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夢

Where do you go when you are lonely?
正文

長恨歌 - 1.1

(2007-12-25 13:56:18) 下一個

第一章 

王安憶
  
     
1.弄堂
    站一個至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它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街
道和樓房凸現在它之上,是一些點和線,而它則是中國畫中稱為被法的那類筆觸,是將
空白填滿的。當天黑下來,燈亮起來的時分,這些點和線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後麵,大
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幾乎是波濤洶湧,幾乎要將那幾點幾線的
光推著走似的。它是有體積的,而點和線卻是浮在麵上的,是為劃分這個體積而存在的,
是文章裏標點一類的東西,斷行斷句的。那暗是像深淵一樣,扔一座山下去,也悄無聲
息地沉了底。那暗裏還像是藏著許多礁石,一不小心就會翻了船的。上海的幾點幾線的
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幾十年。這東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鋪陳開。
一鋪便是幾十年。如今,什麽都好像舊了似的,一點一點露出了真跡。晨吸一點一點亮
起,燈光一點一點熄滅:先是有薄薄的霧,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輪廓,細工筆似的。最
先跳出來的是老式弄堂房頂的老虎天窗,它們在晨霧裏有一種精致乖巧的模樣,那木框
窗扇是細雕細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細工細排的;窗台上花盆裏的月季花也是細心細養
的。然後曬台也出來了,有隔夜的衣衫,滯著不動的,像畫上的衣衫;曬台矮牆上的水
泥脫落了,露出鏽紅色的磚,也像是畫上的,一筆一劃都清晰的。再接著,山牆上的裂
紋也現出了,還有點點綠苔,有觸手的涼意似的。第一縷陽光是在山牆上的,這是很美
的圖畫,幾乎是絢爛的,又有些荒涼;是新鮮的,又是有年頭的。這時候,弄底的水泥
地還在晨霧裏頭,後弄要比前弄的霧更重一些。新式裏弄的鐵欄杆的陽台上也有了陽光,
在落地的長窗上折出了反光。這是比較銳利的一筆,帶有揭開帷幕,劃開夜與晝的意思。
霧終被陽光驅散了,什麽都加重了顏色,綠苔原來是黑的,廖框的木頭也是發黑的,陽
台的黑鐵欄杆卻是生一了黃鏽,山牆的裂縫裏倒長出綠色的草,飛在天空裏的白鴿成片
灰鴿。
    上海的弄堂是形形種種,聲色各異的。它們有時候是那樣,有時候是這樣,莫衷一
是的模樣。其實它們是萬變不離其宗,形變神不變的,它們是倒過來倒過去最終說的還
是那一樁事,千人手麵,又萬眾一心的。那種石窟門弄堂是上海弄堂裏最有權勢之氣的
一種,它們帶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遺傳,有一副官邪的臉麵.它們將森嚴壁壘全做在一扇
門和一堵牆上。一已開進門去,院於是淺的,客堂也是淺的,二步兩步便走穿過去,一
道木樓梯在了頭頂。木樓梯是不打彎的,直抵樓上的閨閣,那二樓的臨了街的窗戶便流
露出了風情。上海東區的新式裏弄是放下架子的,門是樓空雕花的矮鐵門,樓上有探身
的窗還不夠,還要做出站腳的陽台,為的是好看街市的風景。院裏的夾竹桃伸出牆外來,
鎖不住的春色的樣子。但骨子裏頭卻還是防範的,後門的鎖是德國造的彈簧鎖,底樓的
窗是有鐵柵欄的,矮鐵門上有著尖銳的角,天井是圍在房中央,一副進得來出不去的樣
子。西區的公寓弄堂是嚴加防範的,房間都是成套,一扇門關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
架勢,牆是隔音的牆,雞大聲不相聞的。房子和房子是隔著寬闊地,老死不相見的。但
這防範也是民主的防範,歐美風的,保護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實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誰也攔不住的。那種棚戶的雜弄倒是全麵敞開的樣子,牛毛氈的屋頂是漏雨的,板壁牆
是不遮風的,門窗是關不嚴的。這種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鱗次櫛比,擠擠挨挨,燈光是
如豆的一點一點,雖然微弱,卻是稠密,一鍋粥似的。它們還像是大河一般有著無數的
支流,又像是大樹一樣,枝枝又叉數也數不清。它們阡陌縱橫,是一散大網。它們表麵
上是袒露的,實際上卻神秘莫測,有著曲折的內心。黃昏時分,鴿群盤桓在上海的空中,
尋找著各自的巢。屋脊連綿起伏,橫看成嶺豎成峰的樣子。站在至高點上,它們全都連
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東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們還是如水漫流,見縫就鑽,看上去有
些亂,實際上卻是錯落有致的。它們又遼闊又密實.有些像農人撒播然後豐收的麥田,
還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滅的。它們實在是極其美麗的景象。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餘似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是可感可知,
有一些私心的。積著油垢的廚房後窗.是專供老媽於一裏一外扯閑篇的;窗邊的後門,
是供大小姐提著書包上學堂讀書,和男先生幽會的;前邊大門雖是不常開,開了就是有
大事情,是專為貴客走動,貼了婚喪嫁娶的告示的。它總是有一點接捺不住的興奮,躍
躍然的,有點絮叨的。曬台和陽台,還有窗畔,都留著些竊竊私語,夜間的敲門聲也是
此起彼落。還是要站一個至高點,再找一個好角度:弄堂裏橫七豎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
