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京人物素描：送冰的貴族小辮兒金
在沒有冰箱沒有空調的時代，老北京人怎麽過夏天呢？那所謂冰鎮西瓜的冰是從哪裏來的呢？原來是在河邊或者湖邊，挖一個巨大的深坑，上麵架有大棚，冬天的時候，把冰麵下的河水引到坑裏來，一層水一尺多深，等結冰凍硬，然後鋪上稻草，再引水凍第二層，就這麽一層一層凍滿為止。這就是所謂冰窖。到了夏天，再一層一層鑿成三尺見方的大冰塊，從窖裏運出來。
內城裏靠著北海的地方，有皇家的禦用冰窖。而民用的冰窖則在城外。離北京城最近的，大概是西便門外玉淵潭河邊的西便門窖。這裏用是護城河上遊的清水，離城門又比較近，是建立冰窖的好地方。到了文革前夕，北京城已經有了工廠做的大冰塊，加上河水汙染，北京的這種天然冰窖就停止使用了。
在西便門冰窖還能使用的時候，那裏有一個趕馬車送冰的老頭，人稱金大爺。他胡子花白，腦後還留著小辮兒，附近的人們背後稱呼他小辮兒金。據老人們講，小辮兒金是真正的皇室近親，如果宣統皇帝不幸死了，依次往下排，排到第八號，就是小辮兒金。當然了，不可能小辮兒金前麵七個人都碰巧接二連三死去，把皇位留給他。所以，所謂第八號皇位接班人，也就是說說而已。
1903年，小辮兒金10歲那年，生母去世，二媽看他不順眼，就攢道老爺子把小辮兒金送到日本去讀書。這一讀就是八年。1911年夏天，金老王爺病危，小辮兒金從日本趕回來。這時候他已經變成一個說日本話流利說中國話結巴的大小夥子了。人們都說，如果小辮兒金不回來，說不定金老爺子還能多活幾個月。可是老王爺一見到小辮兒金，氣得顫巍巍地指著他說，就衝你這樣子，大清國要完。說完，老王爺就踹腿了。
果真讓老王爺說中了。過了幾個月，大清國就完了。那小辮兒金當時是什麽洋子呢？原來這小子當時西裝革履，還把後腦勺上的辮子給剪了，像一隻禿尾巴雞似的，把老王爺活活給氣死了。
當年去日本讀書的這群中國小孩子，有滿族人，也有漢族人。小孩子到了那裏不久，就覺得腦袋後麵的那根豬尾巴太難看了。但是漢族的孩子不敢剪，生怕被大清領事館的官員看見，給送回國治罪。相反到是那些滿族孩子膽子大。特別是小辮兒金，他認為大清是他們家的，自己家能把我怎麽樣，於是早早就把辮子給剪了。領事館的官員發現了，拿這位高幹子弟也沒有辦法，生怕把他送回去，他那張小嘴隨便亂說，這領事館是吃不了也要兜著走的。所以對他剪辮子就裝作沒看見。
從中國去的這些孩子，都是貴族和官宦人家子弟，吃得好，穿得好，身材也比周圍的日本男生高，氣派也帥，不像那些日本男孩天天撅著屁股，哈一哈一地鞠躬沒個完。所以他們深受日本小妹妹喜愛。唯獨腦袋後麵那根豬尾巴，有點讓日本妹妹望而生畏。隻要這些中國男生一剪辮子，立刻就有日本妹妹追上來。那時候，小辮兒金過著一個多麽瀟灑的時光啊，連家都不想回了。
辛亥革命前夕，小辮兒金從日本回到中國。被老爺子痛罵之後，隻好從下人那裏剪了一根辮子，壓在自己的帽子底下，就這麽頂著別人的辮子應付場麵。不久，武漢發生了起義，局勢動蕩起來。很快，大清國就滅亡了，中華民國上了台。民國要求全國人民剪去辮子。
