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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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8) 葬禮之後

(2017-12-14 08:18:34) 下一個

 

在盛夏到來之前,吳敏去世了。

 

小教堂的葬禮結束之後,許望又一次見到了周萌。初見麵時的卷發不見了,半長的直發搭在肩膀上,倒顯得比以前還年輕。她穿著件非常合身的黑裙子,顯出身段苗條,與前兩次見麵大不一樣。許望早在人群中看見她了,好像是一個人來的,似乎也準備一個人走。

 

有那麽一絲和這場景不相稱的愉快輕輕敲著許望的心,他越過幾個人,快步趕上她說:“周萌你好。”周萌點點頭:“許望。”其實早也看見他了,可是人多,又是這種場麵,她沒有直接去找他。

 

“你——趕時間回去嗎?”

 

“還好吧。”

 

那就是不趕嘍。“要不,到那邊走走,轉過彎有個小公園。”許望盯著麵前周萌的眼睛,從那天起,他就覺得這雙眼睛特別亮。

 

周萌看看前麵,又看看許望,眼睛垂下來一秒鍾,說“好啊。”

 

兩個人在夏天的中午時分,穿著黑色西裝和套裙,走在燥熱的驕陽之下。不一會兒臉上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汗氣。濃密的樹影在身前身後掃來掃去,陽光一會兒惱人地將他們兩個暴露無遺,一會兒刷地藏在樹影後麵 。一路上,他們似乎沒有看到什麽樹,什麽花,隻有麵前那條長長的小道,和道上密密麻麻的碎石子,還有鞋子踏在石子上的噠噠聲,使這一切有了一種微妙的節奏。

 

“她的葬禮為什麽在教堂裏呢?吳敏是教徒嗎?還是這裏的人的葬禮都在教堂裏舉行?”周萌想起什麽,扭頭問許望。

 

“……我聽說吳敏後來信教了。我看段宇明也有這個趨勢……生死關頭,可能有點兒安慰吧。”

 

“也許。我覺得他們唱的歌挺好聽的。“

 

“你以前沒去過教堂?他們老是唱歌。我開始還不太習慣,在葬禮上還唱歌。而且,那牧師扯得也太遠了……你說,他們真的相信天堂?不可想像。”

 

“就是……”周萌點點頭“不過有一點還是有道理,生死不在人的手中。”

 

“嗯,人就是這樣吧。我記得有句話說——”許望使勁兒想了想“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是吧。如果能這樣,也就不錯了吧”。 許望回頭看著走在後麵的周萌,他自己都有點兒奇怪今天怎麽這麽酸溜溜的。

 

 周萌站住了,眼珠似乎蒙上了一層黑霧。“你真的相信,死可以像秋葉之美嗎?我從來不相信……對於我來說,死亡是漆黑,慘,血,誰能美起來?”

 

仿佛為了證明自己,她趕緊加了一句“你看吳敏最後……”

 

棺木裏那張憔悴的臉浮現出來,大熱的天,周萌打了個冷戰。她又搖搖頭,“她的小孩兒,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呢,隻是跟著大人哭罷了……多可憐的桐桐。”

 

許望也沉默了。在葬禮上段宇明簡單介紹了吳敏的生平,一個從農村普通家庭長大,憑著自己的刻苦努力,算是有所成就的吳敏,就這樣,在某一天從這個世界完全消失了。生命豈止是悲涼?簡直是可怕。

 

然而樂天的許望看著周萌,什麽悲涼啊可怕很快就被活生生的她趕走了。死了的就死了吧,活著的要抓住自己的快樂,抓住。快樂可沒法從這些話題裏跳出來,他實在想要換個話題,想來想去,說“你最近好像比以前瘦了點,嗯,和上次見麵不太一樣了。好像是發型變了吧。”

 

 “理發太貴了!隻好留長頭發了。” 周萌隨手掠一下半長的頭發,自嘲地說:“重新做大學生吧,清湯掛麵。”

 

許望剛想張口說:“我覺得這樣挺好看的。”又覺得還有些說不出口似的。誰知周萌看著腳底的碎石路,還是不放過那個話題:“你還記得我們中學語文學過那首詩,“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脫體同山阿”?過了今天,我們都會把她忘了的……隻有她的老公和孩子,會一輩子背負著思念和痛苦。”

 

許望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聽錢若瑜說她的醫療費是個天文數字,這可怎麽還呢?”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大不了就是破產唄。像段宇明這種學生,最後欠得帳多半都免了。”許望繼續想要擺脫這個話題。“而且,生活還要繼續啊。一味的悲傷又能怎樣呢。哎,你肯定看過《泰坦尼克號》吧,女主角,叫什麽名字來著?後來還不是繼續結婚生孩子,船上愛的那麽死心塌地的。”