帶有點私情的味道;花盆裏栽的鳳仙花,寶石花和青蔥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質;屋頂上
空著的鴿籠,是一顆空著的心;碎了和亂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溝壑般的
弄底,有的是水泥鋪的,有的是石卵拚的。水泥鋪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則手心
手背都是肉的感覺。兩種弄底的腳步聲也是兩種,前種是清脆響亮的,後種卻是吃進去,
悶在肚裏的;前種說的是客套,後種是肺腑之言,兩種都不是官麵文章,都是每日裏免
不了要說的家常話。上海的後弄更是要鑽進人心裏去的樣子,那裏的路麵是飾著裂紋的,
陰溝是溢水的,水上浮著魚鱗片和老菜葉的,還有灶間的油煙氣的。這裏是有些髒兮兮,
不整潔的,最深最深的那種隱私也裸露出來的,有點不那麽規矩的。因此,它便顯得有
些陰沉。太陽是在午後三點的時候才照進來,不一會兒就夕陽西下了。這一點陽光反給
它罩上一層曖昧的色彩,牆是黃黃的,麵上的粗項都凸現起來,沙沙的一層。窗玻璃也
是黃的,有著汙跡,看上去有一些花的。這時候的陽光是照久了,有些壓不住的疲累的,
將最後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來照耀,那光裏便有了許多沉積物似的,是粘稠滯重,也是
有些不幹淨的。鴿群是在前邊飛的,後弄裏飛著的是夕照裏的一些塵埃,野貓也是在這
裏出沒的。這是深入肌膚,已經談不上是親是近,反有些起膩,暗底裏生畏的,卻是有
一股噬骨的感動。
    上海弄堂的感動來自於最為日常的情景,這感動不是雲水激蕩的,而是一點一點累
積起來。這是有煙火人氣的感動。那一條條一排排的裏巷,流動著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
之中的東西,東西不是什麽大東西,但瑣瑣細細,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曆史這類概
念無關,連野史都難稱上,隻能叫做流言的那種。流言是上海弄堂的又一景觀,它幾乎
是可視可見的,也是從後窗和後門裏流露出來。前門和前陽台所流露的則要稍微嚴正一
些,但也是流言。這些流言雖然算不上是曆史,卻也有著時間的形態,是循序漸進有因
有果的。這些流言是貼膚貼肉的,不是故紙堆那樣冷淡刻板的,雖然謬誤百出,但謬誤
也是可感可知的謬誤。在這城市的街道燈光輝煌的時候,弄堂裏通常隻在拐角上有一盞
燈,帶著最尋常的鐵罩,罩上生著鏽,蒙著灰塵,燈光是昏昏黃黃,下麵有一些煙霧般
的東西滋生和蔓延,這就是醞釀流言的時候。這是一個晦澀的時刻,有些不清不白的,
卻是傷人肺腑。鴿群在籠中嘰嘰曉波的,好像也在說著私語。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順的,
可惜剛要流進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種有前客堂和左右廂房裏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
的,帶黃衣草的氣味的;而帶亭子間和拐角樓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則是新派的,氣味是
樟腦丸的氣味。無論老派和新派,卻都是有一顆誠心的,也稱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
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滿一池,燕子銜泥銜一口掉半口地築起一巢的,沒有半點
偷懶和取巧。上海的弄堂真是見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陰處的綠苔,其實全是傷口上結的
疤一類的,是靠時間撫平的痛處。因它不是名正言順,便都長在了陰處,長年見不到陽
光。爬牆虎倒是正麵的,卻是時間的帷幕,遮著蓋著什麽。鴿群飛翔時,望著波濤連天
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陽是從屋頂上噴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
的光,這是由無數細碎集合而成的壯觀,是由無數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2.流言
    流言總是帶著陰沉之氣。這陰沉氣有時是東西廂房的黃衣草氣味,有時是樟腦丸氣
味,還有時是肉砧板上的氣味。它不是那種板煙和雪茄的氣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敵敵畏
的氣味。它不是那種陽剛凜冽的氣味,而是帶有些陰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氣味。是閨
閣和廚房的混淆的氣味,有點脂粉香,有點油煙味,還有點汗氣的。流言還都有些雲遮
霧罩,影影綽綽,是哈了氣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塵的窗玻璃。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
流言就有多少,是數也數不清,說也說不完的。這些流言有一種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
們會把一些正傳也變成流言一般曖昧的東西,於是,什麽是正傳,什麽是流言,便有些
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難辨的,它們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個分不清。它們難免有
著荒誕不經的麵目,這荒誕也是女人家短見識的荒誕,帶著些少見多怪,還有些幻覺的。
它們在弄堂這種地方,從一扇後門傳進另一扇後門,轉眼間便全世界皆知了。它們就好
像一種無聲的電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們還好像是無形的浮雲,籠罩著城市,
