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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無處可尋的懷舊午餐

(2007-09-24 13:38:06) 下一個


時常聽人說:“煮熟的鴨子,飛了!”你信嗎?

傻實的人說:“別蒙我,如果你能把香腸還原成能走的豬,我就信。”

明了世態炎涼的人回答:“怎麽不信?生活裏這種事多了!我的一個朋友馬上要跟一個漂亮的姑娘結婚了,她卻被別人搶走了;另一個朋友本來就要賺到錢的生意,一眨眼,被別人搶了。”

中文常用打比方來形容一件事,看上去很誇張或矛盾,但極具想象力,特別形象。飛就是沒。有謎信的父母給孩子起名,不帶此字,是怕沒之讖。

我要講的飛了的物不是鴨子,卻與鴨子有關。它是一個公寓,名叫九花山公寓。

九花山公寓曾坐落在北京西三環北段的半壁街南路甲一號。大門麵對的小河與紫竹院的湖相連,流水時多時少。南鄰的香格裏拉飯店 , 看似火柴盒,卻富麗堂皇。等客的出租車長隊經常從香格裏拉的大門一直排到公寓的門前。出了公寓的大門,走不上幾步就是西三環。西三環向南不遠與車道溝交叉。在立交橋未建之前,這裏交通崗警察曾是北京手屈一指的模範標兵。他的轉身和雙手的揮動比舞蹈家和武術明星的動作都美。他的鏡頭常出現在電視上,成了北京交通指揮的典範。經常地,頭排的司機不知是看呆了,想多看一會兒,還是對他行如流水的動作一時反映不過來,綠燈亮了還不馬上啟動。從西三環向北,有中國劇院和北外。

第一次聽到“九花山公寓”是大學畢業時,到總公司報到,讓我去那裏上班。我覺得名字好笑,聯想起“花果山”和香港電影“紅蝙蝠公寓”。到了那裏才知道,它是我們單位和北京一家工廠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前期合資興建的。這種公寓在當時的北京並不多。公寓是由高牆和建築圍成的大院。走進公寓大門,右邊是一撞傳統古樸的青磚高牆的大房,中間入口門楣之上懸掛著蒼勁有力,渾厚醒目的“全聚德”金字匾額;迎麵是一棟新型建築材料建成的兩層小樓,是我們公司的辦公樓。後院有五棟半獨立的兩層洋樓,辦公和住宿可在一起,供出租用。住洋樓得付外匯,一天一百多美元,是外商和駐外的機構的晴睞。

我在這裏工作近兩年,工作和美餐成了我一生中閉眼可憶的經曆。剛加入工作,什麽都新鮮。公司正在迅速擴大,領導又器重新來的大學生,尤其是重點大學的。那是“要雨得雨,要風得風”。我們的宿舍也在西三環上,僅有兩三裏遠。下班後,沒事又無處可去時,多半在辦公室逗留,看看書,打電話,玩電腦。

一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寫東西, 有人敲門。門開了,出現一張美麗麵孔,是全聚德的領位。不久前,公司搞節日聯歡,讓我們和飯店一起出個節目。我們選了歌曲“明天會更好”。它的歌詞純情,撩人:“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的心; 玉山白雪飄零, 燃燒少年的心; 青春不解紅塵,胭脂沾染了灰”我唱男聲,她唱女聲,大家配合很默契。

我問她這麽晚了還沒下班。她說貴賓廳有一位美國客人不會說中文,又想聊天,想找個翻譯。她們都知公司有很多人會英語,便上來找個人幫忙。我手頭事已完,和人聊聊天,正好換換腦子。我就答應了,和她走下辦公小樓。

北京烤鴨有兩大派:一是始建於 1864 年的全聚德掛爐烤鴨;另一種是不見明火,膛內灌老湯,外烤內煮的便宜枋,也是老字號。我選全聚德更多些。九花山的全聚德有三部分:前麵的正堂,中間的廚房區,後麵是貴賓廳。我門經常在前堂招待來訪的國內外客戶吃中餐或晚餐。守著自己的烤鴨店,可慷慨地請他們吃烤鴨。

北京烤鴨實屬美餐,明爐烤出的鴨子皮脆,肉嫩,果木燒烤熏進了怡人的果木芳香。觀看廚師片鴨,既欣賞刀功,又增加情趣。肉端上桌來,自己動手,拿起薄餅,抹上甜麵醬,放上鴨皮鴨肉,再加蔥絲,卷成卷,你的口水就忍不住在湧動舌頭了。咀嚼在嘴裏油而不膩。還有那鴨湯,白得似牛奶,上麵漂著蔥花或黃瓜片,是開胃的上品。大家經常買鴨架子回家煮湯。若不經過多次嚐試,恐怕不容易找著煮出白湯的門道。

但是經常吃,不斷地吃,就失去了品的意義。吃煩了就要躲。有時同事有飯局讓我作陪,我能躲的就客氣地謝絕了。但有一道湯 - 醋椒魚湯總吃不厭。湯純,魚鮮,味濃,口感好。魚鮮是絕對的,活魚就暫養在辦公樓一層的假山和亭子間的水池裏。

