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夏天到了。
我還記得去年夏天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在北京整理行裝時的心情,那個夜晚是孤獨紛亂的,汗津津的,不透風的。我也還記得,我離開家鄉的那一天晚上,不知怎麽睡不著,你也沒睡著,後來你就到我的臥室,坐在我床上,我們聊了很久。似乎有很多年我們都沒有好好說過什麽了,自從我執意離開家鄉奔到了北京。我想我傷透了你的心了吧。你早就對我灰心了。而我也怕麵對你,你的眼裏總是間或跳出責備和哀怨。
但是那個夜晚我不得不回家,不得不麵對你。那是很深的夏夜,因為剛下過雨,在悶熱中微微地透出涼意。臥室的台燈,十年沒有換,就是那盞藍色的有一隻小熊的台燈,照著你骨節瘦弱,青筋突起的手。你的臉在半明半暗中變得那麽柔和,那麽年輕,就像我十一歲,我哥十八歲時的你。由於離別就在眼前,你終於顯得溫柔,也許在那個時候你原諒了我,雖然你沒有說,但是我感覺的到。第二天一早我坐火車去北京,最後地收拾我的行裝,而後開始出國的旅程。那天在火車站,我爸一直鼓勵我,而你終於忍不住落淚了,我知道你忍了很久。我很怕看見你流淚,我想我爸也是的。所以我笑著,告別。當火車奔出站台,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想到我終於將離你很遠很遠了,有些如釋重負,這種如釋重負的輕鬆甚至一時間超越了對未來的憂慮。我感到我實在是一個殘酷的人,因為我居然會這麽想,何況我不是別人,而是你的女兒。
如今我離開你有千萬裏遠了,可是我並沒有自己期望中所獲得的自由。其實我也知道,我無論到了那裏,都不可能離開你。
來到這裏大半年了,可以說我已經熟悉了許多的生活環節,所以沒有一開始那麽緊張。回想剛來的那幾個月,我就好像是一隻被送到新的實驗室的小白鼠,惶惶惑惑,不知道麵臨的是什麽。現在我沒有那麽惶惑了,並不是我有了對待一切遊刃有餘的功夫。而是說,我已經有些麻木了。當初藏在的那種種惶惑之下的欲望,現在似乎已無處可尋。我發現我對這個社會並沒有我原先以為的那種興趣,我發現他們對我也沒有什麽興趣。活著,匆匆忙忙地活著,就是人類共同的任務。
曾經我那麽想要出來讀書,我想到一個全新的環境,一個充滿挑戰的環境,我就忍不住覺得國內的日子很鬱悶。我渾渾噩噩的生活好像全是那個舊環境的錯。我沒有什麽別的辦法,惟有擺脫它。於是我少有的勤奮地讀英語,考G考T。可是,有一天我達到了我的目標,來到了美國,我卻隻是緊張地環顧著四周。這裏絕不像國內那樣在熟悉的街衢中到處埋藏著暗井和地雷。這裏是一個巨大的城堡,就像K先生的那個城堡,而我一直沒有找到進入城堡的街道。城堡始終在我的視線之內,可是又永遠在我的生活和思想之外。它冷酷而又莊嚴地拒絕了我,和一切外來的,充滿假想的傻瓜。
那麽我,在這個明朗的夏天,又能做什麽呢。我在努力地按部就班地完成學業,我在努力地成為別人的好同學,好學生,好朋友。我在努力地欣賞著這美妙的天氣,我在努力地向這個毫不關心我的世界證明我很重要。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其他可能,我隻知道我沒有其他的選擇。
這是唯一的路,讀書,學位,工作。如果順利,也許我還能有一個家庭,也許我運氣不好,注定是一個孤獨的人。媽媽,我暗自覺得我將是個孤獨的人,我不配擁有幸福。一個孤獨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是可恥的,所有的人都可以用家庭給自己圍起幕幔,而孤獨的剩女將自己的傷痕暴露在所有人的麵前,所以她低人一等。
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呢,整個大學時間,我沒有遇見過真正的愛情,也許有過,但是擦肩而過了。我也有過一個男朋友,我們約會,一起上自習,一起在昏暗的影廳裏看電影。現在想來,當時的我也許隻是為了跟上潮流,證明自己是個有吸引力的女生。我們努力地將自己裝進那個叫做戀愛的程序裏,可是仍然沒法繼續下去,幾個月就分手了。
到了畢業的時候,我總算愛上了一個男生,他和大家不一樣,非常不一樣。可是他不需要我,他遠走高飛了。
從那以後我想,我一輩子不要戀愛了。我不需要這樣乏味的戀愛。
你不知道,從小我就希望自己是一個男孩子。在我的記憶裏,你對我的約束太多,不能尖叫,不能爬樹,不能穿花裙子,不能在小辮上紮紅色的蝴蝶卡子,......而我哥卻可以做所有的事,而且你老是誇獎他,說,周蓬這小子,就是聰明,沒轍!我還記得你說我,一個女孩子瘋瘋癲癲的像個什麽樣子?!我猜你想要把我變成一個乖巧文靜的女孩子。
我小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我也不記得。隻隱約記得我總是自慚形穢,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女孩子。你知道嗎,那樣的感覺經常使我覺得焦慮,我多麽希望自己是一個男孩子啊,那樣我就可以爬樹,可以尖叫,可以打架,可以瘋跑。可以什麽都做,或者什麽都不做,而你仍然愛我,這樣大家也都會愛我。