漸漸釀成一場是非的雨。這雨也不是什麽傾盆的雨,而是那黃梅天裏的雨,雖然不暴烈,
卻是連空氣都濕透的。因此,這流言是不能小視的,它有著細密綿軟的形態,很是糾纏
的。上海每一條弄堂裏,都有著這樣是非的空氣。西區高尚的公寓弄堂裏,這空氣也是
高朗的,比較爽身,比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雲淡的;再下來些的新式弄堂裏,
這空氣便要混濁一些,也要波動一些,就像風一樣,吹來吹去;更低一籌的石窟門老式
弄堂裏的是非空氣,就又不是風了,而是回潮天裏的水汽,四處可見汙跡的;到了棚戶
的老弄,就是大霧天裏的霧,不是霧開日出的霧,而濃霧作雨的霧,彌彌漫漫,五步開
外就不見人的。但無論哪一種弄堂,這空氣都是滲透的,無處不在。它們可說是上海弄
堂的精神性質的東西。上海的弄堂如果能夠說話,說出來的就一定是流言。它們是上海
弄堂的思想,晝裏夜裏都在傳播。上海弄堂如果有夢的話,那夢,也就是流言。
    流言總是鄙陋的。它有著粗俗的內心,它難免是自甘下賤的。它是陰溝裏的水,被
人使用過,汙染過的。它是理不直氣不壯,隻能背地裏竊竊喳喳的那種。它是沒有責任
感,不承擔後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隨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經不起推敲,也沒人有
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語的垃圾,不過,垃圾裏有時也可淘出真貨色的。它們是那些
正經話的作了廢的邊角料,老黃葉片,米裏邊的稗子。它們往往有著不怎麽正經的麵目,
壞事多,好事少,不幹淨,是個膀鵬貨。它們其實是用最下等的材料製造出來的,這種
下等材料,連上海西區公寓裏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積了一些的。但也唯獨這些下等的見不
得人的材料裏,會有一些真東西。這些真東西是體麵後頭的東西,它們是說給自己也不
敢聽的,於是就拿來,製作流言了。要說流言的好,便也就在這真裏麵了。這真卻有著
假的麵目;是在假裏做真的,虛裏做實,總有些改頭換麵,聲東擊西似的。這真裏是有
點做人的膽子的,是不怕丟臉的膽子,放著人不做卻去做鬼的膽子,唱反調的膽子。這
膽子裏頭則有著一些哀意了。這哀意是不遂心不稱願的哀,有些氣在裏麵的,哀是哀,
心卻是好高騖遠的,唯因這好高騖遠,才帶來了失落的哀意。因此,這哀意也是粗鄙的
哀意,不是唐詩宋詞式的,而是街頭切口的一種。這哀意便可見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
是哀意的積澱物,不是水麵上的風花雪月。流言其實都是沉底的東西,不是手淘萬洗,
百煉千錘的,而是本來就有,後來也有,洗不淨,煉不精的,是做人的一點韌,打斷骨
頭連著筋,打碎牙齒咽下肚,死皮賴臉的那點韌。流言難免是虛張聲勢,危言聳聽,鬼
鬼祟祟一起來,它們聞風而動,隨風而去,摸不到頭,抓不到尾。然而,這城市裏的真
心,卻唯有到流言裏去找的。無論這城市的外表有多華美,心卻是一顆粗鄙的心,那心
是寄在流言裏的,流言是寄在上海的弄堂裏的。這東方巴黎遍布遠東的神奇傳說,剝開
殼看,其實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實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這顆沙
粒一樣的東西。
    流言是混淆視聽的,它好像要改寫曆史似的,並且是從小處著手。它蠶食般地一點
一點咬噬著書本上的記載,還像白蟻侵蝕華廈大屋。它是沒有章法,亂了套的,也不按
規矩來,到哪算哪的,有點流氓地痞氣的。它不講什麽長篇大論,也不講什麽小道細節,
它隻是橫看來。它是那種偷襲的方法,從背後擦上一把,轉過身卻沒了影,結果是冤無
頭,債無主。它也沒有大的動作,小動作卻是細細碎碎的沒個停,然後斂少成多,細流
匯大江。所謂“謠言蜂起”,指的就是這個,確是如蜂般嗡嗡營營的。它是有些卑鄙的,
卻也是勤懇的。它是連根火柴梗都要抬起來作引火柴的,見根線也拾起來穿針用的。它
雖是搗亂也是認真懇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謠言也是悉心編造。雖是無根無憑,
卻是有情有意。它們是自行其事,你說你的,它說它的,什麽樣的有公論的事情,在它
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見,它是一無政見,對政治一竅不通,它走的是
旁門別道,同社會不是對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個社會。它是這社會的旁枝錯節般
的東西,它引不起社會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夠得逞。它們其實是一股
不可小視的力量,有點“大風始於青萍之末”的意味。它們是背離傳統道德的,印木以
反封建的麵目,而是一味的傷風敗俗,是典型的下三爛。它們又敢把皇帝拉下馬,也不
以共和民主的麵目,而是痞子的作為,也是典型的下三爛。它們是革命和反革命都不齒
的,它們被兩邊的力量都拋棄和忽略的。它們實在是沒個正經樣,否則便可上升到公眾
輿論這一檔裏去明修棧道,如今卻隻能暗渡陳倉,走的是風過耳。風過耳就風過耳,它
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為家的,沒有創業的觀念。它最是沒有野心,沒有抱負,連頭腦
也沒有的。它隻有著作亂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長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驚人的,
魚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樣,有時環扣環,有時套連套,有時謎中謎,有時案中
案。它們彌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沒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實,流言正是這城市
