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夢

Where do you go when you are lonely?
正文

長恨歌 - 1.2

(2007-12-25 13:58:41) 下一個

第二章
 
     
6.片廠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從去片廠這一天開始的。前一天,吳佩珍就說好,這天要帶王琦
瑤去片廠玩。吳佩珍是那類粗心的女孩子。她本應當為自己的醜自卑的,但因為家境不
錯,有人疼愛,養成了豁朗單純的個性,使這自卑變成了謙虛,這謙虛裏是很有一些實
事求是的精神的。由這謙虛出發,她就總無意地放大別人的優點,很忠實地崇拜,隨時
準備奉獻她的熱誠。王琦瑤無須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無須對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
還對她懷有一些同情,因為她的醜。這同情使王琦瑤變得慷慨了,自然這慷慨是隻對吳
佩珍一個人的。吳佩珍的粗心其實隻是不在乎,王琦瑤的寬待她是心領的,於是加倍地
要待她好,報恩似的。一來二去的,兩人便成了最貼心的朋友。王琦瑤和吳佩珍做朋友,
有點將做人的重頭推給吳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吳佩珍的醜;她的精細突出了吳
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吳佩珍的受恩,使吳佩珍負了債。好在吳佩珍是壓得起
的,她的人生任務不如王琦瑤來的重,有一點吃老本,也有一點不計較,本是一身輕,
也是為王琦瑤分擔的意思。這麽一分擔,兩頭便達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吳佩珍有個表哥是在片廠做照明工,有時來玩,就穿著釘了銅扣的黃咋嘰製服,有
些炫耀的樣子。吳佩珍本來對他是不在意的,拉攏他全是為了王琦瑤。片廠這樣的地方
是女學生們心向往之的地方,它生產羅曼蒂克,一種是銀幕上的,人所周知的電影;一
種是銀幕下的,流言蜚語似的明星軼事。前者是個假,卻像真的;後者是個真,倒像是
假的。片廠裏的人生啊,一世當作兩世做的。像吳佩珍這樣吃得下睡得著的女孩子,是
不大有夢想的,她又隻有兄弟,沒有姐妹,從小做的是男孩的遊戲,對女孩子的竅門反
倒不在行了。但和王琦瑤做朋友以後,她的心卻變細了。她是將片廠當作一件禮物一樣
獻給王琦瑤的。她很有心機的,將一切都安排妥了,日子也走下了,才去告訴王琦瑤。
不料王琦瑤卻還有些勉強,說她這一天正好有事,隻能向她表哥抱歉了。吳佩珍於是就
一個勁兒地向王琦瑤介紹片廠的有趣,將表哥乎日裏吹噓的那些事跡都搬過來,再加上
自己的想象。事情一時上有些弄反了,去片廠倒是為了照顧吳佩珍似的。等王琦瑤最終
拗不過她,答應換個日子再去的時候,吳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思,歡天喜地去找表哥改
日子。其實這一天王琦瑤並非有事,也並非對片廠沒興趣,這隻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
有吸引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態度,是自我保護的意思,還是欲擒敵縱的意思?反正不
會是沒道理。吳佩珍要學會這些,還早著呢。去找表哥的路上,她滿心裏都是對王琦瑤
的感激,覺得她是太給自己麵子了。
    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舅舅是個敗家子,把杭州城裏一爿繭行吃空賣空,就離
家出走,也不知去了什麽地方。她母親平素最怕這門親戚,上門不是要錢就是要糧,也
給過幾句難聽話,還給過幾次釘子碰,後來就漸漸不來了,斷了關係。忽有一日,那表
哥再上門時,便是穿著這身釘了銅扣的黃咋嘰製服,還帶了兩盒素點心,好像發了個宣
言似的。自此,他每過一兩月會來一次,說些片廠裏的趣事,可大家都淡淡的,隻有吳
佩珍上了心。她接了地址去到肇嘉浜找表哥,一片草棚子裏,左一個岔,右一個盆,布
下了迷魂陣。一看她就是個外來的,都把目光投過去,待她要問路時,目光又都縮了回
去。等她終於找到表哥的門,表哥又不在,同他合住的也是一個青年,戴著眼鏡,穿的
卻是做工的粗布衣服,讓她進屋等。她有點窘,隻站在門口,自然又招來好奇的目光。
天將黑的時候,才見表哥七繞八拐地走來,手裏提著一個油浸浸的紙包,想是豬頭肉之
類的。她回到家裏,已經開晚飯了,她還得編個謊搪塞她父母,也是煞費了苦心。可她
無怨無艾,洗腳時看見腳底走出的泡,也覺得很值得。這晚上,吳佩珍竟也做了個關於
片廠的夢,夢見水銀燈下有個盛裝的女人,回眸一笑,竟是王琦瑤,不由感動得酸了。
她對王琦瑤的感情,有點像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那種沒有欲念的愛情,為她做什麽都
肯的。她在黑漆漆的房間裏睜著眼,心想:片廠是個什麽地方呢?
    到了那一天,去往片廠的時候,吳佩珍的興奮要遠超過王琦瑤,幾乎按捺不住的。
有同學問她們去哪裏,吳佩珍一邊說不去哪裏,一邊在王琦瑤的胳膊上擰一下,再就是
拖著王琦瑤快走,好像那同學要追上來,分享她們的快樂似的。她一路聯噪,引得許多
路人回頭側目,王琦瑤告誡幾次沒告誡住,最後隻得停住腳步,說不去了,片廠沒到,
洋相倒先出夠了。吳佩珍這才收斂了一些。兩人上車,換車,然後就到了片廠。表哥站
在門口正等她們,給她們一人一個牌掛在胸前,表示是廠裏的人,便可以隨處亂走了。
她們掛好牌,跟了表哥往裏走。先是在空地上走,四處都扔了木板舊布;還有碎磚破瓦,
像一個垃圾場,也像一個工地。迎麵來的人,都匆匆的,埋著頭走路。表哥的步子也邁
得很快,有要緊事去做似的。她們兩人被甩在後頭,互相拉著手,努力地加快步子。下
午三四點的太陽有點人意闌珊的,風貼著地吹,吹起她們的裙擺。兩人心裏都有些暗淡,
吳佩珍也沉默下來。三人這樣走了一陣,幾百步的路感覺倒有十萬八千裏的樣子,那兩
個跟著的已經沒有耐心。表哥放慢了腳步與她們拉扯片廠裏的瑣事,卻有點不著邊際的。
這些瑣事在外麵聽起來是真事,到了裏麵反倒像是傳聞,不大靠得住了,兩人心裏又有
些恍惚。然後就走進了一座倉庫似的大屋,一眼望過去,都是穿了製服的做工的人走來
走去,爬上爬下,大聲吹喝著。類似明星的,竟一個也見不著。她們跟著表哥一陣亂走,
一會兒小心頭上,一會兒小心腳底,很快就迷失了方向。頭上腳下都是繩索之類的東西,
燈光一個”明一片暗的。她們好像忘記了目的,不知來到了什麽地方,隻是一心·意地
走路。又好像走了十萬八千裏,表哥站住於腳,讓她們就在這邊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們站的這塊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們都忙碌著,從她們的身前身後走過。好幾
次她們覺得擋了別人的路,忙著讓開,不料卻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星樣的人還是一
個不見。她們惴惴的,心想是來錯了,吳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敢看王琦瑤的臉色。這
時,燈光亮了,好像有幾個太陽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她們這才看見麵前是半間房間
的擺設。那三麵牆的房間看起來是布景,可裏頭的東西樣樣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
七成新的,煙灰缸裏留有半截煙頭的,床頭櫃上的手絹是用過的,揉成了一團,就像是
正過著日子,卻被拆去了一堵牆,揪出來示眾一般。看了心裏有點歡喜,還有點起膩。
因她們站的遠,聽不見那裏在說什麽,隻見有一個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躺了幾種姿
勢,一回是側身,一回是仰天,還有一回隻躺了半個身子,另半個身子垂到地上的。她
的半透明的睡袍裹著身子,床已經皺了,也是有點起膩的。燈光暗了幾次,又亮了幾次。
最後終於躺定了,再不動了,燈光再次暗下來。再一次亮起的,似與前幾次都不同了。
前幾次的亮是那種敞亮,大放光明,無遮無擋的。這一次,卻是一種專門的亮,那種夜
半時分外麵漆黑裏麵卻光明的亮。那房間的景好像退遠了一些,卻更生動了一些,有點
熟進心裏去的意思。王琦瑤注意到那盞布景裏的電燈,發出著真實的光芒,蓮花狀的燈
罩,在三麵牆上投下波紋的陰影。這就像是舊景重視,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的舊是。王
琦瑤再把目光移到燈下的女人,她陡地明白這女人扮的是一個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殺還
是他殺。奇怪的是,這情形並非明慘可怖,反而是起膩的熟。王琦瑤著不清這女人的長
相,隻看見她亂蓬蓬的一頭卷發,全堆在床腳頭,因她是倒過來腳頂床頭,頭抵床腳地
躺著,拖鞋是東一隻,西一隻。片廠裏鬧哄哄的,貨碼頭似的,“開麥拉”“OK”的叫
聲此起彼伏,唯有那女人是個不動彈,千年萬載不醒的樣子。吳佩珍先有些不耐煩,又
因為有點膽大,就拉王琦瑤去別處看。
    下一處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個也是三麵牆的飯店,全是西裝革履的,卻衝進一
個窮漢,進來就對那做東的打耳光。作派都有點滑稽的,耳光是打在自己手*,再貼到
對方的臉上,卻天衣無縫的樣子。吳佩珍喜歡看這個,往複了多少遍都看不厭,直說有
趣。王琦瑤卻有些不耐煩,說還是方才那場景有看頭,是個正經的片子,不像這,全是
插科打諢,猴把戲一樣的。兩人又回到方才那棚裏,不料人都散了,那床也挪開了,剩
幾個人在地上收拾東西。她們疑心走錯了地方,要重新去找,卻聽表哥叫她們,原來,
收拾東西的人裏頭就有表哥。他讓她們等一會兒,再帶她們去別處逛,今日有一個擁在
做特技呢!她們隻得站在一套幹等。有人問表哥她們是誰,表哥說了,又問她們在哪個
學校讀書,表哥說不上來,吳佩珍自己說了,那人就朝她們笑,一口白牙齒在暗中亮了
一下。過後,表哥告訴她倆,這人是導演,在外國留過學的,還會編劇,今天拍的這戲,
就是他自編自導的。說罷,就帶上她們去看拍特技,又是煙又是火,還有鬼的。也都是
底下的工人在折騰,留給演員去做的事,隻一眨眼。吳佩珍又要表哥帶她們去看明星,
表哥卻麵露難色,說今天哪個擁都沒拍明星的戲,說這明星的戲不是哪天都有的,也不
