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一月六日,七十三歲高齡、身體一直多病的捷克前總統哈維爾,在嚴寒之中,穿著厚厚的大衣、裹著圍巾,親自來到中國駐捷克大使館遞交一封信件。中國大使館的大門緊緊關閉,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接受這封信。這個信封中難道含有炭疽病毒嗎,他們為什麽如此害怕呢?看到這張照片,我既感到溫暖,又感到辛酸。我在推特上發表了這段感想,有推友留言說,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咋就這麽大,小胡還不及哈維爾的腳跟啊。
胡錦濤是否輕如鴻毛我不感興趣,而哈維爾確實重如泰山。在這封給胡錦濤的信中,哈維爾直接點出了胡錦濤便是劉曉波案的始作俑者。“劉先生的審判是一個你最終擔負政治責任的政治命令的結果。我們相信,這次僅僅由於批評性地思考與談論各種政治和社會問題,而對一個受人尊敬的、著名的、傑出的公民的審判,主要是為了嚴正警告其他人不要追隨他的道路。”哈維爾回顧了當年《七七憲章》起草的過程,以及他們為此受難的經過,認為劉曉波的所作所為與當年的他們是一致的。因此,哈維爾向胡錦濤大聲呼籲說:“我們堅信並敢於要求你和你的政府,當知識分子、藝術家、作家和學者行使自己的核心使命:即思考、重新思考、提出問題、批評、創造性地采取行動並嚐試開展公開對話時,根本就不存在顛覆國家安全。相反,當政府壓製知識分子的表達時,現在和未來的社會福祉就會被政府破壞。當公民按照自己的意誌、通過自己的知識和良知采取行動時,當公民和平地相互結社、討論和表達他們對社會將來發展的關心與觀點時,根本就不存在顛覆國家安全。相反,當一個國家的公民不允許自由地采取行動、結社、思考與表達時,這個國家未來的財富和精神就會被破壞。”
在這封信件的簽名者中,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瓦茨拉夫·馬裏,布拉格主教。二零零五年夏天,當馬裏主教以私人身份訪華的時候,是我去機場接他的。他不像某些西方國家宗教界的高級人士那樣,樂於接受中共禦用的愛國教會的“盛情邀請”,到中國來享受上賓的待遇,而寧願自己掏錢到中國,在秘密警察的監視之下,與新教家庭教會和天主教地下教會以及獨立知識分子群體接觸,以觸摸到一個真實而鮮活的中國。在此期間,我陪同和安排他先後見了劉曉波、崔衛平、王東成、秦暉等中國獨立知識分子。盡管因為語言問題,我們的交流時常遇到障礙,但與極權主義抗爭的相似的經曆,讓我們彼此心心相印。當年,馬裏主教因為簽署了《七七憲章》而被趕出教堂,被迫到一家酒店當了好些年的熨衣工。他伸出胳膊來向我們展示說,常年每天都拿著一個十多公斤重的大熨鬥工作,讓他成了一個肌肉飽滿的大力士。我想,馬裏主教沒有忘記四年多以前在北京與劉曉波的那場談話,在當年推動捷克民主化的著名知識分子群體中,他是唯一與劉曉波見過麵的一位。我也記得馬裏主教帶我們一起禱告的情形,如今他憑著一顆基督徒的良心與哈維爾一起為劉曉波發聲,這正是行公義、好憐憫的“好撒瑪利亞人”的作為啊。
