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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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39)可憐之人的憤怒之處

(2018-02-27 22:40:15) 下一個

周萌在床上翻了好幾個來回,天光已經大亮。身邊的許望好像還睡得很沉,並沒有被她攪擾。周萌無賴又不甘心地把食指擺在他的眼睛那兒,晃了幾晃,心裏不知對誰默念咒語,說:“啊,讓我們心有靈犀吧,給做夢的他一個信息,丁丁,睜開眼睛吧。”

 

連念了三遍,毫無動靜。周萌想,看樣子我倆沒有心電感應。哼,她終於決定:還是爬起來吧。

 

她套上一件毛衣,出了臥室,直接跑到書房,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這個討厭的教授不會又在星期五晚上給我發Email吧。他老是在周末和晚上給人發Email,真是個工作狂。

昨天下午周萌和老板見過麵,討論的內容是她的論文。周萌剛來的時候對老板是非常尊敬地,她想,作為係裏的主席,Dr. Chapman一定是位德高望重的學者。然而在兩年半的學業中, 她漸漸發現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教授的眼光不再是那麽深邃了,他的態度也不再是那麽彬彬有禮了,他的思想不那麽讓周萌難望項背了,他的快速而卷舌的德國英語也不再讓周萌洗耳恭聽了。

 

周萌漸漸發現,跟他說話就像是打遊擊。如果要攻占最近的小山頭,她必須要先繞到五公裏外敵兵薄弱的另一個山頭來個快速奔襲,取得勝利後佯裝不知,以免打草驚蛇,然後才能偷偷包抄眼前的這個山頭。由於兵法不精,周萌在過去的交鋒中多次落敗。而Dr.  Chapman一貫擅長於顧左右而言他,四兩撥千斤。他可以輕易地飛越坐在他麵前的人用語言壘成的任何障礙,讓自己的英語演講滔滔不絕,最終完全達成他的目的。他的目的也很明了,那就是,讓周萌等人的實驗和會議論文層出不窮,而他的費用保持在最低水準。

 

Dr. Chapman說下午還約好要去會見另一個教授,最近幾天會給她一些有關論文的反饋。說話的時候臉上麵無表情,猜不出來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過周萌暗暗打鼓,以他們過往的過招,他恐怕不會對她周萌手下留情。

 

周萌掃過了幾個中文新聞網,要不要檢查Email呢? 她心裏打鼓,想了想,還是查吧,要不然一天心裏都惦記著。打開郵箱,不出所料,有一封從Dr Chapman發來的昨晚上九點的郵件,周萌一邊打開,一邊心裏有點兒抖抖索索地。

 

Lucy,

As you know, I’m very busy with preparing a paper for the upcoming conference in Germany, therefore what I can do for your thesis is to roughly review and bring back general comments.

 

On a general note, there are many typos in your thesis, which I don’t expect to see in a Master’s thesis. Please double check and correct all of them. There are many grammatical mistakes which make the reading a tough task.

 

Also, the following questions been raised with regards of your experiment result and data analysis:

 

……

With that being said, I don’t see it is possible to meet your proposed defence time as of Sep  23. Please continue with your leftover experiment and work on data to achieve a reasonable conclusion to present what a Master’s research work should look like.

 

Regards,

 

Derek

 

早上書房還有點兒涼,周萌一邊看著,一邊打了個打噴嚏。她也顧不上加件衣服,摸索著拉過來一張麵巾紙,揉了揉鼻子。這家夥簡直是欺人太甚了!我每個月都和你商量著實驗結果,你明明說是可以了,這樣的分析基本上make sense。這才幾天呀,就完全變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周萌氣得要命,我要畢業,我要畢業!她點了一下:reply就寫開了:

 

Dr. Chapman,

 

I think you remember that in May you said my experiment results are good enough to approve your assumption and it’s sufficient for me to have my thesis on it. I don’t know when and how you changed your mind, but please be consistent with what you said.

 

又打了個大噴嚏。周萌捏了捏鼻子,這樣子就成了死磕了,胳膊扭不過大腿,結果隻能是得罪了老板,他不會給她好果子吃的。

 

周萌簡直是欲哭無淚,以前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了什麽事都要自己背著,就算是在被窩裏哭,出了房間也得裝得笑眯眯的不然別人都瞧不起你。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學的功夫,可是這些年她周萌也就扛過來了。自從有了老公,她忽然變軟了,比以前愛笑了,也比以前愛哭了。受了什麽委屈就跟許望撒氣,許望一般會給她出些個主意,然後在她的提示下,痛斥那個背信棄義的人,再加上親嘴做愛十八般武藝全上一直到周萌笑了為止。

 

今天她一定要說說,她真的不知道怎麽這麽倒黴,這太不公平了!舉目四顧,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臣民就是許望,她太需要安慰了,她渴望聽到許望再一次申訴教授的毫無道理,虛偽狡詐,而她周萌實在是蒙受了不白之冤,過去兩年半和這個教授的鬥爭,她是多麽窩屈啊。

 

她跑回臥室,許望還在睡覺。她拍拍他的腳,沒反應。再接著扣扣他的耳朵,他嘟囔一下翻個身又睡了。周萌毫無辦法,隻好繼續研究那封Email。

 