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要隨著明星的意思。吳佩珍便揭底似地說:你不是講每天都可
看見誰誰誰的?王琦瑤見表哥臉上下不來,就圓場道:下回再來吧,天也黑了,家裏人
要等了!表哥這就帶了她們往外走,路上又遇見那導演一回,竟還記得她們,叫她們某
某中學的女學生,很幽默的,兩人都紅了臉。
    回去的電車上,兩人就有些懶得說話,聽那電車的當當聲。電車上有些空,下班的
人都到了家,過夜生活的人又還沒有出門。那片場的經驗有些出人意外,說不上是掃興
還是盡興,總之都是疲乏了。吳佩珍本來對片廠沒有多少準備,她的向往是因王琦瑤而
生的向往,她自然是希望片廠越精彩越好,可究竟是什麽樣的精彩,心中卻是沒數的,
所以她是要看王琦瑤的態度再決定她的意見。片廠給三符瑤的感想卻有些複雜。它是不
如她想象中的那樣神奇,可正因為它的平常,便給她一個唾手可得的印象,唾手可得的
是什麽?她還不知道。原先的期待是有些落空,但那期待裏的緊張卻釋然了。從片廠回
來幾天,她都沒什麽表示,這使吳佩珍沮喪,以為王琦瑤其實是不喜歡片廠這地方,去
片廠全是她多此一舉。有一日,她用作懺悔一樣的口氣對王琦瑤說,表哥又請她們去片
廠玩,她拒絕了。王琦瑤卻轉過瞼,說:你怎麽能這樣不懂道理,人家是一片誠心。吳
佩珍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著她,王琦瑤被她看得不自在,就轉回頭說:我的意思是
不該不給人家麵子,這是你們家的親戚呀!這一回,連吳佩珍都看出王琦瑤想去又不說
的意思了,她非但不覺得她作假,還有一種憐愛。動中生起,心想她看上去是大人,其
實還是個孩子呀!這時候,吳佩珍對王琦瑤的心情又有點像母親,包容一切的。
    從此,片廠就變成她們常去的地方。拍電影的竅門懂得了不少,知道那拍攝完全不
是按著情節的順序來的,而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分別拍了,最後才連成的。拍攝的現場
又是要多破爛有多破爛,可是從開麥拉裏攝取的畫麵總是整潔美妙。炙手可熱的大明星
她們也真見著了一二回,到了鏡頭麵前,也是道具一般無所作為的。那電影的腳本則是
隨意地改變,一轉眼死人變活人的。她們鑽進電影的幕後,摸著了奧秘的機關,內心都
有一些變化。片廠的經驗確是不尋常的經驗,它帶有一些人生的含義。尤其在她們那個
年齡,有些虛實不分,真偽不辨;又尤其是在那樣的時代,電影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個
重要部分。

7 開麥拉
    王琦瑤知道了,拍電影最重要最關鍵的一瞬,是“開麥拉”的這一瞬,之前全是準
備和鋪墊,之後呢?則是永遠的結束。她看出這一聲“開麥拉”的不同尋常的意義,幾
乎是接近頂點的。那導演有時讓她們看鏡頭,鏡頭總是美妙,將雜亂和邋遢都濾去了。
還使暗淡生輝。鏡頭裏的世界是另一個,經過修改和製作,還有精華的意思。那導演已
成為熟人,她們見他不再臉紅。有幾回,表哥不在片廠,她們便直接找他。他自作主張
的,喊她們一個叫“珍珍”,一個叫“瑤瑤”,好像她們成了他戲裏的角色似的。他背
地裏和片廠的人說,珍珍是個丫頭相,不過是榮國府賈母身邊的粗使丫頭,傻大姐那樣
的;瑤瑤是小姐樣,卻是員外家的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吳佩珍當小孩子看,喜歡
逗她,開些玩笑;對王琦瑤則說有機會要讓她上一回鏡頭。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
趁著人們對阮玲玉的懷念,說不定能捧出一顆明星,也是帶點玩笑的意思,卻含蓄得多。
王琦瑤當然也不會認真,隻是有點喜歡自己和阮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導演竟真的
打電話到家裏,讓她去試一試鏡頭。王琦瑤心怦怦跳著,手心有點發涼,她不知道這是
不是個機會,她想,機會難道就是這般容易得的嗎?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心裏有些
掙紮。她本是想不告訴吳佩珍,一個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沒結果,也隻她自
己知道,好比沒發生過的一樣。可臨到那一天,她還是告訴了吳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
去,為了壯膽子。晚上她沒睡好,眼睛下有一片青暈,下巴也尖了一些。吳佩珍自然是
雀躍,浮想連翩,轉眼間,已經在策劃為王琦瑤開記者招待會了。王琦瑤聽她聒噪;便
又後悔告訴了她。這一天的課,兩人都沒上好,心不知飛到哪裏去了。終於放學,兩人
便蜇出校門,上了電車。這時間的電車,多是些家庭主婦般的女人,小手裏拎著布袋,
身上的旗袍是有皺痕的,腿後的絲襪也沒對準縫,偏了那麽一點,頭發或是蓬亂,或是
理發店剛出來戴了一頂盔似的,臉上表情也是木著的,萬事俱不關心的樣子。電車在軌
道裏嘔眶當當地走,也是漠然的表情。她們倆卻是這漠然裏的一個活躍,雖然也是不作
聲,卻是有著幾百年的大事在醞釀的。下午三點鍾的馬路,是有疲憊感的,心裏都在準
備著結束和換班了。太陽是在馬路西麵的樓房上,黃熟的顏色。她們倆倒好像是去開始
這一天的,心裏有著許多等待。
    導演先將她倆領進化妝室,讓一個化妝師來給王琦瑤化妝。王琦瑤從鏡子裏看見自
己的形象,覺得自己的臉是那麽小,五官是那麽簡單,不會有奇跡發生的樣子,不由頹
喪起來。她由化妝師擺弄,聽天由命的表情,有一段時間,她閉起眼睛不去看鏡子。她
感到十分的難堪,恨不得這一切早點結束;她還有些神經過敏,認為那化妝師也是恨不
得早點結束,手的動作難免急躁和粗暴的。她睜開眼睛再看鏡子,鏡子裏的自己是個尷
尬的自己,眼睛鼻子都是不得已的樣子。化妝室的光是充足的平均分配的光,沒有抑揚
頓挫,看上去都有些平鋪直敘的。王琦瑤對自己沒有信心了,反倒是豁出去地,睜大眼
睛看那化妝師的手法,看看自己一點一點變得不是自己,成了個陌生人。這時,她倒平
靜下來,心清也鬆弛了,等那化妝師結束工作走開時,她甚至還生出幾分幽默感同吳佩
珍開玩笑。吳佩珍說她簡直像是嫦娥下凡,她就說嫦娥也是月餅盒上的嫦娥,於是兩人
都笑。一笑,表情舒展了,脂粉的顏色裏有了活氣,便生動起來。再看那鏡子裏的美人,
也不那麽生分和隔膜了。不一會兒,導演就派人來招呼她去,吳佩珍自然尾隨著。棚裏
燈架都支好了,那吳佩珍的表哥在一個高處朝著她笑,導演卻變得很嚴肅,六親不認似
地,指定她坐在一個床上,是那種寧式眠床,有著高大的帳篷,架上雕著花,嵌著鏡子,
是鄉下人的華麗。導演告訴她,她現在是一個舊式婚禮中的新娘,披著紅蓋頭,然後有
新郎信來揭蓋頭,一點一點露出了臉龐。導演規定她是嬌羞的,嫵媚的,有憧憬又有擔
憂的,一古腦兒交給她這些形容詞,全要做在一張臉上。王琦瑤雖是點頭,心卻茫然,
還恍恍的,不知從何著手。可此時她隻是一個豁出去,反倒是很鎮定,竟能注意到周圍,
聽見有鄰近棚裏傳出來的“開麥拉”的叫聲。
    接著,一塊紅蓋頭蒙上來了,眼前陡地暗了。這時,王琦瑤的心才擂鼓似地跳起來。
她領悟這一時刻的來臨,心生畏懼,膝蓋微微地打顫。燈光開明,眼前的暗變成了溶溶
的紅色,雖是有光,卻是不明就裏的光。王琦瑤發熱似的,寒顫沿了膝蓋升上去,牙齒
都磕碰起來。片廠裏的神奇在光裏聚集和等候著。有人走過來,整理她的衣服,又走開
了,帶來一陣風,紅蓋頭動了一下,撫著她的臉,是這一下午的緊張裏的一個溫柔。她
聽見四周圍一連串的“OK”聲,是速進的節奏,有幾分激越的,齊心奔向一個目標的,
最終是一聲“開表拉”。王琦瑤的呼吸屏住了,透不過氣來,她聽見開麥拉走片的機械
聲,這聲音蓋住了一切,她完全忘記了她該做什麽了。當一隻手揭去紅蓋頭的時候,她
陡然一驚,往後縮了一下,導演便嚷了一聲停。燈光暗下,紅蓋頭罩上,再從頭來起。
    再一遍來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遠去了,不複再現,本來也是幻覺一樣的
東西。王琦瑤清醒過來,寒顫止住了,心跳回複正常。紅蓋頭裏的暗適應了,能辨出活
動的人影。燈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連串“OK”也是例行公事,那一聲“開麥拉”
雖是例行公事,也是權威性的,有一點不變的震撼。她開始依著導演的交代在臉上作準
備,卻不知該如何嬌羞,如何嫵媚,如何有憧憬又有擔憂。喜怒哀樂本來也沒個符號,
連個照搬都沒地方去搬的。紅蓋頭搞起時,她臉上隻是木著,連她天生就有的那嫵媚也
木住了。導演在鏡頭裏已經覺察到自己的失誤,王琦瑤的美不是那種文藝性的美,她的
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間裏供自己人欣賞的,是過日子的情調。她不是興風作浪的
美,是拘泥不開的美。她的美裏缺少點詩意,卻是忠誠老實的。她的美木是戲劇性的,
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館櫥窗裏的美。從開麥拉裏看起來,便過於
平淡了。導演不覺失望,他的失望還有一點為王瑤的意思,他想,她的美是要被埋沒
了。後來,為了補償,他請一個攝影的朋友,為王琦瑤拍了一些生活照,這些生活照果
真情形大異,其中一張還用在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滬上淑暖”為題名。
    試鏡頭的經曆就這樣結束了,這是片廠裏的小事一樁。王琦瑤從此不再去片廠了,
她是想把這事淡忘,最好是沒發生過。可是罩著紅蓋頭,燈光齊明的情景卻長在了心裏,
眼一閉就會出現的。那情景有一種莫測的悸動,是王琦瑤平靜生活中的一個戲劇性的片
刻。這一片刻的轉瞬即逝,在王琦瑤心裏留下一筆感傷的色彩。有時放學走在回家的路
上,會有一點不期然的東西喚起去試鏡頭的那個下午的記憶。王琦瑤這年是十六歲,這
事情使她有了滄桑感,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止十六歲這個歲數了。她還有點躲避吳佩珍,
像有什麽底細被她窺伺了去似的。放學吳佩珍約她去哪裏,十有九次她找理由拒絕。吳
佩珍有幾次上她家找她玩,她也讓娘姨說不在家推了。吳佩珍感覺到王琦瑤的回避,不
由黯然神傷。但她卻並不喪失信心,她覺得無論過多少日子,王琦瑤終究會回到她的身
邊。她的友情化成虔誠的等待,她甚至沒有去交新的女朋友,因不願讓別人侵占王琦瑤
的位置。她還隱約體會到王琦瑤回避的原委,似乎是與那次失敗的試鏡頭有關,她也不
再去片廠了,甚至與表哥斷了來往。這次試鏡頭變成她們兩人的傷心事,都懷有一些失
敗感的。後來,她們逐漸變得連話也不大講了,碰麵都有些尷尬地匆匆避開。當她們坐
