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維納斯的春天》2014年獲得台灣道聲出版社征文獎。
來自北京的女孩王薇尼是位時尚達人,與男友馬克生活在溫哥華海濱的高層公寓。平靜的生活在某天被母親的一個電話打斷……
我給我爸打了電話。他又結婚好幾年了。自從出國以後,我和他的聯係越來越少。這個曾經是我父親的人,如今和別人組成了叫做家庭的單位。他們在那兒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打發長得令人疲憊的時間,一起編織起憂愁和歡樂的網,我將永遠都隻能站在大洋的這一邊,疑惑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接電話的聽起來是他的妻子。我壓住心裏冒出來的猶豫和厭惡,說“我找王樹德。”這比我想象的容易。
“你是誰呀。”她警惕地問。
“王嘉悅。”以前我爸讓我叫她孟阿姨,我沒叫過。
電話傳到我爸手上的時候,他仿佛花了五分鍾的時間,才想起來還有這麽個女兒。在他迷惑的時候,我就單刀直入:“我媽在溫哥華去世了,陳亞若,車禍去世。”
他吭吭哧哧地說了些什麽,其實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隻是不知道如何反應,他老婆就在旁邊,也許還有他的繼女。
在我的記憶中我爸是個心軟的人,但凡有個什麽人遇上什麽事兒,他都要同情地長籲短歎半天。老吳家的奶奶遭到虐待,孫科長家進了劫匪,把幾十萬丟了還綁架了外孫……可這回他麻木得好像忘記了陳亞若這個女人,和他共同生活,一床睡,一鍋吃,十七八年了吧。他嘴裏前後蹦出些不連貫的感歎,在我聽起來都像剩飯菜一樣沒價值。
我決定掛掉這個電話,我甚至後悔怎麽會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
在我按掉電話上“OFF”鍵 的一刹那,遙遠的電話那頭傳來急急的一句:“嘉悅你——”後麵的話沒有聽到,就被“嘟嘟——”的斷線音攔腰截斷了。它們輕飄飄地,如同一串蒲公英的絨毛一般消失在無影無形的空氣裏。在來到我耳邊的路上,它們被沉重的命運拽著沉下去了。
“嘉悅你——好嗎?”
“嘉悅你——別難過”
“嘉悅你——需要幫忙嗎?”
“嘉悅你——”
他到底要說的是什麽呢?我無從知道。
第二周在溫哥華給媽媽舉行了的葬禮。她這一生從不相信怪力亂神,去五台山都不拜廟,對各種迷信嗤之以鼻。剛來溫哥華那一年,她去附近的一個華人小教堂,有時還帶我去,說想認識些本地人。後來她再也不去了,說這些人好假噢!所以她不信教。除了徐阿姨一家,她在本地也沒有其他朋友。以前積攢的朋友人氣,在她回國之後的這八九年裏頭,都散的差不多了。總不能說,好久沒見,邀請人家來,就是參加葬禮吧。中國人都避諱這些事。所以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葬禮。買了一塊墓地,火葬之後,把骨灰埋在這兒了。
我知道我媽一定還想回國去。但我現在不想回去,以後有機會再遷回去吧。她不愛待在加拿大,太冷清,可是回去又有誰呢。她們陳家文革後恢複了地位,也出了幾個高官,但由於一些我媽也不願說的原因,好幾年前我們和他們就沒有來往了。
這真的是很遺憾。馬克說,蒂娜說,羅傑說。
我知道那不是遺憾。如果——我不是沒心沒肺地想要躲開她的話,如果——我開車帶她去玩兒,開那輛新的三菱,即使遇到瘋狂駕車的人,她也不會死吧。是不是?我問自己。
我把她生前用過的東西歸攏起來,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我坐在小屋的桌前,看著她帶來的衣服、圍巾、和那幾盒烏雞白鳳丸,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我的媽媽,陳亞若,今年六十四歲的女醫生,一直以來忙碌地生活,她像一叢夏天裏張開荊棘觸角的茂盛植物,使周圍的人時刻感受到生活的真實和刺痛。她,竟然一下子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不可逆的,無法挽回?
她是來看我的,可如今她去了哪裏?她的骨灰像粉筆灰一樣,聚集在那個麵巾紙盒大小的灰盒子裏。這不像是真的,那些活著的,有熱度的痛苦和快樂,在一把火之後,歸於空寂的空寂,無處尋索。
可是她的靈魂呢,她那總是不滿意的靈魂,使生活變得枯脆而密實的抱怨、責罵,不肯停歇精力旺盛的頭腦……
難道都凝聚在這輕飄飄的灰盒子裏……
還是,被拋到和雪山一樣空洞令人恐懼的地心深處……
誰來回答我。
誰來懲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