關心劉曉波案件的還有一位德國的牧師、原東德著名的異議人士米夏爾·克萊姆,他起草了一封德國參加過北京奧運會的運動員、教練、讚助商以及各界人士致中共當局的信件,以表達對劉曉波案件的關注和抗議。獨立中文筆會現任會長廖天琪女士給我轉來一封米夏爾·克萊姆寫給她的信件:“尊敬的廖天琪女士:很高興收到您的信,並且樂意把您的簽名放在呼籲聯署上,您當然可以把這份聯署繼續傳播讓更多人知道。重要的是,中國那些為民主和人權努力的人,不應被大家忘記。二十年前我自己活躍於當時東德的民主運動中,曾經發起過聯署信件和參與過地下報紙的發行。我很幸運沒有因此長時間地被投入監獄。我願意用自己的方式來嚐試支持劉曉波,他是個勇敢而偉大的人。致以敬意。”這封短信讓我深受感動。這封信讓我想起在二零零八年秋訪問德國的時候,會見過的多名關心人權和自由議題的牧師,他們的音容笑貌此時如在眼前。這封信還讓我想起二零零九年“六四”二十周年的時候,數百家為六四受害者舉行特別禱告會的德國教會。是啊,對於每一個真教會和每一個真基督徒來說,隻要有一個肢體受逼迫,就是我們全體受逼迫;隻要有一個肢體不自由,就是我們全體不自由。
馬裏,一位捷克的主教;米夏爾·克萊姆,一位德國的牧師,他們卻對遠在千山萬水之外的劉曉波,一位還不是基督徒的中國異議知識分子深懷肢體和骨肉之愛。以此反觀海內外眾多的華人教會和基督徒,關心劉曉波案的究竟有多少呢?許多教會和基督徒自我辯解說:劉曉波不是基督徒,我們要先去幫助基督徒,暫時還沒有力量去幫助非基督徒;還有人冠冕堂皇地說:劉曉波是一個“搞政治”的人,教會可不能跟“政治”沾上任何一點關係;更有人躲在政權的陰影下扔出第一塊石頭:劉曉波多年來“折騰”政府,宣揚賣國言論,受刑乃是罪有應得。我要為這樣一些沒有愛心、拒絕真理的教會和基督徒禱告,求神讓他們扭曲的心靈回轉過來。聖經上說,隻因不法的事增多,許多人的愛心才漸漸冷淡了。是不是因為我們身處一個不公義的社會,便逐漸對周圍的不公義司空見慣了,甚至自己也墮落成不公義的一部分?長期以來,許多教會和基督徒將安全和安逸看得高過愛心與真理。但是,這種對周遭為義受逼迫的人的境況掩麵不顧的安全與安逸,究竟可以維持多久呢?當一座罪惡之城被上帝親手毀滅的時候,那些假冒偽善的人能夠單獨存活下來嗎?
公義不能在教會中缺席,因為我們所信仰的上帝就是一位滿有公義的上帝。美國神學家、人權律師侯嘉理在《公義在望》一書中指出,尋求公義乃是上帝給他的子民的一道直接的命令。但是,很多缺乏信心的人會在黑暗的、不公義的世界麵前退縮,也有人刻意將聖經的話語淡化,妄想可以愛神而不愛弟兄,或是為自己找借口,玩弄文字遊戲,與耶穌詭辯誰才是他們的鄰舍。在上帝的眼中,這樣的旁觀者跟凶手沒有根本的區別:“你們舉手禱告,我必遮眼不看;就是你們多多地祈禱,我也不聽。你們的手都滿了殺人的血。”上帝所喜悅的是那些“學習行善,尋求公平,解救受壓迫的,給孤兒伸冤,為寡婦辨屈”的人。在耶穌親口講述的那個“好撒瑪利亞人”的故事當中,那個去救助被強盜打得半死的受害者的“好撒瑪利亞人”,在救助傷者之先,有沒有先去詢問傷者是不是信徒,是不是自己的同胞,是不是跟自己一樣的“好人”,然後才決定是否出手相救呢?耶穌讓我們去愛、去關心、去幫助、去醫治的,乃是所有的人,包括跟那些我們“不一樣”的人。那麽,今天有多少華人教會和基督徒是如此而行呢?有多少華人教會和基督徒在實踐“愛神,並愛人如己”這一“最大的誡命”呢?