在課堂的兩頭,雖不對視,可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有一種類似同情的氣氛在她們
之間滋生出來。去片廠的事情是以一聲“開麥拉”告終的,這有一種電影裏稱作“定格”
的效果,是一去不返,也是記憶永存。如今,課餘的生活又回複到老樣子,而老樣子裏
麵又是有一點新的被剝奪,心都是有點受傷的,傷在哪裏,且不明白的。本來見風就是
雨的女子學校,對這回王琦瑤試鏡頭的事,竟無一點聲氣,瞞得緊緊的。兩人雖然沒互
相叮囑,卻不約而同地緘口不提。其實在一般女學生看來,能為導演看上去試一回,已
是足夠的光榮,成功則是奢望中的奢望。這也是王琦瑤她們原先的想法,可一旦走到了
那一步,情形便不是舊時舊地,人也不是舊人,是付出過代價的,有些損失的。若非是
吳佩珍這樣將心比心的旁觀者,是體嚐不到這番心境的。
     
8.照片
    導演為拍照片的事打電話給王琦瑤,是在一個月之後了。聽到導演的電話,王琦瑤
的口氣不自主就變得生硬起來,還有點諷刺地,問他有何貴幹。導演說有一朋友叫程先
生的,是個攝影師,想替她拍些照片。王琦瑤說,她是並不上相的,還是請程先生找別
人吧!導演笑道:瑤瑤生氣了!王琦瑤就不好意思再推了。過了一天,那程先生自己來
電話約好時間和地方,到時候,王琦瑤遵程先生吩咐,帶上自己的幾件旗袍和裙裝,按
著他給的地址去了。程先生住在外灘的一幢大樓,頂上的一層,房間是重新隔過的,裝
修成一個照相間,拉著布幔,有一些布景,歐洲的城堡,亭台樓閣什麽的。裏邊另有暗
房和化妝室。程先生是個二十六歲的青年,戴著金絲邊近視眼鏡,白襯衫束在用帶西裝
褲裏,很精幹的樣子。他讓王琦瑤進化妝間修飾一下,自己在外麵布燈。王琦瑤從化妝
間的窗戶看見了外灘,白帶子似的一條。星期天的上午,太陽格外的好。海關大鍾當當
地敲著,聲音在空氣裏散開,聽起來是曠遠的意境。江邊的人是如豆的大小,亮晶晶地
移動。王琦瑤的眼睛從窗外移回來,忽有些茫然的,不知自己來這裏是為什麽。她無意
地抑製了自己的希望,不讓這希望漫生漫長。她已是受過打擊的,心裏難免有點灰。她
其實無意地也欣賞著自己的希望成灰,顧影自憐的。到程先生這裏來,她對自己說是照
顧導演的麵於,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她自己是無所謂。她很無所謂地打量鏡子裏的自己,
塗了點唇膏,也懶得換衣服,就這麽走出了化妝間。
    程先生已經布置好了,背景是一幅橙色的布幔,布幔前是一個花幾,幾上是白色的
馬蹄蓮。他請王琦瑤站到見旁去,退幾步又進幾步地端詳著。王琦瑤也是以無所謂的表
情接受這樣端詳,並無窘色,曾經滄海的樣子,不過也是天真的“曾經滄海”,暗底裏
使勁,有些誇張的。程先生的眼光和導演是不同的,導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隻要美。
性格是要去塑造什麽,美卻沒有這任務。在程先生眼裏,王倚聯幾乎無可挑剔,是個標
準美人,每個角度都有每個角度的美。她又不是拍慣照片的那樣,有著無可矯正的壞毛
病。是一張白紙,想畫什麽圖畫就畫什麽圖畫。她卻也不是不大方,並不忸怩的。她的
大方是有試鏡頭的經曆作底的,也是有過鍛煉。因是失敗的鍛煉,她的大方裏便有了一
點謙遜和靦腆,是楚楚動人的。程先生心裏很滿意導演朋友的推薦。他這個照相間裏記
不清來過多少美人了,都是程式化的,已經完成的照片似的,他隻是在複製而已。這時,
他內心竟有一些地激動,這情緒似乎傳達給了王琦瑤,當燈光亮起時,她竟也生出一點
無名的希望。這希望是退一步希望,還是崛起的。程先生的照相間自然是比不上片廠,
有些小兒科的,氣氛是冷清的氣氛,可它卻也是認真的,誠實的,從小處做起,奮發的,
使人願意合作的。王琦瑤不由地收起那無所謂,流露出一些興趣和熱情。
    像王琦瑤這樣知道自己長得漂亮的女孩,無論有多麽老實,都免不了是作態的。在
這樣的年齡,這作態又往往不高明,或是過火,或是錯位,結果反而遜色。王琦瑤卻是
個不犯錯誤的例外。她比較聰敏,天生有幾分清醒,片廠的經曆又增添了見識,這就使
她比較含蓄和沉著。要說作態,她也有,是不作態的作態,以抑代揚,特別適合照片的
表現。程先生欲罷不能地,拍了又拍,王琦瑤也有如魚得水之感。她有些熱,眼睛亮亮
的,麵色姣好。她所攜帶的各款衣服都挨次輪過,程先生的布景也挨次輪過,她一會地
變成外國的女郎,一會兒是中國的小姐。等最後拍完,她回到化妝間換衣服時,天已正
午。黃浦江閃閃發光,江麵有一點一點金銀斑,是飛翔的水鳥。汽車駛過江邊,駛進背
陰的幽暗的直街,大樓底下的直街像峽穀之間的溝渠。她從容仔細地重新穿上來時的衣
服,將其餘的一件件疊好,收起。她心情很明淨,拍過的照片她不再去想,當它是樁沒
結果的事情。她拿好東西離開化妝間時,心想,這扇麵朝外灘的窗倒是有意思的。這扇
窗正好在樓的角上,也就是在沿江馬路和狹窄的直馬路的直角上,又是高處,可眼觀六
路的。她走出化妝間與程先生道了再見,出門到了走廊,然後按下電梯的鈕。電梯悄無
聲息地上來,她走進去,回過身時,看見程先生站在門邊,正目送她。
    後來被《上海生活》選為封二的照片是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張。她坐在一具石桌
邊的石凳上,臉微側,好像在與照片外的人作交談,人家說她聽的姿態。背後是一具圓
窗,有花葉枝蔓的影,一看便是紙板畫的景。雖是做的室外的是,光卻是室內的人造的
光。她那姿態也是擺出來的,就算是交談也是供展覽的交談。這張照片其實是最尋常的
照片,每個照相館櫥窗裏都會有一張,是有些俗氣的,漂亮也不是絕頂的漂亮。可這一
張卻有一點鑽進入心裏去的東西。照片裏的王琦瑤隻能用一個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
似乎是可著人的心剪裁的,可著男人的心,也可著女人的心。她的五官是乖的,她的體
態是乖的,她布旗袍上的花樣也是最乖的那種,細細的,一小朵一小朵,要和你做朋友
的。景是假,光是假,姿勢是假,照片本身說到底就是一個大假,可正因為這假,其中
的人倒變成個真人了。這人不是合夥一起假戲真做地欺人,而是假戲假做,老老實實,
把底兜出來,坦言相告。照片上的王琦瑤,不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凜然的東西,有拒
絕的意思,還有打擊的意思;好看卻是溫和,厚道的,還有一點善解的。她看起來真叫
舒服。她看起來還真叫親切,能叫得出名字似的。那些明星,模特兒確實光彩照人,可
卻是兩不相幹,你是你,她是她的。王琦瑤則入人肺腑。那照片的光也是仔細貼切,王
琦瑤像是活的,眸子裏映著人影,衣服指子都在動似的。這照片是收在家庭照相簿裏,
而不是裝上玻璃框掛在牆上作偶像用的。這照片倘若要去做廣告,那也是做的味之素、
洗衣粉一類的,而不是夜巴黎香水、浪琴坤表。這照片是實惠的情調,沒有一點奢華,
有一點豔麗,也是俗麗,有一點甜蜜,也是桂花粥的甜蜜。它不是醒人耳目,過目不忘
的,它是看過了就不去想,再看見還會再喜歡的,看不厭卻不是丟不下的。總之,它是
適度,從容,有益無害的。《上海生活》選它作封裏,是獨具慧眼。這照片與“上海生
活”這刊名是那麽合適,天生一對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腳。這可說是“上海
生活”的芯子,穿衣吃飯,細水長流的,貼切得不能再貼切。
    王琦瑤卻不知道為什麽刊登出來的是這張,許多精心設計,全神貫注的照片反而沒
有中選。她甚至有點模糊,記不清這一張是怎麽拍下的,總之是不經意的一張。照片上
的自己不是她喜歡的自己,有點鄉氣,還有點小家子氣,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
令她失望,還有些受打擊。雖然是高興事,可情緒卻低落了。她想,她難道是這樣經不
起檢驗嗎?她想,一次試鏡頭是那樣,一次拍照又是這樣,都是不順心遂意似的。那本
《上海生活》被她壓在枕頭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裏有說不出的沮喪,好像露了個醜。
她簡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樣子,除了灰心,還惶惑不安。再坐到鏡子麵前,就好
比換了個立場,是重新審度的。她想這照片簡直是剝皮,要把人打散了重新來過。這
“開麥拉”究竟是什麽東西,裏麵另有一世人生嗎?王琦瑤又是一番惆悵生起。《上海
生活》刊登照片並沒有帶給她多大的快樂,有一點也是雜拌的,百感交集,還不夠折磨
人的。
    這一回是瞞也瞞不住了,全校都知道了王琦瑤,還有別的學校的女學生跑來看王得
瑤的。王琦瑤走到哪裏,都是有人住步回眸。女學生們就是這樣,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非要旁人說了才算數的。原先並不以王琦瑤為然的人,這回服氣了,倒是原先肯定
王琦瑤的,現在反有些不服,存心要唱對台戲的。於是就有流言興起,說王琦瑤的表兄
之類的在《上海生活》當差,走的是近水樓台。無論是豔羨的目光,還是無中生有的流
言,全不在王琦瑤的心目中,因為在經驗上和覺悟上,王琦瑤都要超出她們一籌,所有
的議論都是無稽之談。王琦瑤人在事中,心裏有的全不是那些。《上海生活》把她變成
了女校的名人,師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的,那照片就像是硬奪走她本來
的麵目,再塞給個不相幹的,要不要也不由她。
     
9.“滬上淑媛”
    “滬上淑媛”這名字是貼著王琦瑤起的。她不是影劇明星,也不是名門閨秀,又不
是傾國傾城的交際花,倘若也要在社會舞台上占一席之地,終須有個名目,這名目就是
“滬上淑媛”。這名字是有點大同世界的味道,不存偏見,人人都有份權利的,王琦瑤
則是眾望所歸。她旗袍上的花樣,成為流行的花樣;她的燙發梢的短發也成為流行的短
發,她給“滬上淑媛”這名字畫了一幅肖像。“滬上淑媛”是平常心裏的一點虛榮,安
分守己中的一點風頭主義,它像一樁善舉似的,給每個人都送去一點幻想。一九四五年
底的上海,是花團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變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
其實那歌舞是不問時事的心,隻由著快樂的天性。櫥窗裏的時裝,報紙副刊的連載小說,
霓虹燈,電影海報,大減價的橫幅,開張誌模的花籃,都在放聲歌唱,這城市高興得不
知怎麽辦才好。“滬上淑媛”也是歡樂樂章,是尋常女兒的歌舞,它告訴人們,上海這
城市不會忘記每一個人的,每一個人都有通向榮譽的道路。上海還是創造榮譽的城市,
不拘一格,想象自由。它是唯恐不夠繁華,唯恐不夠榮耀,它像農民種莊稼一樣播種榮