 

“嗯。不瞞你說,我開始還覺得有點兒難接受呢。是不是洋人的愛情觀和中國人不一樣啊?可是我現在想想,這也挺現實的。《泰坦尼克號》很老了……那個時候裏奧納多和溫斯萊特都很年輕,現在不敢看了。”周萌說著說著“哎,你還愛看文藝片兒啊。”

 

許望一想,文藝片兒啊,快露底了“那個……有時候看吧。老實說……我主要看戰爭片。”說著感到有點兒臉紅,心想可別問我哪個導演什麽的。

 

幸好這時候對麵過來一隻毛茸茸的小狗,在地上摸摸索索大概是要找東西吃。它趴在周萌的鞋上聞了一會兒,周萌覺得挺好玩,就站著沒動。主人是個年輕白人女子,胸前掛著一個小寶寶,四個小胳膊腿兒掉在外麵,腦袋歪在一邊,睡得很香。“Sorry”她一個勁兒拉著皮帶子,嘴裏喊著“Mori! Mori!” 終於把它給拽開了。小狗的腿兒撥拉著碎石子,和母子倆一會兒走遠了。

 

藍天上幾乎沒有雲,一個奔放的,自由的夏日天空。

 

許望又問“來了半年多了吧。”

 

周萌反問“你來美國多久了?”

 

七年多了。”許望一邊說一邊看著周萌,心想,這點上還可以充個老資格吧。

 

“你覺得美國好嗎?”

 

許望被問住了。他好像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當然是好的啦,不過,也不是那麽好……“美國挺有活力的,有規範,生活水準還不錯吧。”

 

“可是我覺得還不如北京呢。”

 

“國內發展是挺快的……你初來乍到,一開始不適應,習慣了就好了。真的。”許望認認真真鼓勵著“像我這樣,已經不想家了,四海為家。”

 

周萌不置可否。她繼續刨根問底:“那你沒遇見過對中國人的歧視?”

 

“當然有了。那你還能怎麽辦?隻能不理他們。”許望笑起來:“大部分人還比較禮貌,要不就是裝得禮貌,嗬嗬。”

 

他們倆找了個大樹底下的椅子,坐下來休息片刻,兩個人都走得很熱了,對視一眼,許望有點孩子氣地笑了起來,周萌也禁不住笑了。許望覺得周萌笑起來真得很好看,整個臉都生動起來了。 她的嘴角邁開一個很漂亮的弧度,笑意在臉上久久不散。她那雙眼睛在笑意裏越發地躲在了睫毛背後,居然有點撲朔迷離的誘惑力。

 

許望盡量拉回自己的眼神,他看著不遠處一串木籬笆和一隻半人高的大黃狗,問“你平時都忙些什麽?”許望想來想去,這樣問比較委婉一點。他說完有一點緊張,害怕聽到什麽他不願意聽的。

 

“還不是上課,作業,助教這些事,還有實驗。唉,我們老板可是很不好對付,要求特別多,沒見過他那麽麻煩的白人。我現在才知道他是係裏最tough的教授。”

 

“除了這些以外呢?業餘時間?”許望追問。

 

“我覺得我沒有什麽業餘時間。“周萌裝做沒聽明白,她的嘴角又微微咧了一個弧線。”你說晚上嗎?除了偶爾看看電視,我就是打電話。”

 

“給國內?男朋友啊?”許望恐怕自己太直接了。他有點心急,問到後麵嗓子都抖開了。

 

周萌低頭看著自己的皮鞋清楚說“我沒有男朋友。就給我父母打電話.”

 

許望心裏有個快樂的呼聲“YEAH~”為了不讓自己臉上的表情太過傻氣,他趕緊補上一句“你有兄弟姐妹嗎,是家裏的獨生女吧。”

 

 “唔。”

 

許望沒注意周萌的表情,他興衝衝地接著說“獨生女很好啊,你爸媽一定很寵你。我小時候淨跟我妹吵架了。總得讓著她,她小時候可凶呢,長大了也沒改。”

 

“有一次,我在畫畫,她來搶我的筆,說是自己來。我搶不過她,就溜出去找同學玩兒了。結果她把桌子和地上塗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回家我媽還訓我,嘿!她告我媽是我塗的。”

 

不知道為什麽,周萌不大願意提起許貝貝,她覺得嘴唇有點幹渴,陽光熱氣逼得人開始頭昏了。咽了一口唾沫,她說:“這兒太熱了,我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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