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於它無拘無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這想象力是龍門能跳狗洞能鑽的,
一無清規戒律。沒有比流言更能胡編亂造,信口雌黃的了。它還有無窮的活力,怎麽也
扼它不死,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它是那種最卑賤的草籽,風吹到石頭縫裏也
照樣生根開花。它又是見縫就鑽,連閨房那樣帷幕森嚴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
花繃上的繡花外流連,還在女學生的課餘讀物,那些哀情小說的書頁流連,書頁上總是
有些淚痕的。台鍾滴滴答答走時聲中,流言一點一點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裏,流言一
點一點在滋生。隱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叢生的地方,隱私的空氣特別利於流言的生長。
上海的弄堂是很藏得住隱私的,於是流言便漫生漫長。夜裏邊,萬家萬戶滅了燈,有一
扇門縫裏露出的一線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裏的一雙繡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媽
子托著梳頭匣子,說是梳頭去,其實是傳播流言去;少奶奶們洗牌的嘩嘩聲,是流言在
作響;連冬天沒有人的午後,天井裏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說著鳥語的流言。這流言裏
有一個“私”字,這“私”字裏頭是有一點難言的苦衷。這苦衷不是唐明皇對楊貴妃的
那種,也不是楚霸王對虞姬的那種,它不是那種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慟地的苦衷,
而是狗皮倒灶,牽絲攀藤,粒粒屑屑的。上海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
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沒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
肚子裏,楊在肚子裏,說不上戲台子去供人觀賞,也編不成詞曲供人唱的,那是怎麽來
怎麽去都隻有自己知道,苦來苦去隻苦自己,這也就是那個“私”字的意思,其實也是
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這流言說到底是有一些痛的,盡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鑽
心鑽肺的。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沒有什麽共鳴,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單的痛。這也
是流言的感動之處。流言產生的時刻,其實都是悉心做人的時刻。上海弄堂裏的做人,
是悉心悉意,全神貫注的做人,眼睛隻盯著自己,沒有旁騖的。不想創造曆史,隻想創
造自己的,沒有大誌氣,卻用盡了實力的那種。這實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實力,各人名下
都有一份。
     
3.閨閣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裏。閨閣通常是做在偏廂房或是亭子間裏,總是背陰的窗,拉著
花窗簾。拉開窗簾,便可看見後排房子的前客堂裏,人家的先生和太太,還有人家院子
裏的夾竹桃。這閨閣實在是很不嚴密的。隔牆的亭子間裏,抑或就住著一個洋行裏的實
習生,或者失業的大學生,甚至剛出道的舞女。那後弄堂,又是個藏汙納垢的場所。老
媽子的村話,包車夫的俚語,還有那隔壁大學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來,舞女的小姊
妹也三日一回地來。夜半時分,那幾扇後門的動靜格外的清晰,好像馬上就跳出個什麽
軼事來似的。就說那對麵人家的前客堂裏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樣子,說不準卻是
一對狗男女,不見日就有打上門來的,碎玻璃碎碗一片響。還怕的是弄底裏有一戶大人
家,再有個小姐,讀的中西女中一類的好學校,黑漆大門裏有私家轎車進去出來,聖誕
節,生日有派推的鋼琴聲響起來,一樣的女兒家,卻是兩種閨閣,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
起,欲望之心也生起。這兩種心可說是閨閣生活的大忌,禍根一樣的東西,本勤花蕊一
樣純潔嬌嫩的閨閣,卻做在這等嘈雜混淆的地方,能有什麽樣遭際呢?
    月光在花窗簾上的影,總是溫存美麗的。逢到無雲的夜,那月光會將屋裏映得通明。
這通明不是白日裏那種無遮無攔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層紗的,婆婆婆婆的通明。牆紙上
的百合花,被麵上的金絲草,全都像用細筆描畫過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隱隱約約的,
好像有留聲機的聲音傳來,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調”。無論是多麽嘈雜混淆的地方,
閨閣總還是寧靜的。衛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經成灰塵;自鳴鍾十二響隻聽了六響,
那一半已經入夢。夢也是無言無語的夢。在後弄的黑洞洞的窗戶裏,不知哪個就嵌著這
樣純潔無瑕的夢,這就像塵囂之上的一片浮雲,恍饒而短命,卻又不知自己的命短,還
是一夜複一夜的。繡花繃上的針腳,書頁上的字,都是細細密密,一行複一行,寫的都