譽,真是繁花似錦。“滬上淑媛”這名字有著“海上升明月”的場景,海是人海,月是
尋常人家月。
    然而,就有照相館來請王琦瑤拍照。是在晚上,營業結束,母親讓娘姨陪著,挾著
衣服包,乘一輛三輪車,去照相館。那照相間是要比程先生的正規,燈也多,有人專門
負責照明布景,還有人幫她換衣化妝,三四個人圍著王琦瑤轉,有點眾星捧月的意思。
這時候,樓下店門關上了,是靜的,門外的馬路也是靜的,幾重靜包圍,照相間裏氣氛
是有神聖感的。拉起布幔的後窗下,弄堂裏有“火炮小心”的敲梆聲,像是另個世界傳
來的。燈光照在身上,熱烘烘的有點烤,自己都可看見自己眼中的光芒似的。四周都是
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個。在照相館櫥窗陳列出來的照片是要華麗得多,去參加晚會
的裝束。但這華麗是大眾化的華麗,像婚紗出租似的,心都是各自的心。這明擺著是作
假的華麗,眾所周知,倒也不騙人。這照相館櫥窗裏的華麗也是懷了一些未圓的夢,淑
媛的夢,還懷著爭取,也是淑媛的爭取。《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瑤是生活中的淑媛,
那櫥窗裏的王琦瑤是幻想中的淑媛,兩者都是真人。前者是入心的,後者是奪目的,各
有各的歸宿。櫥窗裏的王琦瑤,將那可人的乖藏進心裏去,把矜持做在臉上,比世人都
站得高似的。她臉上是冷冷的,心裏卻是熱切的,想得到人們喜歡的。這是王琦瑤喜歡
的自己,特別地合她口味,還給了她自信。那陳列她照片的櫥窗前,她是不再經過,這
也是一個矜待。那大照片標出了她的名字,題為“滬上淑媛王琦瑤”,她的名字便隨風
而走了。
    王琦瑤卻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覺遲了,第二日早上也還準時到校。學校舉行思親
會,要她上台給老校友獻花,她推給了別的同學。有好奇的同學問她照相的細節,她則
據實回答,不渲染賣弄,也不放作深奧。她對人對事還和從前一樣,不搶先也不落後,
保持中遊,使那些生忌的女生也漸漸消除了成見,緩和下來。雖是一切照舊,心情其實
是另一番了。過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懷了一些委屈,還有些負氣的,如今卻是心甘情願。
王琦瑤做人做得從容多了,這從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收獲,所以叫她怎麽退讓她
也是願意。照相館裏那些眾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個平淡的白晝,有了那櫥窗裏
的亮相,無聲也是有聲。這就是王琦瑤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顆心的,
確實是淑媛裏的典範。王琦瑤總是安靜,以往的安靜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則有希望撐腰,
前後兩種安靜,卻都是一個耐心。王琦瑤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顆心就是耐心。
耐心是百折不撓的東西,無論於得於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瑤,除了耐心還有
什麽可作爭取的武器?無論是成是敗,耐心總是沒有錯的,是最少犧牲的。安靜也是淑
媛的風采。王琦瑤什麽都放我,隻有一樁舊日的東西是回不來了,那就是和吳佩珍的友
誼。她們如今是比陌生人還要疏遠,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們卻都有些躲。有王琦
瑤照片的照相館,吳佩珍也是要繞道行的,連照片上的王琦瑤也不願見了。各自都有著
說不出來的苦惱,想起來不免傷感。
    現在,想取代吳佩珍位置的同學有好幾個,有的上門來邀王琦瑤一同去學校,有的
課後約王琦瑤一同看電影。王琦瑤一律是不遠不近,不卑不亢。幾次下來,對方便也失
了興趣,隻得退回去了。這一日,王琦瑤在課本裏發現一封信,打開看是一張請柬,另
有一紙信箋,寫著一些女學生間流行的文字,表明對三符瑤的好感,很真誠地邀請她參
加生日晚會,署名是蔣麗莉三個字。蔣麗莉向來與王琦瑤沒什麽往來,似乎也從來沒有
過特別接近的朋友。她出身工廠主家庭,是班上同學中家境最好的之一。她功課一般,
卻喜歡在課間看小說,終把眼睛看成了近視,戴著洋瓶底厚的眼鏡,那樣子越發不可接
近。因受小說的影響,她的作文語句就分外濃豔,是哀情小說的翻版。王琦瑤接受邀請
去赴晚會,一是不忍拂蔣麗莉的好意,二也是好奇。這好奇也是一半對一半,一半是衝
著蔣麗莉,另一半是對了晚會。同學們中間流傳著蔣麗莉家的排場,她又從不帶人去她
們家,就更顯得神秘了。這事要放在過去,無論怎樣的好奇,王琦瑤都隻能有一個做法,
就是拒絕,她是不會把自己奉獻給別人的熱鬧裏麵的。可如今她卻不那麽在意了,再說,
誰知道呢?說不走到頭來人家的熱鬧反過來奉獻給她的。王琦瑤心裏決定去參加晚會,
就想同蔣麗莉說一聲,可蔣麗莉明顯在回避她,下了課便匆匆出了教室,隻在桌上留一
本翻開的書。那敞開的書頁是在向王峽瑤也討一封信箋,欲言又止的樣子。王琦瑤有意
不稱她的心,她不喜歡這種文藝腔的把戲,那些寫在紙上的字句總有點叫她肉麻。蔣麗
莉回到課堂,麵對空著的書頁,現出失望的表情,王琦瑤有點心中暗喜的。一直挨到放
學,蔣麗莉搶先出了教室,頭不回地往前走,王琦瑤追上去,叫了她一聲。她陡地漲紅
了臉,很窘,也很堅定,是迎受打擊的樣子。不料王琦瑤卻說到那天,她一定去祝賀生
日快樂,還謝謝她的邀請。她的臉更紅了,眼睛裏好像有了淚光,蒙蒙的。第二天,王
琦瑤又在書本裏看見一頁信箋,淡藍色,角上印花的那種,寫著詩句般的文字,歌頌的
是昨晚的月亮。王琦瑤不免心裏有些起膩。
    過了幾日,生日的那晚就到了。王琦瑤準備了一對柬發辮的緞帶作禮物,素色旗袍
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頭發上箍一條紅發帶,畫龍點睛的效果。直到八點她才離開
家門,她去也是打算蜻蜓點水一到就走的。臨到這一日,她心裏忽覺得沒了底,不知等
待自己的是什麽。她和蔣麗莉又不熟,倘若有吳佩珍作伴就好了。吳佩珍就像是很久以
前的事,想起來不由滿心惆悵。她在自己的朝北房間裏等待八點鍾到來,這時間弄堂裏
已是一片寂靜,有些聲響也是入夜的聲響,天井裏的水聲,自鳴鍾的報時聲,無線電裏
播的是夜曲。這一刻的靜由不得太寂寞心來,還疲憊心來,一天已到了尾聲,卻還有個
未完成。八點鍾她走出家門,弄裏的一盞電燈灑下的不是亮,而是夜色。街上的燈也還
不足以驅散這弄口湧出的暗,霓虹燈更是夜空裏的浮雲,人是燈影那樣的東西。蔣麗莉
的家住在背靜的馬路,一條寬闊的弄堂,弄堂兩邊是二層的樓房,有花園和汽車間,也
是暗和靜的,但那暗和靜卻是另一番聲色。蔣麗莉家的窗戶拉著窗簾,那窗簾上的光影
似是要比別家的活躍。王琦瑤以為她是晚會遲到的一人,可卻有汽車從她身後越過,停
在蔣麗莉家的門前,門是開著的,要迎一宿的客似的。
    她走進門去,把大衣脫下掛在門廳的衣帽架上,手裏拿著手袋和禮物。客廳裏人不
多,且都在說自己的話。長餐桌上擺了水果點心,最中間空著放蛋糕的位置,蛋糕大約
還在路上。蔣麗莉一個人坐在客廳的一角,有一句沒一句地彈鋼琴,穿的還是平常的衣
服,臉上是漠不關心的表情,好像是別人的生日。當她看見王琦瑤,臉上有了一個燦爛
的笑容。她站起身,丟下鋼琴,向王價搖過來,拉住了她的手。王琦瑤不由心生感激,
蔣麗莉是這個晚上唯一的熟悉,也是唯一的親切,於是也握了她的手。蔣麗莉就把她往
外拉,一下直拉上了樓,拉進她的房間。房間裏粉紅色的窗簾,粉紅色的床罩,梳妝鏡
上也是粉紅緞子的簾罩,倒把蔣麗莉襯托得更加老氣和陳暗了。而蔣麗莉也好像是有心
破壞,桌上床上堆的書,封麵上染著墨汁且殘破了的;杯子裏是有褐色茶垢的;唱片是
裂紋的;胡亂他置的衣服都是黑和灰兩種顏色的。王琦瑤本是要讚歎這房間,話也不好
出口了。這房間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氣,又是含了一包委屈。蔣麗莉把王琦瑤領進房間,
自己在床沿坐下,眼睛看著地,半天不說話。王琦瑤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很怪,也很尷
尬。樓下卻忽然沸騰起來,大約是蛋糕房將蛋糕送到了,傳來陣陣驚呼聲,人也多起來
似的。王琦瑤想勸蔣麗莉下樓去了,卻發現她原來在哭,眼淚從鏡片後麵流了滿臉。她
說你怎麽了,蔣麗莉,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唱主角的日子,怎麽不高興了。蔣麗莉的眼
淚更洶湧了,她搖著頭連連地說:你不知道,王琦瑤,你不知道。王琦瑤就說:那你告
訴我,我不知道的是什麽。蔣麗莉卻不說,還是哭和搖頭,帶了些撒嬌的意思。王琦瑤
有一點不耐,但隻得忍著,還是勸她下樓,她則越發的不肯下樓。最後王琦瑤一轉身,
自己下去了,走到一半,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卻見蔣麗莉一臉淚痕的也跟下來了。心裏
倒有點好笑,也有點嫌煩,還有一點感動,是不得已,被逼出來似的感動。她回頭對蔣
麗莉說,你不換衣服不化妝,至少要洗洗臉吧!這話聽起來有一些親情,也是不得已的
親情。蔣麗莉聽話地去了洗手間,再出來時臉色便幹淨了一些。她從王琦瑤手裏拿過那
裝緞帶的小盒,說:這是給我的吧!要貼在心窩上的表情。王琦瑤不去看她,快步向客
廳走去,蔣麗莉要跟她去,卻叫一幫親戚朋友圍住了。
    一整個晚上,蔣麗莉都是拉著王琦瑤的手,到這到那的。有人認出王琦瑤,互相傳
著,就像認識似的與她微笑說話。王琦瑤漸漸自如了一些,也有些愉快了,可就是抽不
出她的手,好像上了鎖。蔣麗莉還時不時將她的手緊握一下,似乎有什麽你知我知的秘
密。這陡然而起的親密,是叫王琦瑤發窘,可她麵上並不流露,也是知己的樣子。她心
裏詫異蔣麗莉和學校裏就像換了一個人,又顧不得細想,忙著應付眼前的人和事。人和
事是像穿梭似的,也沒個仔細的印象,都是有些花團錦簇的,很亮麗的景象。那屋角的
鋼琴,你去彈幾下,我去彈幾下,不間斷地可淙聲起,也是亮麗之聲。後來,客廳裏有
些熱,打開一扇落地窗,外麵是一個平台,鋪著花磚,走下幾階便是花園。露台的燈開
了,隱約可見花園裏的丁香花枝,紛亂攪成一團的樣子,花和葉都落盡了。蔣麗莉拉著
王琦瑤到露台上,也不說話,隻望著花園幽暗的裏處。王琦瑤覺得這樣子的古怪,便說
身上冷要進屋,於是又進了客廳。客廳裏鬧哄哄的,圍著一對青年男女向他們要喜糖吃,
生日蛋糕已切得七零八落,殘骸似地躺在枝形吊燈下麵,奶油像是髒了,邋遢兮兮的。
咖啡杯也是東一個西一個,留著殘渣。晚會是要結束的樣子,正在最後的高潮裏,人都
