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淑蘭模模糊糊地醒來,下午的陽光有氣無力地射進窗子裏,是那種漠不關心,無動於衷的姿態。
床頭櫃上擱著一隻藍瓷花碗,碗裏是剛才午睡前沒有吃完的雞湯麵條,這會兒麵條和湯水都濃在一起了,看著有點兒惡心。對麵牆上的鍾表指著三點一刻。
她支應著身子想要坐起來,身體卻虛弱的不聽使喚。掙挫了好半天才勉強靠在枕頭上,喘了口氣。頭上就冒出了好些汗珠。
這麽斜躺著看窗外,有一片小小的灰色的天空,和對麵居民樓的一角。上麵一層的陽台上有一個年輕女人在搭衣服,慢慢騰騰地,好半天還沒搭完。下麵一層空空蕩蕩的,好像沒住人似的。她還記得生病以前,那家陽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他們家的吊蘭春天開得特別好,就是到了冬天,仙人掌和寶石花也長得漂亮。有個老頭每天定時澆水,淑蘭從來不認識這個人,但是看著麵熟,大概也是老住戶了吧。
如今,這空蕩蕩的陽台有些刺眼。這家和這個老頭去哪兒了?
隱約聽見大門有響動,有人進來了。又過了一小會兒,臥室門被慢慢推開了,周維良手裏端著一隻水果盤走進來。可能是以為她還睡著,老周輕輕地,先是探著腦袋看了看,然後才走進來。他把水果盤放在桌子上,說“醒了啊。”隨手幫她掖了掖被角,剛要在床邊坐下來,又站起來,端著那半碗剩麵條出去了。
蔡淑蘭依舊是那個姿勢躺著,心裏埋怨,“這個笨老頭,就不會先幫我坐得稍微舒服點兒。”
不一會兒老周又進來了。這會兒手裏拿了個小垃圾筐,放在桌上。他從屋角裏拖過來一張椅子,坐下來說“我給你剝個橙子吃吧,剛才從超市裏買的,看著挺新鮮的。”說著拿過來一隻黃澄澄的橙子。
蔡淑蘭看著他,好像是搖了搖頭,說“不吃,沒胃口。”
那怎麽辦呢,老周看著她,他的眼鏡好像快要從鼻子上滑下來了。
她簡短地說:“喝水 ”
老周很快給她端進來一杯熱水。這才幫著她坐好了。蔡淑蘭端著杯子,喝了好幾口。喝完了又靠在枕頭上養了養神,感覺好了點兒。
周維良把床頭櫃上的幾本雜誌遞給她,說“新出的讀者,小說月報,看不看?”淑蘭盯著窗外,沒什麽興趣,他似乎忽然想起來說“那我陪你出去走走吧,外麵不算冷,還有太陽”一邊說著,一邊拿眼光詢問她,同時想著要給她穿多少衣服才能出去。
淑蘭沒有回答,眼眶裏忽地湧出兩片眼淚,好像兩塊湖水漫過了她蒼白的臉頰。她說“今天是周蓬生日。”
周維良的頭低下來,他何嚐忘記了兒子的生日呢?隻是他不願意提起,他害怕她的眼淚會這樣無端端地衝出來,就像河水決了堤,會輕易毀了一個平靜日子的心情。
“你有沒有買點兒燒紙給他?每年我都去廟裏上注香,今年去不成了。”
“我去,我去。”老周一個勁兒答應著,鼻子霎時酸了。他仍舊低著頭,不忍心看淑蘭的臉。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坐在淑蘭身邊,握著她的手說“你也別老是那麽難過。他都過去二十多年啦......醫生說你現在身體虛弱,一定要保持心情平靜,別太傷心了,好好恢複要緊。啊?”