我們的信仰是讓我們剛強壯膽的、心存永恒的盼望的信仰,而不是讓我們膽戰心驚、躲藏在四麵牆的封閉空間中的信仰。一九四五年,德國牧師馬丁·尼穆勒曾經如此形容納粹施虐時人們的旁觀心態:“剛開始他們來抓共產黨人,我沒有站出來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黨員;接著他們又來抓社民黨人和工會會員,我沒有站出來說話,因為我兩者都不是;後來他們來抓猶太人,我還是沒有站出來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最後當他們來抓我的時候,已經沒人能站出來為我說話了。”這不正是華人教會和基督徒當下的處境嗎?我們的軟弱和孤立是我們自己造成的,豈能去責怪上帝?我們以為劉曉波的言論自由與我們的宗教信仰自由沒有什麽關係,實際上它們是息息相關的。今天,既然中共當局敢於蔑視普世的人權觀念,將爭取言論自由的劉曉波關進監獄;那麽,爭取宗教信仰自由、反對偶像崇拜的我們,不也是一隻腳踏在了監獄的門檻上?所以,關注劉曉波案,也就是關注我們自己的宗教信仰自由,實踐我們自己的信仰與良知。聖經中說,耶和華施行公義,為一切受屈的伸冤。我們難道可以默不作聲、袖手旁觀嗎?
二零零九年的聖誕節,劉曉波被判刑十一年的當天,成都秋雨之福教會的教導長老王怡弟兄傳來一篇題為《主耶穌是避風港灣》的牧函。幾天之後,我回到成都與王怡弟兄會麵,他送給我一張發表了此牧函的秋雨之福教會的周報。這份周報印刷了數百份,這大概是中國大陸的範圍之內,印刷量最大的論及劉曉波案件的紙質印刷品吧。在這封牧函中,王怡弟兄寫道:“教會的責任一定是在這個不公義的世代,做一個陪伴者、安慰者、代禱者,甚至是庇護者。古往今來,饑餓的人,受苦的人,被迫害、被追捕的人,往哪裏跑?他們都是去敲教會的門。神父和牧師們把他們藏起來,給他們去挪亞方舟的船票。就算他們的靈魂不願意,也盡力保護他們的身體,留到蒙恩得救的那一天。”上帝設立教會,顯然不是讓教會成為某一特定人群的沙龍、俱樂部和協會。相反,教會是每一個無家可歸者的家,上帝的愛和公義在哪裏,教會就在哪裏。我想,這樣的句子不是王怡弟兄靠著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寫出來的,乃是靠著那在天上加添他智慧和力量的上帝寫出來的:“願主在中國的教會,有勇氣陪伴這個國家,經曆當前社會、文化和政治轉型的漫長時代。願曉波先生出獄時,主把一個蒙恩信主的劉曉波帶回中國的知識界。主也把一個如明光照耀的教會,帶到世人麵前。願劉先生的夫人劉霞的願望實現,她的丈夫,是最後一個因言獲罪的中國人。……求主幫助我們,成全他自己的美意。”
讓我們與捷克的馬裏主教、德國的米夏爾·克萊姆牧師站在一起,讓我們與成都秋雨之福教會的王怡弟兄及眾同工、眾會友站在一起,為劉曉波禱告並采取各種上帝許可的方式來關注和聲援之。一九四七年,國共內戰硝煙彌漫,共產黨的軍隊逐漸占據上風,值此風雨飄搖之際,北大校長胡適在回複一名北大學生的信中說:“我們今日所受的苦痛,都是我們這個民族努力不夠的當然結果。”這位一生都沒有接受福音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卻一眼便看穿了中國苦難的根源所在。六十多年之後,作為基督徒的我們,以及一切愛慕上帝的真理的人,難道可以這樣無動於衷地將此厄運沿襲下去嗎?我們有沒有足夠的盼望和愛心以及信心與勇氣,在上帝麵前發出如此的誓言:我們願意付出足夠的努力,憑著上帝賜予我們的能力,在這個不公義的世界裏,為上帝公義的國度及一切受壓迫者打拚?
謹以此文與華人教會及普世教會中所有的弟兄姊妹共勉。
二零一零年一月八日
四川成都
他身體健康 , 精神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