有些失態似的。一個青年跑來向王請搖大獻殷勤,演劇般的姿態,王琦瑤卻紅了臉,不
知如何是好。蔣麗莉頓時沉下臉,將王琦瑤拉開,叫那人討了個沒趣。然後就有人率先
告別回家,接著,則是一窩蜂的告別,衣帽架前亂成一團。蔣麗莉也不理別人,隻對了
王琦瑤一個人致告別詞,她說她把這個生日當作她們兩人共同的,說罷就鬆開她手,揪
心的表情一般轉身上了樓。王琦瑤是被開釋的心情,不由暗暗鬆了口氣。衣帽架前的人
已疏散了不少,還有兩三個年長的客人在與蔣麗莉的母親說話。當王琦瑤取下自己的大
衣時,她母親竟然回過頭來特地向她告別,謝謝她的光臨,說今天蔣麗莉特別高興,還
請她以後經常來。她將王暗搖直送到門外,王琦瑤走出好遠,還見門口一方燈光裏有她
的身影。
    從這晚以後,王琦瑤和蔣麗莉做了朋友。她們在學校還是往常那樣,交往都是私底
下。她們不同於一般女學生的要好,同進同出,喊喊喳喳,有說不完的心裏話,就像王
琦瑤和吳佩珍那樣的。她們不這樣交往是各有原因。在王琦瑤,是不願給人們留下厚此
薄彼的印象,內心深處,則是有著對吳佩珍的顧恤,雖是她不願承認的;而在蔣麗莉,
卻是為了與眾不同,她凡事都要反著大家來,她做人行事的原則最簡單,就這一個公式。
她們倆在做朋友上的趣味又都有些不同於女學生的地方,都有些自以為不俗的,王琦瑤
是因為經曆,蔣麗莉則來源於小說,前者是成人味,後者是文藝腔,彼此都有些歪打正
著,有些不對路,也自欺著擋過去了,結果殊途同歸。她們在學校各歸各,出了校門則
形影不離。蔣麗莉幹什麽都要拖著王琦瑤,王琦瑤因有蔣麗莉母親的請求,便不好拒絕
似的。她幾乎要成為蔣家的一員,到哪都跟著的。蔣麗莉的親戚朋友很快部為她熟識,
也是她的親戚好友一般。由於她小小的名聲,又由於她的懂事知禮,眾人對她的熱誠還
勝過對蔣麗莉一籌。到後來,不是為蔣麗莉而請她,倒像是為請她捎帶上蔣麗莉的。她
顯見得有些受寵,但她沒有一點忘形,待蔣麗莉比較以前還更照顧了。
    自那天的晚會之後,晚會便接踵而來。所有的晚會都像有著親緣關係,盤根錯節的。
晚會上的人也都是似曾相識,天下一家的樣子。他們雖有形形種種,幹什麽的都有,卻
都是見麵熟。所有的晚會,又都大同小異,是有程式的,王琦瑤很快就領會了它的真諦。
她曉得晚會總是一迭聲的熱鬧,所以要用冷清去襯托它;她曉得晚會總是燈紅酒綠五光
十色,便要用素淨去點綴它;她還曉得晚會上的人都是熱心腸,千年萬代的恩情說不完,
於是就用平淡中的真心去對比它。她天生就知道音高弦易斷,她還自知登高的實力不足,
就總是以抑待揚,以少勝多。效果雖然不是顯著,卻是日積月累,漸漸地贏得人心。她
是萬紫千紅中的一點芍藥樣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談闊論裏的一個無言。王
博瑤給晚會帶來一點新東西,這點新東西是有創造性的,這裏麵有著製勝的決心,也有
著認清形勢的冷靜。王琦瑤在晚會上,有著凡事靠自己的心情。別人都是晚會的主人,
想來就來,想去就去。隻有她是客人,來和去都作不得主的。她還曉得蔣麗莉可說是她
在晚會上的唯一的親人,她和她走到哪都是手拉著手。蔣麗莉本心是討厭晚會的,可為
了和王琦瑤在一起,她犧牲了自己的興趣。她們倆成為晚會上的一對常客,晚會總看見
她們的身影。有那麽幾次,她們缺席的時候,便到處聽見詢問她們,她們的名字在客廳
裏傳來傳去的。缺席不到也是以抑待揚的一部分,比較極端的那部分。
    上海的夜晚是以晚會為生命的,就是上海人叫做“派推”的東西。霓虹燈,歌舞廳
是不夜城的皮囊,心是晚會。晚會是在城市的深處,寧靜的林陰道後麵,洋房裏的客廳,
那種包在心裏的歡喜。晚會上的燈是有些暗的,投下的影就是心裏話,歐洲風的心裏話,
古典浪漫派的。上海的晚會又是以淑媛為生命,淑媛是晚會的心,萬種風情都在無言之
中,骨子裏的豔。這風情和豔是四十年後想也想不起,猜也猜不透的。這風情和豔是一
代王朝,光榮赫赫,那是天上王朝。上海的天空都在傾訴衷腸,風情和豔的衷腸。上海
的風是撩撥,水是無色的胭脂紅。王琦瑤是這風情和豔裏的一點,不是萬眾矚目的那點,
卻是心裏墊底的一點。她幾乎是心裏的心,最最含而不露的。倘若沒有王琦瑤,晚會便
是空心的晚會,是浮光掠影的繁華。王琦瑤是這風情和豔裏最有意的一點,是心裏的那
點渴望,倘若沒有這,風情是無由的風情,豔也是無由的豔了。如今,這風情和豔都是
有根有源,它們給上海染上那叫做情調的東西,每一景每一物都會說話似的,說的比唱
的還好聽。王琦瑤走進上海的夜晚,這夜晚是以弄堂深處的昏黃和照相館市漫前的燈作
背景的,這夜晚不再是照片那樣斷章取義,而是有頭有尾,也不是靜止,而是流動。這
流動又不是片廠開麥拉裏的流動,開麥拉裏流動的是人家的故事,這夜晚流動的都是自
己的,自己的得,自己的失。這得失說是自己的,卻又不全是,它是上海燈光之上那一
大塊天空,還在星光之上的,是籠罩一整個城市,晝裏變白,夜裏變黑,隨日月轉移。
這一塊天空被高樓遮住,被燈光遮住,是有障眼法的,可卻是雷打也不動,任憑乾坤顛
倒,總是在人頭頂上的一個無邊無際。
     
10.上海小姐
    一九四六年的和平氣象就像是千年萬載的,傳播著好消息,壞消息是為好消息作開
場白的。這城市是樂觀的好城市,什麽都往好處看,壞事全能變好事。它還是歡情城市,
沒有快樂一天沒法過的。河南鬧水災,各地賑災支援,這城市捐獻的也是風情和豔,那
就是籌募賑款的選舉上海小姐。這消息是比風還快,轉眼間家喻戶曉。“上海”是摩登
的代名詞,“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詞,上海這地方,有什麽能比“小姐”更摩登
的呢?這事情真是觸動人心,這地方,誰不崇尚摩登啊?連時鍾響的都是摩登的腳步聲。
這是比選舉市長還眾心所向的事情,市長和他們有什麽關係?上海小姐卻是過眼的美景,
人人有份。那發布消息的報紙一小時內搶光,加印也來不及,天上的雲都要剪下來寫號
外的。電車當當地,也在發新聞。這是何等的豔情啊!是夢中景色,如今卻要成真。都
像是坐不住要跳起來的,心怦怦乓乓地擂鼓,是快三步的節奏。燈光也像是昏了頭似的,
暈眩閃爍。還有什麽能比“上海小姐”這事情更得這城市的心?這。已是像孩童一般天
真,有些恬不知恥的貪歡。這是人人都要去投票,無私奉獻意見的事情,選票上寫著愛
美的心意。
    最初建議王琦瑤參加競選的,是那拍照的程先生。程先生後來又給王琦瑤拍過兩次
室外的照片。這兩次,王琦瑤是要老練一些,但卻不動聲色。她就像知道程先生的心意
似的,程先生剛想到,王琦瑤便做到了。王琦瑤的美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美,不會減,
隻會加,到了最後,程先生眼裏的王琦瑤是如天他一般,舉世無雙的了。他是真心建議
王琦瑤參加競選“上海小姐”,他簡直覺得這選舉就是為王濤搖而舉行的。倘若隻有程
先生的建議,王琦瑤還不會去報名,因她對自己不如程先生那樣的有信心,再則她也不
同於程先生的人在事外,她是有過得失的,得失都是心上留痕;她可不敢輕舉妄動。但
程先生的建議確實觸動了她的心。那些接履而至的晚會,時間長了,就有徘徊之感,不
知何去何從的。程先生的建議使她心頭一亮,雖然亮也是蒙昧的亮。這晚,蔣麗莉一個
遠房表姐的婚宴上,蔣麗莉一下子宣布了程先生的這個建議。這其實是一個很不合適的
婚禮節目,帶有喧賓奪主的意思,眾人的目光全轉到王琦瑤身上,她雖然惱怒,卻也不
好發作。不過,在喜慶的宴會上宣布這事給了她一個吉兆,那大紅燈籠雖不是對著她來
的,可洋洋喜氣卻是有主也沒主的。那一對新人是吉兆,成雙的吉日是吉兆,杯子裏的
酒,懷裏的康乃馨,都是好兆頭。馬路上的燈也是流光溢彩,喜形於色,廣告燈箱裏的
麗人倩影,更是春風滿麵。王琦瑤心裏對蔣麗莉也不全是怪,還有一點感激,她想,這
也許是一個機緣呢?誰又能知道。於是她便順勢而走了。
    蔣麗莉就好比是自己參加競選,事未開頭,就已經忙開了。連她母親都被動員起來,
說要為王琦瑤做一身旗袍,決賽的那日穿。蔣麗莉拖著她,參加一個又一個晚會,就像
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轉措辭,開口就提選票的事,不管人家認不認識王琦瑤,也不
管王琦瑤難堪不難堪。她的任性和專斷,算是用著了地方,她的一廂情願,也用著了地
方。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家的,王琦瑤也是她家的,她都有
權一手包攬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寫在臉上,否則,保不住是要壞事的。她是真心地
以為王琦瑤美,而要向全社會推薦這美。她選擇美麗的王琦瑤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
變得美麗了。“上海小姐”這稱號對她無關緊要,要緊的是王琦瑤。她想得王琦瑤的歡
心,這心情是有些可憐見的。她對父母兄弟都是仇敵一般,唯獨對個王琦瑤,把心裏的
好兜底捧出來的,好像要為她的愛找個靶子似的。這愛不僅是她自己的,還加上小說裏
看來的,王琦瑤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王琦瑤內心又可憐她,覺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沒
有,對人對己都是無故的折磨。因此才能由著她胡來,隻是見得她鬧得過分了,不得不
說她幾句。這時候,她就成了個不知錯在哪裏的孩子,滿臉的害怕和惶惑。心裏又是不
忍。有一回,王琦瑤又生氣了,蔣麗莉拌著雙手說了一句:王琦瑤,我不知怎樣讓你高
興!這句話使王琦瑤想起了吳佩珍,心裏不由一陣暗淡。她想吳佩珍從不說這些起膩的
話,但時時處處都是這樣做的。如今她和她,雖在咫尺之間,卻遙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經沸沸揚揚,王琦瑤的小照卻剛剛寄出。王琦瑤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不管了,
全當沒有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蔣麗莉的鼓噪,還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程先生在報界
有些熟人,選舉上海小姐是這段日子報紙的熱門話題,選票也由報業發放。但程先生在
報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帶來的消息難免真假參半。王琦瑤倒還好,蔣麗莉就
總是被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說某某企業的業主,號稱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參加
