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老底”是公開地揭露與張揚某人的曆史上一些本人不願提及的事情或者個人隱私。在人道主義道德觀念看來，揭老底是一種不講理不道德的行為，然而在文革時代，揭老底蔚然成風，成為在階級鬥爭名義下，人迫害人的合法工具。
我九歲那年文革開始，也就是那一年，世界在我眼裏突然變得十分昏暗，因為許多讓我喜歡的大人，突然被人貼了大字報，公開揭了老底，一夜之間就變得臭不可聞，不敢抬頭見人。在我就讀的小學校，老師們一夜之間發生了分裂，一部分低下頭來，另外一部分則趾高氣揚。而在趾高氣揚的那部分老師中，不斷有人低下頭來。
我家住在一個大雜院裏，孩子們的誰爸誰媽單位上的革命群眾把大字報貼到院裏來，或者鄰居們口頭相傳，誰爸誰媽解放前做過什麽，也都被揭露出來了。總之，那一陣子醜聞鋪天蓋地，把我們這些小孩子的簡單心靈都給弄糊塗了。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因為揭老底，還死了人，這是我最早看見的死亡。死者是我母親工廠的一個阿姨，姓孫，很漂亮，她是在工廠院子裏的一棵樹上吊死的。
我母親在一個機械廠裏當鉗工，這個工廠也在我們住的那條街上，位於我家與小學校之間，我經常放學之後，拐進工廠裏，找我母親。我母親的鉗工班在一個小院子裏，小院子裏有一棵三百年老槐樹，巨大無比。
槐樹下是工人們工作，也是工人們休息的地方。文革開始前，廠裏在大槐樹下舉辦摔跤比賽。地上鋪上了沙子，摔跤手光著膀子，穿著“搭拎”（摔跤專用的粗布坎肩），赤著腳，晃著膀子，繞著沙場兜圈，嘴裏還互相“踩乎”（諷刺貶低），聽裁判一聲“上”，就開始衝到沙場中間開始摔跤。
在摔跤場地上，孫阿姨負責端茶倒水，她30多歲，很洋氣，很漂亮，不是一般地漂亮，而是特別漂亮，不僅吸引我這個小孩子的眼光，也吸引摔跤手的眼光。假如她不在場，摔跤手摔跤都覺得沒勁，所以每次裁判總是等孫阿姨打水回到現場，才喊開摔的口令。我聽母親說，孫阿姨家還沒有孫叔叔呢。
就是這個漂亮的孫阿姨，在文革剛開始的揭老底運動中，就在那棵大槐樹上上吊自殺了。一天我母親下班回來，心情沉重地對我說，那個漂亮的孫阿姨上吊自殺了。前一天下班她沒有回家，等到半夜，就爬上大槐樹上吊自殺了。
自殺的現場我沒有看到，但是導致孫阿姨上吊的揭老底大字報，我是看見了。機械廠的大字報區就在工廠門口內的一側大牆上。舊的大字報揭發孫阿姨是國民黨三青團，她不結婚，表麵上潔身自好，實際上是等候逃竄到台灣的國民黨臭男人反攻大陸再回來。新的大字報是批判孫阿姨畏罪自殺，罪有應得，死了活該。
一條人命就這麽沒有了。那棵巨大的老槐樹，從此在我眼裏變得陰森可怕。文革開始之後，槐樹下的摔跤比賽也停止了。過了兩年，改造車間，那棵大槐樹y也被砍倒了。[2007-1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