感歎:看她是個孩子,可女人會的她都會。停了一會兒,王琦瑤也問他這些日子做什麽,
李主任說:簽分文呀!兩人都笑了。王琦瑤想他居然還記得那一日的玩笑,可見心裏也
是存個她的。
四川路上的夜晚是要平凡和實惠得多,燈光是有一處照一處,過日於的燈光。那酒
樓的飯也是家常的,雖是油煙氣重了些,卻很入口。玻璃窗L蒙了人的哈氣,有點模糊。
窗裏倒顯得暖暖融融的,滋生著一些同情。李主任鬆開王琦瑤,讓她坐回位子上,說他
已派人去租下一套公寓,就給王琦瑤住。他會經常去看她,假如她覺得寂寞,可以有時
讓母親陪她,當然,他也會替她請個小大姐。她要願意,可以去讀大學,不讀也不要緊,
反正不做女博士。說到此處,兩人又微笑,想起上一回的情景。王琦瑤聽他說完,本已
是嚴絲密縫,挑不出錯的,可總也不好一口就答應。想了想說,要回去問問父母。這文
學生氣的話,又叫李主任笑了,伸過手撫摸下她的頭,說:我就是你的父母。這話卻把
王琦瑤的淚說下來,不知從何而起的一股辛酸,一下子溢滿了胸口。李主任沉默著,卻
是比王琦瑤還懂得她這辛酸是從哪裏來。這一類的眼淚,他不知見過有多少,雖都是一
揮而去,可光是沉澱下來的,也有一層底了,略有波瀾也會泛起。當年他年輕氣盛,什
麽都可在手裏握成燕粉。經曆變了,他明白再怎麽的不可一世,人都是握在一個巨手中,
隨時可成燕粉,這隻巨手就叫命運。因此,王琦瑤的眼淚就像也是為他流的,觸動他的
心。王琦瑤哭了一陣不哭了,擦幹了眼淚,眼圈紅紅的,瞳仁卻是清澈見底,能映出人
影來。神情反是輕鬆些,也堅決些,好像完成了一個告別的儀式,從此就開始新的階段,
輕裝上陣了。她問,什麽時候能住過去呢?李主任倒有些意外,本以為她還須再夠線一
番,不料竟是幹脆的。他遲疑說,任何時候。王琦瑤就說,明天呢?這一來李主任就被
動了,因那房子隻是說說的,並未真的租好,隻能說還得等幾天,這才緩住了王琦瑤。
以後的幾天,李主任幾乎天天同她一起,吃飯或者看京劇。李主任雖是南方人,卻
因在北平呆過,就迷上了京劇,家鄉的越劇卻是不能聽,一聽就起膩,電影也是要起膩。
京劇裏最迷的是旦角戲,而且隻迷男旦,不迷坤旦。他以為男旦是比女人還女人。因是
男的才懂得女人的好,而女人自己卻是看不懂女人,坤旦演的是女人的形,男旦演的卻
是女人的神。這也是身在此山中不識真麵目,也是局外人清的道理。他討厭電影,尤其
是好萊塢電影,也是討厭其中的女人,這是自以為女人的女人,張揚的全是女人的淺薄,
哪有京劇裏的男旦領會得深啊!有時他想,他倘若是個男旦,會塑造出世上最美的女人。
女人的美決不是女人自己覺得的那一點,恰恰是她不覺得,甚至會以為是醜的那一點。
男旦所表現的女人,其實又不是女人,而是對女人的理想,他的動與靜,梁與笑,都是
對女人的解釋,是像教科書一樣,可供學習的。李主任的喜歡京劇,也是由喜歡女人出
發的;而他的喜歡女人,則又是像京劇一樣,是一樁審美活動。王琦瑤是好萊塢培養大
的一代人,聽到京劇的鑼鼓點子就頭痛的。可如今也學會約束自己的喜惡,陪著李主任
看京劇,漸漸也看出一些樂趣,有幾句評語還很是地方,似能和李主任對上話來的樣子。
一周之後,李主任便帶王琦瑤去看了房子。
房子是在靜安寺,百樂門斜對麵一條僻靜的馬路上的短弄裏,有並排幾幢公寓式樓
房,名叫愛麗絲公寓。李主任租的是底樓,很大的客廳,兩個朝南的房間,可做臥室和
書房,另有朝北的一間給娘姨住。細細的抽水地板打著棕色蠟,發出幽光。家具是花梨
木的,歐洲的式樣。窗簾掛好了,還有些桌布,沙發巾,花瓶什麽的小物件空著,等著
王琦瑤閑來無事地去侍弄。給她留一份持家的快樂似的。衣櫃也是空的,讓她一件一件
去填滿,同時也填滿時間。首飾盒空著,是要填李主任的錢的。王琦瑤走過去時,隻覺
得這個公寓的大和空。在裏麵走動,便感到自己的小和飄,無著無落似的。她有些不相
信是真的,可不是真的又能是假的?因是底樓,又拉著紗簾,再加上陰天,公寓裏暗沉
沉的,有些看不清,待到開了燈,卻是夜晚的光複了。王琦瑤走到臥室,見裏麵放了一
張雙人床,卜方懸了一盞燈,這情景就好像似曾相識,心裏忽就有了一股陳年老事的感
覺,是往下掉的。她轉過身就去別的房間看,卻去不了。李主任就在她身後,將她抱住,
擁著她往床邊走。她略略掙了幾下,便倒在了床上。屋裏是黑的,隻有窗外傳進的鳥叫,
才告訴她這是個白晝的下午。李主任將她的頭發揉亂,臉上的脂粉也亂了,然後開始解
她的衣扣。她靜靜地由著他解,還配合地脫出衣袖。她想,這一刻遲早會來臨。她已經
十九歲了,這一刻可說是正當其時。她覺得這一刻誰都不如李主任有權利,交給誰也不
如交給李主任理所當然。這是不加思索,毋庸置疑的歸宿。她很清醒地嗅到了新刷屋頂
的石灰氣味,有些刺鼻的涼意。在那最後的時刻真正來臨之前,她還來得及有一點點惋
惜,她想她婚服倒是穿了兩次,一次在片場,二次在決賽的舞台,可真正該穿婚服了,
卻沒有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