競選,一下子便捐助給賑災委員會一大筆款。蔣麗莉立刻就要去籌款捐助。又一回程先
生說的是,某某政界要人為某某交際花競選,專門在國際飯店召開一個盛大的酒會,社
會各界名流都邀請了前去。蔣麗莉便也要去開酒會。王琦瑤的心怎能不受影響,也是七
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這些日子是有些激動難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結果。這結果又
是像押寶一樣,有力氣也使不上;隻能由著天意。於是蔣麗莉就要去禮拜堂祈禱,祈禱
辭是可當作抒情散文發表的。王琦瑤的不耐本是壓在心裏,卻叫蔣麗莉張揚得滿世界,
那不耐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厭煩之心,對蔣麗莉不理不睬的。蔣麗莉隻以為自己做的
還不夠,就更加努力,王琦瑤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蔣麗莉是對她好,可這好卻像
是壓迫,是侵犯自由,要叫人起來反抗的。這就像用好來欺人,好裏麵是有個權力的。
這事情如今八字沒一撇,卻已鬧得滿城風雨,幾乎人人皆知。王琦瑤隻恨沒個地方躲,
可以不見人;又恨不能裝聾作啞,好拒絕回答問題。好在,這時她們已經畢業,可以不
去學校。倘若還是在校,眾目睽睽之下,王琦瑤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裏,光是
家人和親戚,就夠她應付的。所以,她又不得不經常在蔣麗莉家中,蔣麗莉再鼓噪,不
過是一個,外麵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後來,索性就搬過去住了。
    蔣麗莉早就邀請王琦瑤與她同住,王琦瑤一直沒有答應,如今搬去了,把蔣麗莉喜
歡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間。見她高興,她母親便也很積極,吩咐老媽子做這做那,
好像迎接貴客。蔣麗莉家中隻有母親和一個兄弟。父親在抗戰時把工廠遷到內地,抗戰
勝利也還不回來,其實是在那裏娶了小的,是連過年也在那邊過的,每年隻在兩個孩子
的生日回來,也算是舔犢之情吧。蔣麗莉的弟弟在讀初中,讀書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逃了學也不幹別的,隻在家裏聽無線電,這無線電可以從一早聽到一晚,關起了門,隻
三頓飯出來吃。他們家的人都有些怪,連老媽子都有怪解的,樣樣事情倒著來;孩子對
母親沒有一點禮數,母親對孩子卻是奉承的;過日子一分錢是要計較,一百塊錢倒可以
不問下落;這家的生子還都是當煩了主子,倒想著當奴仆,由著老媽子頤指氣使的。王
琦瑤住過去之後,幾乎是義不容辭的,當起了半個主子,另半個是老媽子。第二天的菜
肴,是要問她;東西放在哪裏,也是她知道;老媽子每天報賬,非要她記才軋得攏出入。
王琦瑤來了之後,那老媽子便有了管束,夜裏在下房開麻將桌取締了;留客吃飯被禁止
了;出門要請假,時間是算好的;早晨起來梳光了頭發,穿整齊鞋襪,不許成天一雙木
屐抓哈隊啦的響。於是,漸漸的,那半個主子也叫王琦瑤正本清源地討了回來。王琦瑤
住進蔣麗莉家,還是和蔣麗莉搞了平衡。她是還蔣麗莉的好,也是還她的權力控製。這
樣,她們就誰也不欠誰,誰也不淩駕於誰了。就在這時候,王琦瑤接到參加初選的通知。
    初選真是美女如雲,滬上美色聚集一堂。大報小報的記者穿插其間,是搶新聞也是
飽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聞也加了花邊。進行初選的飯店門口,三輪車和轎車穿梭似
的,你來我走。小姐們帶著娘姨或者小姊妹,還有家人陪伴的,裁縫和發型師也有跟隨
而來的。上海的小姐們就是與眾不同,她們和她們的父兄一樣,渴望出人頭地,有著名
利心,而且行動積極,不是光說不做的。她們甚至還更勇敢,更堅韌,不怕失敗和打擊。
上海這城市的繁華起碼有一半是靠了她們的名利心,倘若沒有這名利心,這城市有一半
以上的店鋪是要倒閉的。上海的繁華其實是女性風采的,風裏傳來的是女用的香水味,
櫥窗裏的陳列,女裝比男裝多。那法國梧桐的樹影是女性化的,院子裏夾竹桃丁香花,
也是女性的象征。梅雨季節潮新的風,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嘰嘰味濃的滬語,也是專供
女人說體己話的。這城市本身就像是個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銀,五彩雲
是飛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響。是小姐們的節日,太陽都是為她們升起的,照著她們從
千家萬戶走出來。花店裏的花是為她們馨售一空的,為的是慶賀她們入圍。最漂亮的時
裝穿在她們身上,最高超的化妝術體現在她們臉上,還有最摩登的發型,做在她們頭上。
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飾大博覽,她們是模特兒。她們的容貌全是百裏挑一。她們分開來
看,個個可以奪魁;對比著看,一個賽一個;再要合起來,這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勢。她
們是這城市的精髓,靈魂一樣的。平常的日子裏,她們的美潤染在空氣裏,平均分布的,
而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她們集起精華,鍾靈娟秀,畫下這城市最美的圖畫。
    有了初選一幕,王琦瑤就有些安心,對各方的關懷詢問有了交代,對自己也有了交
代。而接下去的進入複選,卻是有些意外的喜悅了。可說到了這時,王琦瑤才開始認真
起來,之前,她就好像是應付蔣麗莉,還應付程先生。她的不認真,有點是為自己做一
層防衛的殼,殼裏藏的是自尊心。蔣麗莉和程先生的認真,來日都會打擊她的自尊心,
所以她隻有將這不認真做得徹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傷。回想那時的一段日子,其實
是難挨的日子。蔣麗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說到底都是要王琦瑤來負責任的,他們
的成和敗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瑤的。他們那樣的做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
願強加於人的。王琦瑤倘若是認真,定會對他們有怨氣,甚至反友為敵。也是不認真救
了他們和王琦瑤的友情。現在好了,能夠進入複選,連蔣麗莉和程先生都滿意了。
    王琦瑤和蔣麗莉重新出現在各種晚會上,每一個晚會都有些像記者招待會,問題層
出不窮,王琦瑤總是有問有答。而蔣麗莉卻變得格外矜持,問十句不定答一句的。程先
生又給王琦瑤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間,拍的大特寫,專要人記準她的臉的。他
再去托報界的熟人,竟真給登在了報紙的一角。報不是大報,卻是競選上海小姐的配文,
等於做了一次廣告。事情到了這步,王琦瑤心裏倒有些害怕。她覺得事情太順了,順得
像有個陷阱在前麵等她,她相信物極必反的道理。這時候,王琦瑤其實是真正的起了奢
望。她的心本來是高的,隻是受了現實的限製,她不得不時時潑自己的冷水。她知道這
世界上的東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點,有一點是一點,
說不定反會有意外的獲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如今這意外卻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
的地方。這是更難挨的日子。前邊的難挨是在“防”,這時的難挨是在“進”。在等待
複選的日子裏,王琦瑤竟然推摔了。
    王琦瑤住的是底層客廳旁的一間,本是書房,專門為她做個臥室。廖戶對了花園,
月影婆婆。有時她想,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井裏的月
亮,有廚房的煙熏火燎味的;這裏的月亮卻是小說的意境,花影藤風的。她夜裏睡不著,
就起來望著窗外,窗上蒙著紗窗簾。她聽著靜夜裏的聲音,這聲音都是無名的,而不像
她自己家的夜聲,是有名有姓:誰家孩子哭,奶娘哄罵孩子的聲;老鼠在地板下賽跑的
聲;抽水馬桶的漏水聲。這裏隻有一個聲音有名目,像是萬聲之首的,那就是鍾聲。它
淩駕於一切聲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餘音,是聲的最細小的筆觸,是夜的出聲的冥想。
這夜聲是有浮力的,將人托起,使之蕩漾,像水似的。一個人浮遊得久了,便會覺得從
裏到外都虛空了,叫這夜聲繪浸透了。這裏的夜,是有侵蝕性,它侵蝕人的實感,而代
之以幻覺。這裏的夜色清澄見底,也不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著雜質,渾飩飩的,
這裏的夜色可照見人影兒,頭發絲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從指縫裏全漏盡了,篩子
也篩不出個顆粒。一穹的夜色壓在頂上,也不覺重,是如蟬翼一般的,也隻有一件東西
是有形,也是為首的,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襯托,也是夜色最細
小的筆觸,是夜的肌膚。這夜色可在萬物之間穿行,無縫不入,最終,萬物皆成無形無
色。這夜色是有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實體,代之以虛形,總之,這裏的夜晚是有魔
術的,它混淆視聽,使得人物皆非。
    複選的名單是登在報上的,盡管勝負未決,但也已是光輝的殊榮,人人瞻目。都知
道王琦瑤住在蔣麗莉家,她家竟有點門庭若市的了。凡認識些的都要來坐坐,問題是問
也問不完。王琦瑤也更成了蔣家的光榮。蔣麗莉和母親成天替她送往迎來,準備條點,
忙得不亦樂乎,隻有那弟弟閉門不出,無線電嘰嘰吹僅不知在說唱什麽。她們這三人,
一早起來就穿戴整齊,坐在客廳裏,等著門鈴響,好去迎客,有點嚴陣以待的意思。都
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後的關頭,一點兒也忽略不得的。曾有個晚報記者來采訪,回去寫了
篇文章,把王琦瑤和蔣麗莉描寫成幹姐妹的關係,於是蔣家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聲增添