是心事。心事也是無聲無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
知從何說起的樣子。那月亮西去,將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裏,夢和心事都愜息了,
晨曦亮起,便雁過無痕了。這是萬籟俱寂的夜晚裏的一點活躍,活躍也是雅致的活躍,
溫柔似水的活躍。也是塵囂上的一片雲。早晨的揭開的花窗簾後麵的半扇窗戶,有一股
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醞釀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連個斑點也沒有的。屋子裏連個人影
都沒有的,卻滿滿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無名無由的等待,到頭總是空的樣子。到頭總
是空卻也是無怨又無良。這是騷動不安聞雞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個束手待斃。無依無靠
的,無求無助的,卻是滿懷熱望。這熱望是無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無花的果。這是上
海弄堂裏的一點冰清玉潔。屋頂*放著少年的鴿子,閨閣裏收著女兒的心。照進窗戶的
陽光已是西下的陽光,唱著悼歌似的,還是最後關頭的傾說、這也是熱火朝天的午後裏
僅有的一點無可奈何。這點無可奈何是帶有一些古意的,有點詩詞弦管的意境,是可供
吟哦的,可是有誰來聽呢?它連個浮雲都不是,浮雲會化風化雨,它卻隻能化成一陣煙,
風一吹就散,無影無蹤。上海弄堂裏的閨閣,說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樓,流光溢彩的天上
人間,卻轉瞬即逝。
    上海弄堂裏的閨閣,其實是變了種的閨閣。它是看一點用一點,極是虛心好學,卻
無一定之規。它是白手起家和拿來主義的。貞女傳和好萊塢情話並存,陰丹士林藍旗袍
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陽江頭夜送客,楓葉獲花秋瑟瑟”也念,“當我們年輕
的時候”也唱。它也講男女大防,也講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們的精神領袖,心裏
要的卻是《西廂記》裏的鳥騖,折騰一陣子還是郎心似鐵,終身有靠。它不能說沒規矩,
而是規矩大雜,雖然莫衷一是,也叫她們嫁接得很好,是雜讀的閨閣。也不能說是摻了
假,心都是一顆誠心,認的都是真。終也是朝起暮歸,農人種田一般經營這一份閨閣。
她們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經不正經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門裏的小姐同隔壁
亭子間裏舞女都是她們的榜樣,端莊和風情隨便挑的。姆媽要她們嫁好人家,男先生策
反她們鬧獨立,洋牧師煽動她們皈依主。櫥窗裏的好衣服在向她們把手,銀幕上的明星
在向她們招手,連載小說裏的女主角在向她們招手。她們人在閨閣裏坐,心卻向了四麵
八方。腳下的路像有千萬條,到底還是千條江河歸大海的。她們嘴裏念著洋碼兒,心裏
記掛著旗袍的料子。要說她們的心是夠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們的膽卻那麽小,
看晚場電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學下學,則是結伴成陣才敢在馬路上過的,還都是羞答
答的。見個陌生人,頭也不敢抬,聽了二流子的浪聲諺語,氣得要掉眼淚。所以,這也
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閨閣。
    午後的閨閣,真是要多煩人有多煩人的。春夏的時候,窗是推開的,梧桐上的蟬鳴,
弄口的電車聲,賣甜食的梆子聲,鄰家留聲機的歌唱聲,一古腦兒地鑽進來,攪擾著你
的心。最惱人的是那些似有似無的瑣細之聲,那是說不出名目和來曆,滴裏嘟啃的,這
是聲音裏曖昧不明的一種,閃爍其辭的一種,趕也趕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種。那午後
多半是閑來無事,一顆心裏,全叫這莫名的聲音灌滿,是無聊倍加。秋冬時節則是陰霾
連日,江南的陰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壓著你的心。靜是靜的,連個歎息聲都是咽回肚
裏去的,再化成陰霾出來的。炭盆裏的火本是為了驅散那陰霾,不料卻也叫陰霾壓得喘
不過氣來,晦晦澀澀地明滅著。午後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來擾人的。醒看,擾你的耳
目;睡著,擾你的夢;做女工,擾你的針線;看書,擾的是書上的字句;要是有兩個人
坐在一處說話,便擾著你的言語。午後是一日裏正過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聲的
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繼而來,希望也是掙紮的希望。它是閨閣裏的蒼涼暮年,心都要老
了,做人卻還沒開頭似的。想到這,心都要絞起來了,卻又不能與人說,說也說不明的。
上海弄堂裏的閨閣,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裏的夾竹桃,紅雲滿天,自家窗前的,是寂
寞梧桐;上海的天空都叫霓虹燈給映紅了,自家屋裏終是一盞孤燈,一架前南咯咯的鍾,
數著年華似的。年華是好年華,卻是經不得數的。午後是閨閣的多事之秋,這帶有一股
饑不擇食的慌亂勁兒,還帶有不顧一切的魯莽勁兒,什麽都不計較了,釀成大禍,貽誤
終身都無悔了,有點像飛蛾撲燈。所以,這午後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麗越是危險。午
後的明麗總是那麽不祥,玩著什麽花招似的,風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沒有提
