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良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早上鄰居老張的兒子小張把蔡淑蘭背到了出租車上,父子倆把她送到了急診室。陪著她等了一會兒,來了幾個護士一個醫生,給蔡淑蘭量量血壓、心跳,問了幾個問題就走了。
周維良接到電話,還以為老蔡是高血壓又犯了。她這些年一直靠藥物維持著血壓的穩定,時不時有一些狀況。他送走了老張父子,坐在蔡淑蘭的床邊。蔡淑蘭沒有醒,頭歪搭在枕頭上,嘴裏有一道口水流出來,淌在枕頭邊兒。她的頭發都斑白了,臉色暗沉沉地,嘴上的皺紋一下子咧到了耳根。
淑蘭年輕的時候,頭發總是黑油油的,有時候綁個大辮子,有時候紮兩個小辮,別提多精神了。她每隔天洗一次頭,在搪瓷水盆裏拎出一大摞黑頭發,滴拉著水,叫他幫著拿塊幹毛巾來擦。她經常對著鏡子剪自己額前的劉海兒,到三十了還要留那種孩子氣的齊劉海兒,說好看。淑蘭以前愛美,和別人一樣穿著藍棉襖,看著就格外幹淨俏麗。
一個胖醫生走過來,他的白大褂有點發黃,穿在身上也稍顯得短。他戴著副黑框眼鏡,兩個腮幫子上泛著紅光,就好象剛剛赴宴回來。他倒是還算客氣,對老周微微點了點頭,簡短地說:“家屬啊,蔡淑蘭是突發腦溢血。要住院手術。”然後嘩哩嘩啦在紙上寫條子,刷地撕下來,遞給他說:“到住院部去交錢吧,交齊了就過來,我給你排手術。”
周維良忙問:“醫生,她不要緊吧。”
“回來再說吧。”醫生轉身叫一個護士說“小田,那個血檢回來了沒?胃疼的那個?“
“那您怎麽稱呼?”
“林醫生。”
到底要緊不要緊呢,周維良心裏有點兒打鼓。可是現在趕緊把錢交了住上院再說吧。周維良一看,自己也沒帶那麽多錢。隻好先回家取錢,那麽就要把老蔡一個人扔在這裏了。蔡淑蘭仍舊躺在床上睡著。
兩個小護士在值班台後麵唧唧呱呱地說“我老公......” “我婆婆......嘿嘿......”他過去跟她倆說:“護士姑娘,麻煩你們看著點兒那兒的蔡淑蘭,我得要回家取錢去辦住院。”高個兒護士點了一下頭,算是答應了。老周這才匆匆忙忙地往回家趕。
這半年多來,他們倆過著一種誰也不知道要怎樣的生活。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淑蘭跟他歇斯底裏地吵過幾次,可是很快,她就仿佛不在意了。她不大和他說話,卻也不趕他走。
照著她的脾氣,他想著她一定要離婚的。可是她隻是仿佛把他看成了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而已。如果他要離婚的話,她會立即跟他去簽字。可是她自己不再提離婚的事兒,也許是怕被人說閑話,可是他總覺得她心已經死了似的。
老周再也不和那個女人有什麽聯絡了,他發現這一切都是一個可怕的錯誤,又一個可怕的錯誤。
接下來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對於淑蘭的冷漠他無能為力,她有權利這樣對待他,一切都是他的錯啊。他現在經常會埋怨命運,他不知道為什麽生活總是這麽折磨他。年輕的時候,他是那麽率性、熱烈、充滿著希望的一個人。他讀書、打獵、喜歡自己擺弄個小電器。鬧文化革命,他整天閑散在家,偶爾也出去跟人混混。父母都怕他真的變成個小流氓,可是也管不住他,就讓他到北方的二姨家裏去玩。二姨父是個賦閑的軍人,家裏的孩子都老實聽話懂事,讓他跟他們去學學吧。他大哥被打成右派,死在了內蒙古,就剩了這麽一個小兒子,一定要老老實實地可別再出頭了。