一成。其實,蔣麗莉的母親早已將她看成比親女兒還親的。親女兒是樣樣事情與她作對,
王琦瑤則正相反,什麽都遂她的心。她甚至還寫信給重慶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錢給賑災
委員會,為王琦瑤的競選再添籌碼。這母女倆平時的是非全是出於無事,如今有了這事
供她們忙,且又共一個目標的,於是相安無事,甚至還有些同心協力。這時候,離複選
雖還有幾天,但其實大家心裏都有些數了。有一些人明擺就是給墊底的,還有一些人則
明擺著要進入決賽,隻不過走個過場的。而另有一些人卻是在這兩種人的之間,既不是
墊底,也不是確定無疑的。這是尚待爭取的人,王琦瑤便是其中之一。競選的任務其實
是由這類人真正承擔的,她們可說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名副其實的“上海小
姐”。這場競選的戲劇實際上是由她們唱主角,一輪輪的考驗都是衝著她們來,優勝劣
汰也是衝著她們來。最後能衝出重圍的,是上海小姐裏的真金。
    在登門來訪的客人之中,有一個人卻是王琦瑤始料未及,那就是吳佩珍。進門見是
她,王琦瑤不由就慌了神,吳佩珍也有點慌,眼睛看著別處,手也沒處放的。兩人就這
麽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吳佩珍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瑤手裏。她來回看
了兩遍,還沒看懂似的,隻模糊知道那是片廠的導演寫來的一張請柬。吳佩珍說,要有
個回話,去還是不去。王琦瑤想也沒法想的,就說去。吳佩珍也不告辭一聲,轉身就走。
王琦瑤踉在後麵,一直跟出門外。吳佩珍便放慢了腳步,兩人走了並肩,走出弄堂,又
走了一段,到了一個郵筒跟前。吳佩珍說:回去吧,別送了。王琦瑤說再送一段,反正
是沒事。兩人都停了腳步,也是誰也不看誰。吳佩珍又說:我本來想把信投在這裏的,
結果卻自己送來了。王琦瑤不說話,看著那郵筒。停了一會兒,兩人都哭了。她們也不
知在哭些什麽,有什麽可哭的,隻是覺得心裏有一種無法挽回的難過。上午十點鍾的陽
光從梧桐葉裏灑在她們身上,晶片似的,還像水銀,有一些落葉掃著她們的腿,在路麵
上呼呼地過去。她們的眼淚把手裏的手絹都浸濕了,可還是說不出名堂,還是難過。有
一種和她們純潔無憂的閨閣生活有關的東西似乎失不再來了,她們從此都要變得複雜了。
有轎車從她們身後開過,無聲地,車身反射著陽光,也是水銀流淌般的。她倆又哭了一
會兒,吳佩珍慢慢地轉過身,低頭抹淚地走了。王琦瑤看著她的背影,漸漸地幹了眼淚,
眼睛有些酸脹,被太陽刺得睜不開,臉上的皮膚是緊的。她也慢慢轉過身,向回走去。
    導演請王琦瑤吃飯是在新亞酒樓,王琦瑤心想吳佩珍也會去,就沒告訴將麗莉,怕
她跟著,隻說要回家看看,拿點衣物。可是吳佩珍卻並不在,隻有導演自己。導演見麵
就叫她瑤瑤,使她回想起片廠的事情,幾乎是隔世的了。導演說:瑤瑤成大姑娘了!這
話是兄長的親昵,要叫人掉淚的。王琦瑤忍著,笑道:導演卻是越發年輕了。導演顯然
沒料到王琦瑤能有這樣場麵上的應答,倒是一怔。停了半拍,王琦瑤又問:導演召見有
何責幹呢?導演嘴k說沒事,心裏卻開始打鼓,後悔來時太沒準備,王琦瑤已今非昔比
了。這時,跑堂送上菜單,導演讓王琦瑤點,她略略推辭便點了兩樣,糟鴨掌和揚州幹
絲,不貴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費也不叫主人難堪,也是經場麵的。是臨窗的桌,窗玻
璃都叫潑墨似的霓虹燈染了,天上放禮花一般。餐室裏隻亮了幾盞壁燈,桌上點了蠟燭,
燭光搖搖曳曳,兩人的臉忽明忽暗,心裏都有些恍惚,心想對方這人是誰,又為何在了
一起。導演先前已經說過沒事,也不便再改口,隻能拉扯些閑話。王琦瑤不會真當他沒
事,隻是不知是怎樣的事。兩人心裏都有些不耐,嘴上還東一句,西一句的,說些往事,
又說些近況,後來就說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兩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來了,導演客氣了幾聲,便埋頭吃起來。一旦吃起,就好像把要說的事給忘了,
隻是一股勁地吃。這時,王琦瑤看見他西裝袖口已經磨破,一層變兩層,指甲也長了沒
剪,心裏有些作嘔,便放下筷子。等幾個盤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導演才從容起來,漸漸
地放下筷子,臉上也有了光彩似的。他請王琦瑤抽煙,重新對待的方式,王琦瑤不抽,
卻幫導演點了煙,這動作使導演受了感動,就有些推心置腹的。他說瑤瑤,你還是求學
的年齡,應當認真地讀書,何必去競選“上海小姐”?王琦瑤說我並不是有心想去競爭,
不過是順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到就不成的。導演說:瑤瑤你是受過教育的,應當
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想,競選“上海小姐”其實不過是達官貴人玩弄女性,怎
能順水推舟?王琦瑤說: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競選“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標
誌,是給女性社會地位,要說達官貴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為也有大亨的女兒參
加競選,難道他們還會虧待自己的女兒不成?導演說:那就對了,其實為的就是這些大
亨的女兒,“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給他們女兒和情人的生日禮物,別人都是作的陪襯,
是玩弄裏的玩弄。聽了這話,王琦瑤卻變了臉,冷笑說:我倒不這麽想,在家全是女兒,
出外都是小姐,有什麽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說的那樣,我就是想退也不能退了,
偏倒奉陪到底,一爭高低。見她這樣動氣,還這樣有道理,導演不由亂了方寸,不知說
什麽好。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獨立的老生常談,聽起來像是電影裏的台詞,文藝
腔的;他還說了些青年的希望和理想,應當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當今的中國還是前途莫
測,受美國人欺侮,內戰又將起來,也是文藝腔的,是左派電影的台詞。“王琦瑤便不
再發言,隻由著他去說。等他說了有一個段落,便站起來要告辭。導演措手不及地也站
起,想再說些什麽,王琦瑤卻先開了口,她說:導演,其實我競選“上海小姐”也有你
的一份,如不是當初你讓程先生替我拍照登在《上海生活》,也不會有後來的事情,說
實在,去競選還是程先生的建議呢。說罷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氣。這笑容刺激了導演,
他突然來了靈感,對王琦瑤說出一番話,他說:瑤瑤,不,王小姐,“上海小姐”這項
桂冠是一片浮雲,它看上去奪人眼目,可是轉瞬即逝,它其實是過眼的煙雲,留不住的
風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睜開眼睛,卻什麽都沒有,我在片廠
這多年的經曆,見過的光榮,作雲是傾盆的大雨,作風是十二級的,到頭來隻是一張透
明的黑白顛倒的膠片紙,要多虛無有多虛無,這就叫作虛榮!王琦瑤沒聽他說完就轉身
走了,留下他在身後朗誦。樓下有新人的喜宴,鞭炮聲聲,將他的話全蓋沒了。
    導演是負了曆史使命來說服王琦瑤退出複選圈,給競選“上海小姐”以批判和打擊。
電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個進步圈,革命的力量已有縱深的趨勢。關於婦女解放
青年進步消滅腐朽的說教是導演書上讀來的理論,後一番話則來自他的親聞曆見,含有
人生的體驗,這體驗是至痛至愛的代價,可說是正直的肺腑之言。他看著王琦瑤走遠,
頭也不回,她越是堅定,他越覺得她前途茫茫,可想幫也幫不上忙的。喜慶的鞭炮聲是
一連串的,窗玻璃上的燈光赤橙青藍。這城市的夜晚真是有聲有色啊!
   
11·三小姐
    導演的話,王琦瑤如風過耳,而與吳佩珍見麵,她卻有回不去的感覺。可這更使她
義無反顧,為的是盡快將茫然的前途明確下來,好償還代價似的。此時此地,代價是未
明的代價,前途是未明的前途,王琦瑤的心卻是平靜的。她本就是個少想多做的人,不
過是受了境遇的影響,生出些感時傷懷,這其實都是贅物一樣無用的東西,平添負擔的,
王琦瑤出於上進的本能,將它們排除了出去。通過複選,進入決賽,似乎是在意想之中,
她並沒有多少意外的喜悅,就好像決賽的資格不是別人給她的,而是她自己給自己的。
她不再相信奇跡,隻相信自己。每一個進入決賽的小姐,都是以為理所當然。這競爭一
輪又一輪的,早已把僥幸的心理消除幹淨,餘下的都是謀事在人,成事也在人。這也是
上海的小姐同其他小姐的不同之處,她們是主動權在握,相信人的力量。說起來,進入
決賽也已是大半個成功,是大半個名人。有上海的老店名店主動上門來給王琦瑤免費做
衣服的。在發表決賽名單的同時,也公布決賽時小姐們將三次出場,第一次是旗袍裝,
第二次是西洋裝,第三次是結婚禮服。穿上結婚禮服出場就好像小姐們都要出閣似的,
於是社會上一時盛傳這些小姐都已經名花有主,誰對誰也有名有姓。決賽之前的日子,
蔣家閉門謝客,隻程先生例外,他是她們與外界的聯絡。所以,她們人在家中坐,卻知
天下事的。
    王琦瑤和蔣麗莉母女,再加上程先生,四人著重商量的,是這三次出場的服裝問題。
程先生認為把結婚禮服放在壓軸的位置,是有真見識的。因為結婚禮服總是大同小異,
照相館櫥窗裏擺著的新娘照片,都像是同一個人似的,是個大俗;而結婚禮服又是最聖
潔高貴,是服裝之最,是個大雅,就看誰能一領結婚禮服的精髓,這次出場是帶有些烈
火真金的意思了。她們三人聽程先生說話都聽出了神,這女人的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心
倒好像長在程先生體內,他全懂得。程先生接著說,對這結婚禮服,雖是有些無從著手,
卻也並非一無所措,可做的至少有兩點:第一,就是利用對比,讓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場
給第三次開辟道路,做一個烘托,結婚禮服不是白嗎?就先給個姹紫嫣紅;結婚禮服不
是純嗎?就先給個繽紛五彩;結婚禮服不是天上仙境嗎?就先給個人間冷暖,把前邊的