防的。留聲機裏,周漩的四季調,從春數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蠱惑人心,什麽
都排好的說。屋頂上放飛的鴿子,其實放的都是閨閣的心,飛得高高的,看那花窗簾的
窗,別時容易見時難的樣子,還是高處不勝寒的樣子。
    上海弄堂裏的閨閣,是八麵來風的閨閣,愁也是喧喧囂囂的愁。後弄裏的雨,寫在
窗上是個水淋淋的“愁”字;後弄的霧,是個模棱兩可的愁,又還都是催促,催什麽,
也沒個所以然。它消耗著做女兒的耐心,也消耗著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種箭在弦上,
初在區中,伺機待發的情勢。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難挨,回頭一看卻又時日苦短,叫人不
知怎麽好的。閨閣是上海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間,從嫩走到熟,卻是生生滅滅,永遠不
息,一代換一代的。閨閣還是上海弄堂的幻覺,雲開日出便灰飛煙散,卻也是一幕接一
幕,永無止境。
     
4.鴿子
    鴿子是這城市的精靈。每天早晨,有多少鴿子從波濤連綿的屋頂飛上天空!它們是
唯一的俯瞰這城市的活物,有誰看這城市有它們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許多無頭案,它們
都是證人。它們眼裏,收進了多少秘密呢?它們從千家萬戶窗口飛掠而過,窗戶裏的情
景一幅接一幅,連在一起。雖是日常的情景,可因為多,也能堆積一個驚心動魄。這城
市的真諦,其實是為它們所領略的。它們早出晚歸,長了不少見識。而且它們都有極好
的記憶力,過目不忘的,否則如何能解釋它們的認路本領呢?我們如何能夠知道,它們
是以什麽來做識路的標記。它們是連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識辨清楚的。前邊說的至高點,
其實指的就是它們的視點。有什麽樣的至高點,是我們人類能夠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
們人類這樣的兩足獸,行動本不是那麽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狹小得可憐。
我們生活在同類之中,看見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沒有什麽新發現的。我們的心裏是沒什
麽好奇的,什麽都已經了然似的。因為我們看不見特別的東西。鴿子就不同了,它們每
天傍晚都滿載而歸。在這城市上空,有多少雙這樣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見慣,日複一日的。這是帶有演出性質,程式化的,雖然燦爛
奪目,五色繽紛,可卻是俗套。霓虹燈翻江倒海,櫥窗也是千變萬化,其實是俗套中的
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麵具的人,開露天派推的人,笑是應酬的笑,言語是應
酬的言語,連俗套都稱不上,是俗套外麵的殼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它們和街上的
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麵目劃一,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
像是俗套,其實裏麵卻是花樣翻新,一件件,一宗宗,各是各的路數,摸不著門檻。隔
一堵牆就好比隔萬重山,彼此的情節相去十萬八千裏。有誰能知道呢?弄堂裏的無頭案
總是格外的多,一樁接一樁的。那流言其實也是虛張聲勢,認真的又不管用了,還是兩
眼一摸黑。弄堂裏的事又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沒有個公斷,真相不明的,流言
更是攪稀泥。弄堂裏的景色,表麵清楚,裏頭亂成了一團麻,剪不斷,理還亂。在那窗
格子裏的人,都是當事人,最為糊塗的一類,經多經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類,睜眼瞎
一樣的。明眼的是那會飛的畜生,它們穿雲破霧,且無所不到,它們真是自由啊!這自
由實在撩人心。大街上的景色為它們熟視無睹,它們銳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別的非同尋
常的事情,它們的眼光還能夠去偽存真,善於捕捉意義。它們是非常感性的。它們不受
陳規陋習的束縛,它幾乎是這城市裏唯一的自然之子了。它們在密密匝匝的屋頂上盤旋,
就好像在廢墟的瓦礫堆上盤旋,有點劫後餘生的味道,最後的活物似的。它們飛來飛去,
其實是帶有一些絕望的,那收進眼瞼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觀的色彩。
    應當說,這城市裏還有一樣會飛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卻是媚俗的,飛也飛
不高的。它一飛就飛到人家的陽台上或者天井裏,啄吃著水泥裂縫裏的殘場剩菜,有點
同流合汙的意思。它們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被人趕來趕去,也是
自輕自賤。它們是沒有智慧的,是鳥裏的俗流。它們看東西是比人類還要差一等的,因
它們沒有人類的文明幫忙,天賦又不夠。它們與鴿子不能同日而語,鴿子是靈的動物,
麻雀是肉的動物。它們是特別適合在弄堂裏飛行的一種鳥,弄堂也是它們的家。它們是
那種小肚雞腸,嗡嗡營營,陷在流言中拔不出腳的。弄堂裏的陰鬱氣,有它們的一份,
它們增添了弄堂裏的低級趣味。鴿子從來不在弄堂底留連,它們從不會停在陽台,窗畔
和天井,去謅媚地接近人類。它們總是淩空而起,將這城市的屋頂踩在腳下。它們撲啦
啦地飛過天空,帶著不屑的神情。它們是多麽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則它們怎麽
會再是路遠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們是人類真正的朋友,不是結黨營私的那種,而是