所以我羨慕我哥,我像你一樣地愛著他。小的時候還嫉妒他,後來慢慢長大了,我也愛上了周蓬。我還記得上高中的他個子高高的,因為從小喜歡運動,身體很健壯。他的臉多麽好看,就像你一樣。他的視力一直很好,所以不用戴眼鏡。他的大眼睛和濃密的長睫毛,在粗黑的眉毛底下,神采奕奕。叫人一見之下就一定忘不了。
我哥在哪裏都那麽出眾,走到哪裏都有女孩子喜歡他。我記得在他還上初中的時候,就有一個女朋友。有一年過年,我們放寒假在家沒事兒,他給我看初中的那個女生寫給他的信和詩。我記得那個女生的字體瘦瘦斜斜的,好像馬上就要輕飄飄地倒在紙上。她長得也不算好看,頭發有些黃,但是她給哥寫了好多詩。我哥說她的詩挺好看的。
後來我哥上了高中,他的女朋友換成了孫佳加。她不會寫詩,可實在是很漂亮,我記得你也喜歡她,她的臉蛋總是紅撲撲的,頭發有點兒自來卷。她有一雙又細又長的腿,穿著白色的旅遊鞋,和我哥走在一起,可真般配。有一次我在他們學校附近碰見他倆,她穿著嫩綠的荷葉邊連衣裙。她跟我說話,給我買冰棍吃。她的手白白的,手臂又柔軟又飽滿。我盯著她的手,多麽羨慕啊,都沒心思去吃那根冰棍了。
我沒有告訴過你吧:有一年我在北京的一個飯店吃飯,偶然間見到了孫佳加。看樣子她是跟家人在一起,有個男人,還有個男孩子。她已經老了,看起來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女人。她還是那樣自來卷的長發紮成辮子,二十年都沒變。隻是她眼神枯萎了,細長的腿也不像以前那麽窈窕。她笑起來臉上有好多細紋,我真是有點不忍心看她。時間真可怕,能這樣地改變一個人。
她看到了我,然後眼光越過去,她沒有認出我來。
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有睡著,腦海中全都是二十年前的周蓬和她。
時間,時間,你是一個殘忍的殺手,還是一個微笑的裁判?誰能逃離你的掌控呢?
我聽過一首歌,叫做“Forever Young”,永遠的青春。那些在年輕時死去的人們,也許他們永遠都擁有著青春的色彩吧。我們實驗室裏的一位女博士,忽然得了不治之症,在半年之內就去世了。她將永遠不會老去了,因為時間不給她機會擁有平庸的老年。雖然她曾經痛苦,可是據說她離去的時候挺平靜的。我很難想象,被剝奪了生命機會的人,被剝奪了家庭溫暖的人,她將如何才能平靜呢?
如果真的有上帝,為什麽如此殘忍地將她從她愛的人身邊帶走呢?如果真的有上帝,為什麽要讓你在夜裏躲在被子裏哭泣呢?為什麽,為什麽,青春為什麽會老,人生為什麽殘缺......
我願你快樂,我的媽媽。夜深了。
這仍是一封不會給你寄出的信。
周萌
六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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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
你有兩個禮拜沒給家裏打電話了,你沒有生病吧,有時間給家裏打個電話,也讓我們放心。
你最近功課還忙不忙?功課再忙,課餘也不要自己一個人待著,多參加參加活動,結識些朋友。這樣在需要的時候,也能得到幫助。爸媽太遠了,不能在你身邊幫你。雖然你說一切都好,一定還有很多難處,多少能夠想象得到一些。早點找個男朋友吧,這樣也有個照應。
你年齡也不小了,往三十的奔了。周圍如果有單身的男孩子,看著差不多的,有機會先交往交往再說。不要太挑剔,女孩子年紀大了,條件要降低點,不要太死心眼兒了。現如今女孩子也要主動,你要熱情一些,知道吧。不然好的男生都被人搶走了。你這人從來不聽勸,我知道說了也沒用,但是眼看你一天大似一天,不說也不行。你小時候挺能鬧的,長大了倒越變越內向了。
你也別對婚姻期望值太高。也就是有個伴過日子,人品好的,背景相近就差不多了,別搞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我看你脾氣怪,以前就老把好事兒給鬧別扭了。鄧阿姨和老蘇給你介紹對象,我看著都挺好的,你都不搭理。你媽說句大實話,還是要實際一些。越拖越久,沒有個家,一個女孩子怎麽能自己生活呢, 到底要找個依靠。
昨天我出門碰見崔曉燕了,你還記得吧,咱家小時候的鄰居,和你一起長大的。人家孩子都六七歲了,個頭不小。她小的時候學習不好,大學都沒上,現在也過得挺好。說是在稅務局,肥得很。不管怎麽說,我還是覺得你能出國讀書是件好事。出去就不要回來了。
我現在上老年大學,學習電子琴, 跟著徐阿姨她們打發時間。我老了,反應慢了,好多譜子要彈好幾次遍才能記住,過兩天就又忘了。還好,我在班上還算是好的,有個孫阿姨,你小時候在她家待過,胖胖的那個,她比我還慢。想一想,也就是消磨時間,何必太認真。
你爸最近回雲南老家了,老家的三舅爺過世,他順便回去修整以下你爺爺和奶奶的墓。我沒和他一起去,我要是一出遠門,就渾身都是病。老家的那些其大姑八大姨的,我和他們也沒什麽好說的。你爸也怕我麻煩,索性不去。他現在還在那裏,可能下個禮拜回來。臨走你爸囑咐我給你寫封信.
我現在寫一篇字兒很慢,真是老了。
媽媽
六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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