恢複為了什麽呀?蔡淑蘭在心裏問,可是她沒有說出聲。
當蔡淑蘭從昏迷中清醒,被告知自己突發腦出血的時候。她竟然有點兒遺憾,要是就這樣不醒過來就好了,何必再回人間遭罪呢,難道她過得還不夠嗎?可是上帝偏偏不給她速速地解決,她又醒過來了。然後就是檢查,等待手術,一開始話都沒法說,半邊身子不會動。這不是要急死她嗎?她心裏問,佛祖啊,上帝啊,還有什麽各路神明,你們為什麽折磨我,就快點兒幫我解決了吧。一了百了。這個世界我待夠了,死了以後,也許還能見到周蓬。如果是那樣最好,就算是什麽也沒有,完了也就完了。
結果觀察了兩個星期,醫生說情況好轉了,不需要手術了。給她開了些藥,讓回家調養。
老周把工作辭了,天天端茶倒水,做飯喂食,幫她洗啊涮的。一開始她還是不理他,可是這樣的一個病情,她躺在床上,除了老伴,又可以依靠誰呢?不得已,她也隻得和他說話。但是她從來不看他的眼睛,似乎隻有這麽一點尊嚴她還可以保持。
自從生病之後,她的脾氣越來越壞,好好的飯菜端到眼前,她都能掀翻在地。無論她做什麽,老周一直忍著。他也不多說話,除了買菜做飯,就是陪著她坐著,好像這樣就可以贖罪了。
是的,老周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向她道歉,悔過。當初他自己告訴淑蘭發生了那件事,他的語氣是平靜,甚至是冷淡的,他並不是為了尋求同情或是赦免。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令人絕望的無所謂,這更使她氣得發瘋。很快,她明白了她的無能為力,也就無所謂了。老周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老周了。他變得陰冷,單調,猥瑣,這麽多年來她竟然頭一次意識到。
老周也沒有再提到過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從他生活裏消失了。淑蘭從沒有見過她,從別人口中說出的隻言碎語並不能給她一個完整的印象,所以她無從嫉妒。本來準備好了要離婚的,老周再也沒提。反正無所謂了,她想,愛離不離。
病了以後才知道軟弱,她不得不靠著他了。可是她知道他們仍舊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裏的人,為什麽在一個屋簷下呢,因為他們不知道還有哪裏可以去。
老周抽出些紙巾遞給她,可是被淑蘭擋住了——她指了指床對麵的五鬥櫥,然後示意著自己要下床來。周維良過去扶著她,可是她今天特別的虛弱,竟然站不起來。
老周按著她說,“你還是坐著吧,我給你拿。”說著又一次把淑蘭扶著靠在床頭。
“第二層。。像冊”
老周“嗯”著在第二層翻了翻,然後拿過來一個小像冊。已經很舊了,上麵的塑料封麵都磨得發黃了。
蔡淑蘭雙手接過來,有點兒顫抖地打開這個像冊。前幾頁是黑白照片,有周蓬小學畢業時的照片,也有他們一家去公園的照片。人都照得非常小,有點兒看不清楚誰是誰。再後麵就是些彩色相片,有一張是他們兄妹去夏令營的合影。還有一張是周蓬上初中時候,淑蘭出差帶著他去海邊玩照的。一個皮膚白皙的男孩子在水裏玩兒,很驚喜地捧著一隻大貝殼,舉到鏡頭前麵。
再有就是離家以前他們照得那張全家福。周蓬已經明顯長高了,像個大小夥子,個頭也超過了他爸。還有她送周蓬去北京上大學那個夏天,在他們校園裏頭和周蓬照了一張合影。她還記得她說“跟我們家的大學生合個影。蓬蓬,比你爸還出息!”照片上她摟著周蓬的頭,笑得燦爛極了。周蓬似乎有一點不好意思,那一團羞澀在他的臉上,更是顯得他漂亮得出奇。
這是周蓬最後一張照片。說好第二年暑假,爸媽和周萌一起去北京,他帶他們去長城和故宮。
那個像冊實在是太老了,夾照片的塑料薄膜上麵有不少劃痕,相片已經看不太清楚了。淑蘭使勁扣著薄膜,想要再看得清楚一點。可是沒用,她幹脆把相片取出來,然後又把所有的相片都取出來,一張一張擺在床上。
一下子十幾個周蓬在她的麵前。照片上的周蓬,有的在笑,有的嚴肅。在老化了的照片上,他的臉都有些看不清楚了。那個影影綽綽的黑影是他的眼睛嗎,他身上背的是哪一個書包呢?淑蘭開始用手撫摸這些照片,冰涼的平麵。
她忽然尖叫了一聲,她驚恐的發現,周蓬和有關周蓬的記憶,也像是這些老照片一樣,在她的心中逐漸老化了。她曾經發誓,就算全世界都把他遺忘了,她作為他的母親,一定要把他緊緊珍藏在心裏。這樣,她似乎感覺到,他的死才不是那麽冰冷和決絕。她沒有能力保護他,她如同螻蟻一般,她唯一唯一能做的,隻在心中珍藏著他,愛護著他,溫暖著他。就像他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就像他還和她在一起,抬起粉紅的麵頰對她說“媽米太沉了,我幫你抬。”
蔡淑蘭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滴在被子上,滴在照片上,形成了一個小水窪。周蓬的臉躲在水窪下麵了,更加看不清楚。
另一隻顫巍巍的手伸過來,拿起了那張全家福。老周看了半晌,忽然好像有人從他的鼻腔裏打了一拳,他嗚哇哭出來,扶在床沿,頭埋在被子裏。
“孩子,......淑蘭。我對不起你啊!”
他大聲大聲地哭著,一波又一波,他不願意停止。這樣的嚎啕大哭,他從來沒有過,就是二十三年前他也沒有這樣哭。
“孩子,。。淑蘭,。。對不起......”依舊一邊哭一邊說著。
蔡淑蘭的淚眼更是婆娑。她呆呆地坐著,看著他。任這個小房間被淚水浸泡得又苦又酸。周維良禿頭上的幾根白發無助地抖動著,他忽地抬起頭,伸出兩隻手,握著淑蘭,長臉上滿藏著淚痕,。“淑蘭,......對不起哇......”他似乎在乞求,兩個眼袋鬆鬆地墜著。
蔡淑蘭還是呆呆看著他,沒有握他,也沒有抽出自己的手。他是在懺悔嗎。
周蓬的照片已經散落的亂七八糟了,她竟然也不想去收拾。周蓬不在照片裏。如果,必將有那麽一天,沒有人再查看這些照片,試圖溫暖那些照片背後的回憶,那麽周蓬就永遠在黑暗裏了。
遲早有那麽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