了解的,同情的,體恤和愛的。假如你看見過在傍晚的時分,那竹梢上的紅布條子,在
風中揮舞,召喚鴿群回來的景象,你便會明白這些。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帶有孩子氣
的默契。它們心裏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信用。鴿群是這
城市最情義綿綿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較為明麗的景象,在屋頂給鴿子修個巢,晨送
暮迎,是這城市的戀情一種,是城市心的溫柔鄉。
    這城市裏最深藏不露的罪與罰,禍與福,都瞞不過它們的眼睛。當天空有鴿群驚飛
而起,盤旋不去的時候,就是罪罰禍福發生的時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陽下驟然聚起
的雨雲,還有太陽裏的斑點。在這水泥世界的溝壑施諾裏,嵌著多少不忍卒目的情和景。
看不見就看不見吧,鴿群卻是躲也躲不了的。它們的眼睛,全是被這情景震驚的神色,
有淚流不出的樣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葉陌交錯的弄堂,就像一個大深淵,有如
蟻的生命在作掙紮。空氣裏的灰塵,歌舞般地飛著,做了天地的主人。還有瑣細之聲,
角角落落地灌滿著,也是天地的主人。忽聽一陣鴿哨,清冽地掠過,裂帛似的,是這沉
沉欲睡的天地間的一個清醒。這城市的屋頂上,有時還會有一個飛翔的東西,來與鴿群
作伴,那就是風箏。它們往往被網狀的電線扯斷了線,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後掛在屋脊
和電線杆上,眼巴巴地望著鴿群。它們是對鴿子這樣的鳥類的一個模擬,雖連麻雀那樣
的活物都不算,卻寄了人類一顆天真的好高騖遠的心。它們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
浪蕩子的手,浪蕩子也是孩子,是上了歲數的孩子。孩子和浪蕩於牽著它們,拚命地跑
啊跑的,要把它們放上天空,它們總是中途夭折,最終飛上天空的寥寥無幾。當有那麽
一個混入了鴿群,合著鴿哨一起飛翔,卻是何等的快樂啊!清明時節,有許多風箏的殘
骸在屋頂上遭受著風吹雨打,是殉情的場麵。它們漸漸化為屋頂上的泥土,養育著瘦弱
的狗尾巴草。有時也有乘上雲霄的掙斷線的風箏,在天空裏變成一個黑點,最後無影無
蹤,這是一個逃遁,懷著誓死的決。乙。對人類從一而終的隻有鴿子了,它們是要給這
城市安慰似的,在天空飛翔。這城市像一個幹涸的海似的,樓房是礁石林立,還是擱淺
的船隻,多少生靈在受苦啊!它們怎麽能棄之而去。鴿子是這無神論的城市裏神一般的
東西,卻也是誰都不信的神,它們的神跡隻有它們知道,人們隻知道它們無論多遠都能
泣血而歸。人們隻是看見它們就有些喜歡。尤其是住在頂樓的人們,鴿子回巢總要經過
他們的老虎天窗,是與它們最為親近的時刻。這城市裏雖然有著各式廟宇和教堂,可廟
宇是廟宇,教堂是教堂,人還是那弄堂裏的人。人是那波濤連湧的弄堂裏的小不點兒,
隨波逐流的,鴿哨是溫柔的報警之聲,朝朝夕夕在天空長鳴。
    現在,太陽從連綿的屋瓦上噴薄而出,金光四濺的。鴿子出巢了,翅膀白亮白亮。
高樓就像海上的浮標。很多動靜起來了,形成海的低嘯。還有塵埃也起來了,煙霧騰騰。
多麽的騷動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醞釀著成因和結果,已經有激越的情緒在穿行不止
了。門窗都推開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陳舊的空氣流出來了,交匯在一起,陽光
變得混濁了,天也有些暗,塵埃的飛舞慢了下來。空氣裏有一種糾纏不清在生長,它抑
製了激情,早晨的新鮮沉鬱了,心底的衝動平息了,但事端在繼續積累著成因,種瓜得
瓜,種豆得豆的。太陽在空中渡著它日常的道路,移動著光和影,一切動靜和塵埃都已
進入常態,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雲淡,鴿群也沒了影。
     
5.王琦瑤
    王琦瑤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每天早上,後弄的門一響,提著花書包出來的,
就是王琦瑤;下午,跟著隔壁留聲機哼唱“四季調”的,就是王琦瑤;結伴到電影院看
費雯麗主演的“亂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瑤;到照相館去拍小照的,則是兩個特別要好
的王琦瑤。每間偏廂房或者亭子間裏,幾乎都坐著一個王琦瑤。王琦瑤家的前客堂裏,
大都有著一套半套的紅木家具。堂屋裏的光線有點暗沉沉,太陽在窗台上畫圈圈,就是
進不來。三扇鏡的梳妝桌上,粉缸裏粉總像是受了潮,有點稅濕的,生發膏卻已經幹了
底。樟木箱上的銅鎖銀亮的,常開常關的樣子。收音機是供聽評彈,越劇,還有股票行
情的,波段都有些難調,絲絲拉拉地響。王琦瑤家的老媽子,有時是睡在樓梯下三角間
裏,隻夠放一張床。老媽子是連東家洗腳水都要倒,東家使喚她好像要把工錢的利息用
足的。這老媽子一天到晚地忙,卻還有工夫出去講她家的壞話,還是和鄰家的車夫有什
麽私情的。王琦瑤的父親多半是有些懼內,被收伏得很服帖,為王琦瑤樹立女性尊嚴的
榜樣。上海早晨的有軌電車裏,坐的都是王琦瑤的上班的父親,下午街上的三輪車裏,
坐的則是王琦瑤的去剪旗袍料的母親。王琦瑤家的地板下麵,夜夜是有老鼠出沒的,為
了滅鼠抱來一隻貓,房間裏便有了淡淡的貓臊臭的。王琦瑤往往是家中的老大,小小年
紀就做了母親的知己,和母親套裁衣料,陪伴走親訪友,聽母親們唱歎男人的秉性,以
她們的父親作活教材的。
    王琦瑤是典型的待字閨中的女兒,那些洋行裏的練習生,眼睛覷來覷去的,都是王
琦瑤。在伏天曬黴的日子裏,王琦瑤望著母親的墊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妝的。照相館
櫥窗裏婚紗曳地的是出嫁的最後的王琦瑤。王琦瑤總是閉花羞月的,著陰丹士林藍的旗
袍,身影嫋嫋,漆黑的額發俺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王琦瑤是追隨潮流的,不落伍也不超