我和她邊說邊走,來到公寓內院,從飯店的側麵進貴賓廳。貴賓廳裏有亭,雕梁畫棟,漢白玉憑欄捧著中央大席桌。有幾次被經理“抓差”陪上頭 領導到貴賓廳吃宴,對這兒也熟。

現在是打烊時間了,隻有一處有客人。美國客人在靠門的小桌坐著,有一人陪在桌旁,抽著煙。他是餐廳經理。自我介紹之後,大家聊了起來。這位西方模樣的人五十多歲,有 1/4 或 1/8 中國血統。小時後在祖父的“鞭子”下,學過中文,不會念,但會寫。還會寫唐詩。我覺得學成這樣也挺不容易的,心裏也敬佩。以致於後來教孩子學中文時,常引用這個故事。

後來,工作調動,離開了這裏。十年後的冬天,我回北京度假。有好友在前門全聚德設飯局。這一家是全聚德中最火的,且氣魄,古色古香。菜更是獨到,與鴨有關的小菜應有盡有:爪兒,珍,肝,血,頭,舌,腸。你可以一樣一樣慢慢品嚐。在菜單上看見有炸蠍子, 為了獵奇,就吃了一次。以前也有別的餐桌獵奇,比如北京的河豚,長春的熊掌,青蛙油,發菜鹿肉(象征“發財有路”),廣州的蛇肉。但要是有果子狸,我肯定舉腳表決,撒腿就跑。

吃著流油烤鴨,不由地想起了“九花山”的烤鴨。那裏久違十年了。這些年也回過北京多次,隻不過沒時間去。前門的烤鴨精美,但九花山的會更有情趣。這次回來不能不去。

第二天傍晚,我在外麵逛了一天回到住處。家人讓我快準備一下,要去九花山吃烤鴨。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追問一遍。沒聽錯,是去九花山公寓的烤鴨店。暗中高興,運氣真好,昨天心想,今天事成。

驅車從長安西街上西三環時,天色暗了。汽車直接開進公寓的大門,停在餐廳門前。請我們的一家老少三代已到,快速寒喧之後坐定。菜已點好,開始上了,隻有吃的選擇。烤鴨還是那麽鮮美,可惜沒有點醋椒魚。席間,未見到熟人。向服務員打聽原來經理,無人知道。我尋得空當出去看看辦公樓,隻見漆黑沒有燈火。歎之:重遊故地,盼之若趨,鴨意猶在,無處情覓。

在回程路上,我盯著車窗外,想在夜幕中再次看看曾經住過的宿舍小店。還算有酒量的我,晚上未沾滴酒,卻好象喝高了。千禧年元旦的欄柵燈火在奔馳的汽車玻璃上炫爛跳動,光怪陸離,看不出自己到了哪兒。過了電視塔,開到複興路街島時才明白過來。可是,車再往前行,我又迷路了。

五年後的仲夏,我出差到北京展覽館參展。一個同行朋友看過幾個有“老莫”情結的電視劇,想去體驗一下“老莫”,向我打聽地址。我告他出門右手就是,但勸他選個別的去處。因為現在若是五、六十年代,去那兒咂摸高幹子弟氣派氛圍還行,但現在已不是當時物質潰乏,鮮有去處的時代了。就建議他去吃在國外吃不上的北京烤鴨。我告他,離北展不遠,出門打的向西,過動物園,紫竹院,就在他下榻的香格裏拉後麵,有一個北京城最好的明爐烤鴨店 - 九花山。因為這次有別的安排,我沒隨展團住在香格裏拉。要不然,我肯定第一時間就去九花山了。

我們出了會展,上了出租,告訴司機去九花山公寓。他竟不知道在哪兒。我覺得蹊蹺,但轉念一想,這司機可能是新手,周圍情況不熟,哪裏有不知道九花山的出租呢!我說我給他指路。在我的指揮下,車拐進香格裏拉,沿側麵開到河邊。我本想讓司機直接開進公寓,可是我看看左邊,就傻了!天哪,那氣宇軒昂的小建築群沒了,隻是一片空地,在綠草地,零星地長著些小樹。

從司機問不出名堂,就放走了他。安慰了一下帶來的同行,在那空地上轉圈圈。小河小橋仍在,高大的香格裏拉仍在,那裏的中國劇院和西三環仍在,唯獨這故所沒了!奇怪的是竟是一片空地!昔日的九花山公寓飛了!

北京這年夏天的灼熱超過了已往,冠之“桑拿天”很貼切。在酷暑下蒸的時間長了,得躲進涼快處收縮汗孔。站在一旁的同行無不譏諷說還是搞一支鴨子來在小樹下吃吧。咕嚕的肚子提醒我,我們來這兒是吃飯的。還是先到他下榻的香格裏拉涼快除汗,再考慮飯輒地點。

進了 26 層麵北的房間,一邊吹著透心的冷氣,一邊喝著涼爽的可樂,逐漸地擺脫了外麵炎暑的困擾。我走到落地窗邊,惆悵地向下看著那片空曠的綠地,遺憾著沒能探出個究竟它為什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打那以後,每每想起九花山公寓,腦子裏就浮現出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麵:一個是牆宇院落,
一個是青草空地。我不得不在兩者之間劃上一個不願看到的等號。


李唐 2007-9-23 in M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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