在二姨父那兒,他別的沒學,就是認識了蔡淑蘭。而且是一眼看見她就愛上她了,她那麽漂亮,他們倆個好的沒法說。就是那麽多人反對,他們還是結了婚。
可是漫長的艱苦才剛開始,結婚不久淑蘭就生了孩子。她不願意離開父母,跟他去南方,即使她願意,他們也沒有能力做到那個調動。他又怎麽能夠撇下他的老父老母呢。
後來文革結束了,他就去考大學,他是很聰明的,一考就考上了。畢業了,還是沒有辦法分配到一起,隻好又回了老家照顧父母。多少年以後父母都走了,政策靈活了點兒,特別是周蓬的事發生以後,他終於能夠有個真正意義上自己的家,和她和女兒天天生活在一起了。
可是這個家已經不像是個家了。女兒還好,淑蘭經過那麽多年的辛苦勞累和悲慘,對他隻有怨恨而沒有了別的。女兒畢業去了北京,一年還回來一兩次。再後來就出了國,到了那麽遙遠的地方,她說是將來要接他們去美國玩玩開開眼界,他其實提不起勁兒。女兒現在已經結婚了,隻剩了他們倆個,麵對著麵,不說話的倆個人,生活在這個屋簷底下,繼續著平淡而幹枯的每一白天,和被痛苦回憶侵襲的每一個夜晚。
淑蘭自從跟了他,命就一直不好。老了常去廟裏燒香布施,怎麽還是突發了這麽麻煩的病啊。到底會怎麽樣呢,到底會怎麽樣呢。周維良在心裏對著神啊佛的,念了好幾個來回,求你們保佑保佑淑蘭吧。雖然他從來不信,這會兒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付了錢,周維良在心裏拚命搜索,有沒有什麽親朋好友是可能在認識這個醫院的醫生,可以說上個話,找一個好大夫,早點兒排手術。他想起來了,周萌表哥的同學好像是個大夫,可是個婦產科的,但是也許可以問一問,多半能夠搭上個什麽關係吧。
快到急診室了,聽得一群人似乎在吵吵鬧鬧,有人在哭,聲音撕心裂肺的。老周想,多半是死了人,送來的太晚了。待他轉了彎,才發現急診室沒事兒。而是從對麵的兒童急診室,衝出來一個頭發蓬亂,滿臉是淚的女人,一看就是個鄉下人,臉上皴紅的兩個臉蛋,黑瘦黑瘦的。衣服是很久以前的那種格子衫。女人懷裏抱著個兩三歲的小孩,孩子似乎沒有什麽反應,也不哭,也不鬧,倒像是睡著了。
接著又跑上來一個中年女人,也哭著,拉著她說:“你要去哪兒啊!咱再求求醫生吧。”
女人幹咳了幾下,一大片眼淚從她的眼裏汪出來,她的兩個眼睛呆呆地,不知道看著哪兒。她站著沒動,又看了看懷裏的小孩,臉上似乎嚴肅起來。
她抱著孩子,回轉過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彎著身子要磕頭,因為抱著孩子,所以彎不下去。她隻好佝僂著,也不哭了,大聲地、好像念課本似的說:“醫生大哥大姐,俺求求你們了。就收了他吧,俺們已經跑了幾個醫院了。你們再不收,俺們隻有死路一條了。”
兒童急診室的門半開著,並沒有哪一位醫生和護士出來。女人就在那裏跪了半晌,她也不再說話。旁邊的中年女人站在那裏抹眼淚。周圍漸漸圍了一群人,探頭看著急診室,看著這女人,指指點點。一個保安過來,硬是把她拉走了。
人群很快散了。周維良進了急診室,有兩三個醫生護士在交頭接耳低聲說著什麽,有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好像在抹眼淚。很快,人們就忙亂起來,拿病曆的拿病曆,送點滴的送點滴,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淑蘭歪著頭,還在昏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