前,是成群結隊的摩登。她們追隨潮流是照本宣科,不發表個人見解,也不追究所以然,
全盤信托的。上海的時裝潮,是靠了王琦瑤她們才得以體現的。但她們無法給予推動,
推動不是她們的任務。她們沒有創造發明的才能,也沒有獨立自由的個性,但她們是勤
懇老實,忠心耿耿,亦步亦趨的。她們無怨無艾地把時代精神被掛在身上,可說是這城
市的宣言一樣的。這城市隻要有明星誕生,無論哪一個門類的,她們都是崇拜追逐者;
報紙副刊的言情小說,她們也是傾心相隨的讀者,她們中間出類拔萃的,會給明星和作
者寫信,一般隻期望得個簽名而已。在這時尚的社會裏,她們便是社會基礎。王琦瑤還
無一不是感傷主義的,也是潮流化的感傷主義,手法都是學著來的。落葉在書本裏藏著,
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她們自己把自己引下淚來,那眼淚也是順大流的。那感傷主義是
先做後來,手到心才到,不能說它全是假,隻是先後的順序是倒錯的,是做出來的真東
西。這地方什麽樣的東西都有摹本,都有領路的人。王琦瑤的眼瞼總是有些發暗,像罩
著陰影,是感傷主義的陰影。她們有些可憐見的,越發的楚楚動人。她們吃飯隻吃貓似
的一口,走的也是貓步。她們白得透明似的,看得見淡藍經脈。她們夏天一律的注夏,
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窩,她們需要吃些滋陰補氣的草藥,藥香彌漫。這都是風流才子們
在報端和文明戲裏製造的時尚,最合王琦瑤的心境,要說,這時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王琦瑤和王琦瑤是有小姊妹情誼的,這情誼有時可伴隨她們一生。無論何時,她們
到了一起,閨閣生活便撲麵而來。她們彼此都是閨閣歲月的一個標記,紀念碑似的東西;
還是一個見證,能挽留時光似的。她們這一生有許多東西都是更替取代的,唯有小姊妹
情誼,可說是從一而終。小姊妹情誼說來也怪,它其實並不是患難與共的一種,也不是
相濡以沫的一種,它無恩也無怨的,沒那麽多的糾纏。它又是無家無業,沒什麽羈絆和
保障。要說是知心,女兒家又有多少私心呢?她們更多隻是個作伴,作伴也不是什麽要
緊的作伴,不過是上學下學的路上。她們梳一樣的發式,穿一樣的鞋襪,像戀人那樣手
挽著手。街上倘若看見這樣一對少女,切莫以為是一胎雙胞的姐妹,那就是小姊妹情誼,
王琦瑤式的。她們相偎相依,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題大作的,然而她們的表情卻是那樣
認真,由不得叫你也認真的。她們的作伴,其實是寂寞加寂寞,無奈加無奈,彼此誰也
幫不上誰的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變得很純粹了。每個王琦瑤都有另一個王琦
瑤來作伴,有時是同學,有時是鄰居,還有時是在表姐妹中間產生一個。這也是她們平
淡的閨閣生活中的一個社交,她們的社交實在太少,因此她(佩難免全力以赴,結果將
社交變成了情誼。王琦瑤們倒都是情誼中人,追求時尚的表麵之下有著一些肝膽相照。
小姊妹情誼是真心對真心,雖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一個王琦瑤出嫁,另一個王琦瑤
便來做伴娘,帶著點憑吊的意思,還是送行的意思。那伴娘是甘心襯托的神情,衣服的
顏色是暗一色的,款式是老一成的,臉上的脂粉也是淡一層的,什麽都是偃旗息鼓的,
帶了一點自我犧牲的悲壯,這就是小姊妹情誼。
    上海的弄堂裏,每個門洞裏,都有王琦瑤在讀書,在繡花,在同小姊妹竊竊私語,
在和父母慪氣掉淚。上海的弄堂總有著一股小女兒情態,這情態的名字就叫王琦瑤。這
情態是有一些優美的,它不那麽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親可愛的。它比較謙虛,
比較溫暖,雖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討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它是不夠大方和高尚,但
本也不打算譜寫史詩,小情小調更可人心意,是過日子的情態。它是可以你來我往,但
也不可隨便輕薄的。它有點缺少見識,卻是通情達理的。它有點小心眼兒,小心眼兒要
比大道理有趣的。它還有點耍手腕,也是有趣的,是人間常態上稍加點裝飾。它難免有
些村俗,卻已經過文明的淘洗。它的浮華且是有實用作底的。弄堂牆上的綽綽月影,寫
的是王琦瑤的名字;夾竹桃的粉紅落花,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紗窗簾後頭的婆婆燈光,
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那時不時竄出一聲的蘇州腔的柔糯的滬語,念的也是王琦瑤的名
字。叫賣桂花粥的梆子敲起來了,好像是給王琦瑤的夜晚數更;三層閣裏吃包飯的文藝
青年,在寫獻給王琦瑤的新詩;露水打濕了梧桐樹,是王琦瑤的淚痕;出去私會的娘姨
悄悄溜進了後門,王琦瑤的夢卻已不知做到了什麽地方。上海弄堂因有了王琦瑤的緣故,
才有了情味,這情味有點像是從日常生計的間隙中迸出的,牆縫裏的開黃花的草似的,
是稍不留意遺漏下來的,無。已插柳的意思。這情味卻好像會淚染和化解,像那種苔熊
類的植物,沿了牆壁蔓延滋長,風餐露飲,也是個滿眼綠,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其間
那一股掙紮與不屈,則有著無法消除的痛楚。上海弄堂因為了這情味,便有了痛楚,這
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瑤。上海弄堂裏,偶爾會有一麵牆上,積滿了鬱鬱蔥蔥的爬山虎,
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是情味中的長壽者。它們的長壽也是長痛不息,上麵寫
滿的是時間、時間的字樣,日積月累的光陰的殘骸,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這是長痛不息
的王琦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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