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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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7)春又至 人不同

(2017-12-12 08:16:33) 下一個

又是一個春天。今年的春天來的特別晚,一直到三月底,才看見樹上蒙蒙的綠芽兒。雨一直不停,連月連月地下著。許望發現自己鞋底總是沾著些青草葉和濕泥巴,往年春天那種蓬蓬勃勃,讓人忍不住想要戀愛的熱氣,仿佛都被雨水給澆散了。他路過一家超市,挑了一盆白色的大百合花,開得非常奔放,端在手上。到了段宇明家附近,停車的時候,他才忽然想起來:這白色的百合是不是有點不吉利?

 

太晚了,許望隻好捧著百合,按了段宇明家的門鈴。

 

段宇明是許望的球友,目前在學校裏讀書。當初他工作了兩年多,忽然覺得生活平淡沒有挑戰,職業也沒什麽前途,於是轉回學校繼續讀書。段的太太在國內最好的研究所裏,做得很有些成績,總是不願意出來。半年前勉強辭了國內的職務,帶著兒子來到美國,終於和段宇明團聚了。

 

一家子好不容易在一起,一開始段宇明挺高興的。提前一個禮拜請球友們吃飯慶祝全家團圓。段宇明老婆吳敏比較能幹,來了之後不久,先是做研究助理,然後準備著申請再讀一個博士學位。要說也該按部就班地走向北美幸福生活了,可是小兩口有好幾年不在一起,日日朝夕相對了還不太適應。再加上吳敏對美國生活比較失望,多少有些不甘心一切都要從頭做起。據資訊最全的Terry 說,兩人經常吵架,吳敏有兩次險些回國。

 

一開始也沒人注意到,從某天開始,段宇明不再出現在每周一次的足球場上了。

 

大家也沒當回事兒,可能是他老婆管的嚴,或者是又吵架了。再後來,吳敏消瘦得厲害。恍惚有謠言說,她得了癌症,快死了。段宇明灰色的臉似乎印證了這一切。吳敏不再去實驗室了,她在醫院住一段,又回家住一段。

 

許望記得頭一天見到吳敏,是在段宇明家。段宇明招待大家到他家吃餃子,慶祝吳敏拿到了學校的研究助理。那天段宇明一直把兩隻手圍在老婆腰上,臉上浮著迷迷糊糊的笑容。而吳敏一頭黑簇簇的短發,精幹俏麗,細細的彎翹的眉毛,深色的皮膚,笑起來很爽朗的樣子。吳敏說話有口音,卻不讓人覺得土,反而在她的爽利底下透出一絲親切。

 

許望後來知道,在那次餃子之後不久,他們就發現了吳敏的異常。不知道這一家是怎麽度過那最初的艱難的時間。他們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任何人,仍舊堅持生活著。也許他們期望著那可怕的診斷隻是一個夢,如果不向人提起,就可能從未發生過。

 

許望真得希望自己能夠做些什麽,或者,至少,他也許能說些什麽。可是,用什麽來安慰他們呢,當所有的希望忽然無影無蹤,而生命短促得看起來像是個笑話。誰又能夠憑著自己的言語來化解這令人恐怖的空虛和無力呢?

 

然而,他想了又想,還是鼓足了勇氣,決定來看看他們一家。他把這個當作自己必須要完成的任務,一旦他感到想退縮,他就告訴自己“必須去。”他根本不知道能說些什麽。這些事以往隻發生在小說裏,在電視劇裏,而今天,卻是在他的身邊,他想逃而他的良心不讓他逃。

 

有兩個月沒見到段宇明,他頭發長得很長了。段宇明看到許望,臉上表情很平淡,一邊說“來啦”一邊低下頭。然後小聲說“在裏屋呢”,示意他進了屋。沒想到屋子裏麵已經坐了三四個人,許望不知怎地鬆了一口氣,然後他又有些責怪自己。段宇明接著說“他們幾個化學係的同學,也過來看看吳敏。”接著介紹到“這是許望,我們校友,一起踢足球的。這是錢若瑜,這是盧芸,這是周萌。”還站起來一個白人,個頭挺高,眉目周正。段宇明說:“This is Nathan. He's in the same lab with Min.” “This is Wang.”

 

周萌坐在沙發最裏頭,揚臉衝著許望微微點了點頭,好像並不驚奇在這裏會看見他。許望也點了下頭,扭臉看見吳敏躺在床上。

 

吳敏蓋了一床藍色棉被,頭部墊了幾個高墊子,使她可以看見窗外。窗外有個巨大的綠鬆樹,枝椏在細雨中微微地搖晃著。她的頭發長多了,散在枕頭上,劉海遮住了一隻眼睛。她看到許望,微微地笑了一下,算是打個招呼。許望眼前浮現出她短發俏麗的樣子,而眼前的這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皮膚是深暗的灰槁色,兩頰下陷。她的眼睛,他簡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害怕那顆眼睛裏頭的疑問,為什麽不是你,你,你們,而是我?我做錯了什麽,要遭到這樣的懲罰?

 

那樣的問題永遠不必出口,可是在她麵前的每個人似乎都罪咎不敢看她。麵對著這樣一個突然要離去的生命,麵對著這樣一個有著三歲孩子年輕家庭,每個人前麵大把的青春和時間似乎都是一種罪過。是啊,他們憑什麽擁有健康,時間,未來?而這個同他們一樣掙紮著愛與恨的二十八歲的生命,為什麽要被無情地結束?