對這樣一場曆史巨變，小辮兒金心裏不為大清國滅亡而難過，反而為之高興。原因是他不用頂別人的辮子了。18歲天真爛漫的小辮兒金，因為討厭辮子，慶幸大清國的倒台。當時像他這樣想法的人還不少。因為當時民國給大清開出了優厚的條件，讓這些滿清貴族以為，大清國沒了，但是他們的錢糧不減，依舊可以過幸福美好的日子。隻有老謀深算的旗人才知道這裏的危險性。例如小辮兒金的叔叔迪貝勒就說，你們不能光看優待條款這張紙，那中國人什麽時候說話是算數的？盡管迪貝勒說的話反動透頂，但是畢竟讓迪貝勒說中了。中國人說話就是不算數，1924年，沒著誰沒惹誰，那民國政府撕毀了優待條款，把小皇上溥儀趕出了紫禁城。
話說小辮兒金，見袁世凱登基當上大總統，京城的局勢也穩定了，他就想起了東京的那幾個漂亮日本妹妹，於是從家裏背上一箱子金銀珠寶字畫，又去東京接著去讀書。小辮兒金最後讀的是帝國大學法律係，但是他始終沒有拿到學士學位，更甭說法學博士了。倒不是小辮兒金腦子笨，而是因為小辮兒金長得太帥了。那時候又沒有電影和電視劇讓他當明星，所以除了被幾個日本妹妹追求著，小辮兒金的英俊算是浪費了。混到1919年，家裏再沒有錢寄給他了。而在日本，法律規定一夫一妻。小辮兒金同時愛著兩個日本妹妹，放棄哪一個都舍不得。又一想，不管怎麽樣京城還有一個大宅府，怎麽著也有法子混下去。於是就帶著兩個日本妹妹回到了北京。
長話短說吧，1932年，小辮兒金已經把他家能賣的東西都賣光了，兩個日本妻子，已經先後被別人勾引走了。就在小辮兒金考慮是否上街要飯的時候，有人帶話來說，如果他願意去滿洲國，像他這樣的人才可以重用。於是小辮兒金就跑到了東北長春。所謂滿洲國政府，也講究真才實學，不講什麽皇親國戚。小辮兒金雖然日語好，但是沒有正式文憑，隻給了他一個司法部低級文員的工作，混到1944年，他才升為處長。因為被一個日本顧問的太太愛上了，又鬧出桃色風波，被撤了職。
小辮兒金一氣之下回到日軍占領下的北平，開了一個私人律師事務所。第二年，日本投降，國民黨接受北平，有漢奸前科的小辮兒金，隻好把律師事務所關張。幸虧小辮兒金長了心眼，在滿洲國司法部任上攢了不少錢，還有底子。於是就在蓮花池，也就是現在北京西客站那個地方，買了一塊地，蓋了幾間房，買了兩匹跑馬，玩起馬來。可惜逍遙的日子不長久。才過了兩年，物價飛漲，錢不值錢，小辮兒金為了生活，無奈趕起了馬車，當了運輸專業戶。
1949年，民國去了台灣，大陸上來了新中國。北京郊區進行土改，小辮兒金被劃為富農，土地被沒收，院子和馬車還給他留著，讓他自食其力，繼續當個體運輸專業戶。1956年，小辮兒金帶著他的馬車不得不加入運輸合作社。打那以後，小辮兒金開始流起小辮兒，也許是他開始懷念大清國了吧。
1965年，西便門冰窖停止使用了。附近的人們再也看不到小辮兒金了趕馬車送冰的身影了。這時小辮兒金已經72歲了，他也趕不動馬車了。他從運輸合作社辦了退休，回家養老。
1966年，西便門一帶的紅衛兵們，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忽然想起了那個滿清遺老，漏網漢奸，富農分子，小辮兒金，於是結隊到蓮花池一帶去抄小辮兒金的家。找到他的院門，見大門緊閉，叫了半天不開門，紅衛兵就砸門而入。進了屋子裏，才發現小辮兒金身穿一身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留著那根銀白的辮子，平躺在炕上，看樣子已經死去多時了。
這位當年對滿清垮台幸災樂禍的八旗子弟，終於帶著深深的懺悔，離開了人間。[2006-7-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