天底下竟沒有個地方去說理!周萌自從進了實驗室,就開始做這個實驗,幾乎天天晚上做到八九點。老板的理論思路,中間周萌說是覺得有一點問題,想要改變一下實驗方法,可是老板說沒錯,就這麽做,保證沒問題。好吧,又過了大半年,結果還是不能證明他的假設,他就看我周萌不順眼了,好像實驗結果不理想,都是周萌的問題似的。上個月周萌運氣超好,找著了一個重要因素,實驗稍稍改進後,結果非常理想。總算是看見畢業的曙光了,周萌天天睡覺都在甜蜜的夢裏醒來,不是過去大學裏那個暗戀她的男生終於表白了,就是她到了超級美景的地方度假。

 

現在怎麽辦呢?周萌氣得越發冷起來,又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許望還在睡著。這兩天有個項目趕進度,為了星期六不去加班,許望昨晚在家裏幹到一點半才睡。結果睡了也不安穩,他的腦子裏好像是有一千個小蟲子在開會,每個蟲子都是源代碼裏的一個關鍵字符,抓撓得他的夢境也好象是被蟲蛀了似的,搖搖欲墜。等到他不情願地睜開眼睛,天光已經大亮了,身邊的周萌也空空如也。

 

許望朝書房一看,周萌正背對著門,坐在那裏上網呢。這丫頭,一大早不睡,又去看什麽MITBBS了吧。難得有這麽會兒她不纏著我陪她說話,許望想,我也趕緊幹點自己的事兒吧。要不了多久,她就要過來抓壯丁啦。許望提拉著拖鞋,悄悄地溜到客廳裏,把那個筆記本打開,嗯,這會兒在線的人多不多啊,玩兒哪一個好呢?魔獸世界?

 

周萌一遍一遍看著老板的Email,越看脊背越發冷,那十幾條問題,批判,全都張牙舞爪地在她麵前亂舞,搞得她的前途一片黑暗。要這樣子做下去的話,她的論文還得再改個一年。

 

我已經三十了啊,她悲哀地想。在皺紋全部出來以前,我必須畢業,必須找工作,必須買房子,也許生孩子,也許......

 

牆上的時鍾已經指向十一點半了,肚子開始叫起來。已經十一點半了,一個上午已經過去。她在自己的論文和老板的問題上麵打了無數個滾,還是不知道要滾到哪裏去。她聽見許望起來了,跑到客廳裏,不是看電視,就是上網去打遊戲了。他就是那麽四平八穩地不求上進!沒有跟她報到,他一定是樂得清靜了吧。這麽久了,沒有問候,也沒有早飯,更沒有安慰!她站起來,走到客廳。

 

許望舔著舌頭,還在鏖戰。啊,他一定要過這一關,再拿下兩千分就好!正在熱火朝天之際,筆記本被強行合上了。

 

周萌站在他對麵,臉兒有點兒發綠。眼睛睜得很大,可不是好看的那種。“你看看現在幾點啦?!”聲音開始尖利。

 

“幹嘛?幾點了?”許望看看手表,“呦,快十二點啦......。別急別急,讓我把這一關通了,就兩分鍾......求你了”許望在臉上作出個哀求的笑,一隻手來搶筆記本。

 

周萌看著許望眼角的一顆大眼屎,真是醜死了。

 

“你不餓,我都餓了!”周萌忽地吼道。

 

許望被嚇了一跳,吼什麽吼,“你餓?那你做飯去呀。誰規定非得我做飯的?”

 

“我? 我......”周萌講不出個道理,更加氣急敗壞,她一手指著廚房的水池,“你看看,昨天晚上的碗還沒洗呢?“

 

“誰規定非得我洗呀,你就不能洗?“

 

“說好你洗的!昨天是我做的飯!“周萌理直氣壯。

 

“那......那。“許望一時嘴笨,舌頭好像打了彎了,“那我還上班呢,還不是在掙錢?”

 

“掙錢?”周萌嘴唇上滑過一道冰冷的刀光。“你掙多少錢了?”

 

“多少你也在用啊,總比你掙得多。”許望心裏一硬,脖子一梗。“上個月還給你家寄了一千美金呢”,說是她媽媽身體不好,要買什麽很貴的藥吃。

 

“給我媽寄點錢買藥你就這麽難受,心眼兒就針尖兒那麽小!”周萌用小拇指比了一個針尖。

 

許望給氣得呼呼的。“你才心眼兒小呢!誰整天跟我嘮嘮叨叨你們實驗室,老板的那些破事兒,煩人!“

 

“我,我......你煩我為什麽要追我啊,為什麽要跟我結婚?啊?......要不是看著你可憐,我才不嫁給你呢!“周萌氣得發抖。

 

“誰可憐啊,誰可憐?“許望簡直越說越糊塗,”我好歹也是個PhD, 哪兒可憐了?“

 

好像有什麽手在撕裂著周萌的心髒,這種撕裂很過癮。“拽什麽拽。PhD?不就是個程序員嗎?!”在扔出這把飛刀的一瞬間,她覺得很滑爽,很冰涼,很過癮。這絕對是件高性能的武器。她的心不由自主因為它的殺傷力而顫抖了一下。但是話出了口,已經晚了。

 

許望的脖子有些紅了,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亂蓬蓬的頭發,睡衣領子胡亂地塞在脖子邊緣,那個討厭的眼屎還掛在那裏,使他顯得有點兒可笑。他可是笑不出來,他擰了擰身子,不知如何左右自己,不知哪裏還有更淩厲的武器。

 

最後,他朝地上跺了一腳,把門一摔,衝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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