文章做足,轟轟烈烈,然後卻是個空穀回聲;這就是第二點,王琦瑤要穿最簡單的結婚
禮服,最常見的,照相館櫥窗裏的新娘的那種,是退到底的意思,其間的距離越拉開,
效果就越強烈,難的是前兩套服裝是個什麽繁榮熱鬧法,這就要聽你們女士的意思了。
這時候,她們三個哪敢有什麽意見,心裏隻有慚愧,做女人的要領全叫一個男人得去了,
很失職的。倒是王琦瑤還剩幾分主見,說是受程先生啟發,她便決定穿一身紅和一身翠,
好去領出那身白。程先生一聽便知她已明白自己的意思,隻是在紅和翠的具體顏色上有
一些分歧。他說,紅和翠自然是顏色的頂了,可是卻要看在什麽地方,王琦瑤好看是不
露聲色的美,要靜心仔細地去品的,而紅和翠卻是果斷的顏色,容不得人細想,人的目
光反是倉促行事的;它們的濃烈也會誤事,把王琦瑤的淡蓋住了不說,還叫這淡化解了
的,濃烈也濃烈不到極處了,倘若退一步的顏色,有些謙讓的,能同王琦瑤互相照顧,
你呼我應,攜起手來,齊心協力的,興許倒可達到濃烈的效果。所以,他建議紅是粉紅,
和王琦瑤的嫵媚,做成一個嬌嫩的豔;綠是蘋果綠,雖然有些鄉氣,可如是西洋的式樣,
也蓋過了,蘋果綠和王琦瑤的清新,可成就一個活潑的豔。說到此處,她們三人便隻有
聽的份,再開不得口了。三次出場和裝束就這樣定了下來。
    這時,社會已經風傳“上海小姐”的三名位置已經全被人買下,一是某大老板的千
金,二是某軍政界要人的情婦,三是某交際花,名揚滬上的。雖是風傳,小報上卻登出
了諷刺小品,說是評“上海小姐”卻評出了“上海夫人”。接著又有文章調侃,把“上
海夫人”這誰稱解釋出人皆可夫的意思。第三篇則是辟謠,說“上海小姐”的評選是投
票的方式,不存在花錢買這一說。第四篇文章就專門反駁辟謠者,說它是此地無銀三百
兩,人家說買的就是選票,國民政府的官,抗日的民族義士稱號都可以買得,“上海小
姐”又有什麽買不得7這話其實是含沙射影,指的是重慶接收大員的受賄。幾張報紙你
來我往,硝煙漸起的樣子,算是為決賽造了一場別致的聲勢,也使競選的空氣加倍地緊
張起來。
    程先生出入蔣家越發頻繁,早來晚去的,也是臨戰的氣氛。裁縫請進門就再沒離去
過,三餐一宿地侍奉,好比貴客,同時又是夥計,是有幾個師傅監工的。程先生自然是
為首,蔣麗莉算一個,她母親也算一個。再有王琦瑤,雞蛋裏挑骨頭,一個針腳不許錯。
她挑剔著這些,心裏是有些委屈的,難道這就是她的人生嗎?那麽微乎其微的,又是角
角落落的心思都用盡的樣子。她明知那裁縫的活是好得沒法再好的,卻有意找茬地說不
好,看著裁縫為難,自己的委屈非但沒減少,還加了些為人家的。粉紅旗袍緞子上的繡
花,卻是溫暖著她的心,那細外密線,繡的都是她的希望,滾邊滾的也是希望,看著會
掉淚,即使事情不成也不怪它的。蘋果綠的洋裝的裙潤,則要灑脫得多,開司米的麵料
把光收進去,沉下去,穩住了心的。結婚禮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萬句話要說,終
還是啞口無言,其實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裏的善解。這些衣服,都是要與
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獨中的伴侶。她與它們是有肌膚之親,是心貼心。這也是有些叫
人委屈的,臨到頭誰也幫不上忙,隻撇下她自己似的。臨近決賽的日子,住在人家家裏
是叫人委屈,報紙傳播的謠言更叫人委屈,蔣家母女和程先生待她的好是委屈加委屈。
這些委屈都是憋在心裏,看上去依然如故,誰也看不出來,都照著自己的意思奔忙和著
急,難免有些亂的,王琦瑤反倒是亂中的一個鎮定。在小報的筆仗,衣料的粉紅嫩綠,
還有包在心裏的委屈中,決賽的那一日,一分一秒地來臨了。
    投票的方式也是豔情手筆,有萬種風流。台前一排花籃,係著各小姐的芳名,有意
於哪一位,便將手中的康乃馨投進哪一位的花籃。康乃馨有紅色和白色兩種,擺滿了前
廳,一百元錢一朵,賣花得的錢,捐給河南的災民。這城市所有的康乃馨都集中到了新
仙林花園的前廳,康乃馨的舞池似的。紅和日都是風情的顏色,花香更是風情。這一天
的晚上,連天上的星星都變成了康乃馨,也在向人間撒播風情。這晚上的燈啊!真是了
不得,都在訴說衷腸,人心蕩漾得沒法說。燈下的梧桐,也是有衷腸的,隻是不說。車
水馬龍是啦啦隊一樣鼓動,川流不息的,不讓人消停。這城市的勁頭,足得了不得,不
知人事不知愁的,立誌將世上的快樂都享盡。新仙林門前的燈是起霧的,廳裏的康乃馨
也是起霧的,而且漫了出來,聚起一層雲,新聞記者的閃光燈,是雲裏的雷電,頃刻之
間,釀成一場風流雨。小姐們的轎車來了,一輛輛的,出轎車的一幕是最初的亮相。人
們目不暇接的,胡亂喝著彩,掀起了第一個高潮。這時候,好像有五彩的小雨,繽紛亂
舞,披了人的一身,小姐們驚鴻一瞥,修忽而去。新仙林前人頭濟濟,是自覺自願的龍
套演員,烘托氣氛的。廳裏排著長隊買康乃馨,那康乃馨摘了還會長似的,怎麽賣也不
見少,轉眼間,人人手裏都有一束,廳裏還是康乃馨的舞池。今天就像是康乃馨的晚會。
是它們聚首的日子,盛開得格外嬌豔,心花怒放的樣子。這情景可真美啊!這繁華是可
有四十年不散的餘音,四十年的入夢。
    決賽是載歌載舞的,小姐的三次出場被歌唱,舞蹈和京劇的節目隔開來,每一次出
場都有聲色作引子。在歌,舞,劇的熱鬧中間,她們的出場有偃旗息鼓,斂聲屏息的意
思,是要全盤抓住注意力,打不得馬虎眼的。在歌,舞,劇的各自謝幕之後,便也產生
了舞後,歌後和京劇皇後,每一個皇後都是為她們出場開道的,她們便是皇後的皇後。
是何等的光榮在等著她們,天大地大的光榮將在此刻決定,這又是何樣的時刻呢?台前
的花籃漸漸地有了花,一朵兩朵,三朵四朵,是真心真意,也是悉心悉意。籃裏的花無
意間為王琦瑤作了點綴。康乃馨的紅和白,是專為襯托她的粉紅和蘋果綠來的,要不,
這兩種豔是有些分量不足,有些要飄起來,散開去的,這紅和白全為它們壓了底。王琦
瑤在紅白兩色的康乃馨中間,就像是花的蕊,真是嬌媚無比。她不是舞台上的焦點那樣
將目光收攏,她不是強取豪奪式的,而是一點一滴,收割過的麥地裏拾麥穗的,是好言
好語有商量的,她像是和你談心似地,爭取著你的同情。她的花籃裏也有了花,這花不
是如雨如爆的,卻一朵一朵沒有間斷,細水長流的,竟也聚起了一籃。王琦瑤不是台上
最美最耀目的一個,卻是最有人緣的一個,三次出場像是專為她著想,給她時間讓人認
識,記進心裏。她一次比一次有轟動,最後一次則已收攬了奪魁的希望。
    白色的婚服終於出場了,康乃馨裏白色的一種退進底色,紅色的一種躍然而出,跳
上了她的白紗裙。王琦瑤沒有做上海小姐的皇後,就先做了康乃馨的皇後。她的婚服是
最簡單最普通的一種,是其他婚服的爭奇鬥豔中一個退讓。別人都是婚禮的表演,婚服
的模特兒,隻有她是新娘。這一次出場,是滿台的堆紗疊給,隻一個有血有肉的,那就
是王琦瑤。她有嬌有羞,連出閣的一份怨也有的。這是最後的出場.所有的爭取都到了
頭,希望也到了頭,所有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到了終了。這一刻的輝煌是有著傷逝之
痛,能見明日的落花流水。王琦瑤穿上這婚紗真是有體己的心情,婚服和她都是帶有最
後的意思,有點喜,有點悲,還有點委屈。這套出場的服裝,也是專為王琦瑤規定的,
好像知道王琦瑤的心。穿婚服的王琦瑤有著悲劇感,低回慢轉都在作著告別,這不是單
純的美人,而是情景中人。投向王琦瑤籃裏的花朵帶著點小雨的意思了,王琦瑤都來不
及去看,她眼前一片綜亂,心裏也一片混亂,她是孤立無援,又束手待斃,想使勁也不
知往何處使的,隻有身上的婚服,與她相依為命。她簡直是要流淚的,為不可知的命運。
她想起那一次在片廠,開表拉前的一瞬,也是這樣的境地,甚至連裝束也是一樣,都是
婚服,那天一身紅,今天一身白,這預兆著什麽呢?也許穿上婚服就是一場空,婚服其
實是喪服!王琦瑤的心已經灰了一半,淚水蒙住眼睛。在這最後的時刻,劇場裏好像下
了一場康乃馨的雨,看不清誰投誰,也有投錯花籃的。這是頂點,接下去便勝負有別,
悲喜參半了。所有的小姐都仁立著,飛揚的沉落下來,康乃馨的雨也停了,音樂也止了,
連心都是止的,是夢的將醒未醒時分。
    這一刻是何等的靜啊,甚至聽見小街上賣桂花糖粥的敲梆聲,是這奇境中的一絲人
間煙火。人的心都有些往下掉,還有些沉渣泛起。有些細絲般的花的碎片在燈光裏舞著,
無所歸向的樣子,令人感傷。有隱隱的鍾聲,更是命運感的,良宵有盡的含義。這一刻
靜得沒法再靜了,能聽見裙裾的寨奉,是壓抑著的那點心聲。這是這個不夜城的最靜默
時和最靜默處,所有的靜都凝聚在一點,是用力收住的那個休止,萬物禁聲。廳裏和籃
裏的康乃馨都開到了最頂點,盛開得不能再盛開,也止了聲息。燈是在頭頂上很遠的地
方,籠罩全局的樣子;台下是黑壓壓的一片,沒底的深淵似的。這城市的激蕩是到最極
處,靜止也是到最極處。好了,這靜眼看也到頭了,有新的騷動要起來了。心都跳到口
邊了,弦也要崩斷了。有如雷的掌聲響起,燈光又亮了一成,連台下都照亮了。皇後推
了出來,有燦爛的金冠戴在了頭上,令人目眩。那是壓倒群芳的華貴,頭發絲上都綴著
金銀片,天生的皇後,毋庸置疑,不可一世的美。金冠是為她定做的,非她莫屬,她那
個花籃也分外大似的,預先就想到的,花枝披掛在籃邊,兜不住的情勢。亞後卻是有藏
不住的嬌冶,銀冠也正對她合適。花籃裏的花又白的多紅的少,專配銀冠似的。她的眼
睛是有波光的,閃閃煙增,煽動著情欲,是集萬種風情為一身,是人間尤物。掌聲連成
了一片,燈光再亮了一成,連場子的角落都看得見,眼看就要曲終人散,然後,今夜是
人家的今夜,明晨也是人家的明晨。這時,王琦瑤感覺有一隻手,領她到了舞台中間,
一頂花冠戴在了她的頭頂。她耳邊嗡嗡的,全是掌聲,聽不見說什麽。皇後的金冠和亞
後的銀冠把她的眼眩花了,也看不見什麽。她茫然地站著,又被領到皇後的身邊。她定
了定神,看見了她的花籃,籃裏的康乃馨是紅白各一半,也是堆起欲墜的樣子,這就是
她春華秋實的收獲。
    王琦瑤得的是第三名,俗稱三小姐。這也是專為王琦瑤起的稱呼。她的豔和風情都
是輕描淡寫的,不足以稱後,卻是給自家人享用,正合了三小姐這稱呼。這三小姐也是
少不了的,她是專為對內,後方一般的。是輝煌的外表裏麵,絕對不遜色的內心。可說
她是真正代表大多數的,這大多數雖是默默無聞,卻是這風流城市的豔情的最基本元素。
馬路上走著的都是三小姐。大小姐和二小姐是應酬場麵的,是負責小姐們的外交事務,
我們往往是見不著她們的,除非在特殊的盛大場合。她們是盛大場合的一部分。而三小
姐則是日常的圖景,是我們眼熟心熟的畫麵,她們的旗袍料看上去都是暖。動的。三小
姐其實最體現民意。大小姐二小姐是偶像,是我們的理想和信仰,三小姐卻與我們的日
常起居有關,是使我們想到婚姻,生活,家庭這類概念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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