 

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窗戶上,屋子裏頭的沉默簡直叫人痛苦。

 

“許望給你帶了一盆花過來。“段宇明打破了沉默,走進來將那盆花拿給吳敏看。許望有點兒緊張,這一盆白色的花……吳敏看著花,有幾秒鍾,她笑了。”擺在窗台上吧,就那兒。”

 

“現在正是百合開的時候。我就選了一盆開的最好的,別的也沒在意。希望你早日康複。”許望感覺嘴唇幹幹的。

 

“挺好看的。”吳敏看了一眼百合,她的聲音比以前要小的多,但還比較穩定。

 

在坐的每個人都舒了一口氣。“我也喜歡百合。特別是白色的。”周萌插了一句,“我家裏有兩盆白色的。橘色的俗氣,還是這個好。”

 

許望感激地看了看周萌。又問吳敏“怎麽樣,最近還好些嗎?”他聽見周萌和Nathan低頭唧唧喳喳在小聲說著什麽,可能是在給他解釋許望的話。Nathan看著他們說中文,淡藍的眼睛顯得很無辜。

 

吳敏在枕頭上側過頭來,眼光卻仍舊看著窗外的那棵樹:“就是那樣兒了,最近幾天還好,所以醫生允許我回家來。”

 

“等天氣好了,讓宇明帶你去外麵走走,外麵空氣好……”

 

“唔……”吳敏的臉一半在黃昏的陰影裏,好像殘秋的黃葉一般似乎在索索發抖。看不清她的眼睛,雨滴聲又一次清晰地敲打每個人的神經。

 

周萌想,不知道一個人在這個時候,看到的一花一草一木,還和以前一樣嗎?在外人看來,吳敏的眼神隻是有一些疲倦,不像以前那樣神采奕奕。她沒有痛苦,似乎也沒有掙紮,她已經接受了一切。這雙眼睛對這個世界的眷戀和不平,也將很快漸漸熄滅了。死亡將為這雙眼睛拉下帷幕。演出終止了。觀眾也將離去。

 

而周萌想,那一場搏鬥一定已經發生過了。一個人和命運的搏鬥。特別是像吳敏這樣一個好強的女子,她的眸子下麵藏著多少撕心裂肺的悲哀和搏鬥後殘留的灰燼啊。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吳敏打破了沉默,“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仍舊看著窗外,嘴角竟然浮起一絲笑意,她已經接受了一切,而開始嘲笑那個春風得意的自己。她好像一個稱職的演員在發表自己的謝幕詞“謝謝你們大家來看我,大家都挺忙的。”

 

這時吳敏三歲的兒子桐桐跑了過來,跟段宇明說“爸爸我餓了。”一邊鑽在宇明的懷裏偷偷看著眾人。周萌看著白白胖胖的桐桐,竭力忍住不讓心酸衝出自己的鼻腔。他已經懂事到不去打擾自己躺在病床上的媽媽。他哪裏知道未來等待自己的是一個多麽冰冷的沒有母親的世界!

 

段宇明站起來,低下頭,帶著兒子去了客廳,說“爸給你找點餅幹吃。”吳敏側過頭,眼光久久地隨著他們,聽著桐桐拿到了餅幹,吃起來。倆串淚水忽然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一下子流了滿臉,汪濕了枕巾。

 

吳敏很快地擦了擦臉,對眾人說,“對不起,我沒事的。”

 

這時錢若瑜趕緊說“我們也走吧,不打擾了,吳敏你好好休息。”大家默默起身,跟吳敏和段宇明道別。周萌好想看看吳敏的眼睛,又怕看這雙眼睛。也許再過上兩個月,她就再也看不到它們了。她走過去,握住病人幹瘦的手,忍不住緊了緊,說“吳敏,你很堅強,桐桐有個好媽媽。”

 

吳敏的淚水又一次衝出來。周萌也幾乎忍不住了。她匆忙地和段宇明點了點頭,快步出了門。

 

許望拍了拍段宇明的脊背,不知說什麽“保重,保重,如果有需要能幫什麽忙的,一定別客氣。”段宇明帶著兒子,說“我送送你們。”幾個人又百般推讓了半天,總算是把段宇明給勸回去了。

 

許望看了看幾個女生問“你們怎麽來的,要不要我送你們?”

 

高高大大的錢若瑜和瘦女孩兒盧芸已經挽起了手“我倆要去燒瓶。”

 

站在一邊的Nathan仿佛聽懂了,接嘴道:“I live pretty close to the Mall, I’ll give you girls a ride. How’s that?”  然後看周萌。

 

周萌略略低頭說:“I’m going home.”

 

錢若瑜就問許望:“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把周萌給送回去?”

 

周萌也沒說什麽,天色已晚了。雨越下越大。

 

車子在雨地裏走得有點緊張,最後一點殘留的暮色中周萌似乎在擦眼睛。過了好久,許望問她“ 不跟他們去逛街啊?”

 

“我還有作業,再說,也沒有心情。”周萌的眼光越過車窗,她大概在看著更遠的什麽東西。許望歎了一口氣,不由得說“生命真得很脆弱。我也很難過。”

 

雨幕密密匝匝,好像把天地都關在了裏麵,誰也無處逃脫。他們都覺得天太黑了,空氣暗淡潮濕得使人心悸,心悸過後拚命想要在夜色裏看見一點點光亮和溫暖。一陣靜默之後,周萌扭過臉看著許望,說“我覺得吳敏真的是很堅強,他們能讓我們去看他們,這是他們的勇氣。”

 

這是個拐角,許望應該向右邊扭頭看的,不知怎麽他卻沒去看那個十字路口的行人道,而是看著周萌的臉,十字路口的燈光快速地在她臉上刷出一道道光影,她的臉色煞白,眼角還有些淚痕。而她的眼睛亮晶晶地,在那裏麵仿佛有著整個世界的悲歡。

 

 

長篇小說《他鄉》版權為作者山眼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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