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灑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李叔同《送別》
我對於友誼,還有愛情,是一個有點過分執著的人。我想這是我血液裏天真和不明事理的那一部分吧。我估摸著,這使我的朋友和愛人有時有那麽點累,還好他們始終容忍著我。
我在人群中時常沉默,而對身邊的人又總有很多話要說,——這似乎有點兒矛盾。不過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經常,一段話語到達對方那裏之前,在我這兒已經經過了數番輪回。我常在想象中用清醒而誠懇的言辭將自己和對方感動,我隱約看見那被感動了的世界。我覺得這種形式本身是很美的,僅僅因為這美麗本身,衝突和問題的存在似乎有其價值。很多時候,這隻是我溺愛文字的方式之一。
還有,就是這個我,特別想把所愛的人都聚在身邊,讓每一天都蜜裏調油,讓我們都看到對方,就歡歡喜喜的。這樣我會在自己完整的世界上麵滿意地做個好夢。
我想我還是個孩子,一個貪心的、甚至有點強迫的孩子。
任何分離都使這個孩子痛苦,好像在她美滿的節日蛋糕上麵劃去了一塊。而有一些分離,我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就像多年前離開中國,離開我的好友毛。
不知道此次中國之行是不是還能見到她?無論如何,我想她在這個即將背井離鄉的秋天,一定擔負了很多的憂思豪情或是悲情,是我所不能完全體會的。我真的希望可以體會,可以幫助,可以了解;否則我就不得不承認我們的分離。
我與毛相識近三十載,回頭一看,真是彈指一揮間。
那個時候我們的父母在同一個單位共事,自然成了鄰居。毛比我大一歲,相識的時候我們可能隻有三、四歲,或者更早,總之已經逸出童年記憶之外了。最早我們有三家合住一個單元,共用廁所和廚房。三家的三個小女孩自然成了玩伴,就是我、毛還有燕。在沒有上學之前我們幾乎天天一塊兒玩,隱約記得有些扮演古代小姐皇後什麽的遊戲,當中的我們披掛著些床單枕巾,特別神氣活現。
後來毛和燕到了上學年齡,我頓然失了玩伴,痛苦不堪。無奈中媽媽走了個後門,讓姐姐帶我非正式地加入一個一年級班。當時的班主任望著我,說先來看看吧。這一看我就一直留在她班裏,直到小學畢業,至今還沒交第一學期的學費。
於是我和毛就成了一級的同學,但是我們不同班。好像自那以後,我的玩伴多了起來,期間我們也搬了家。每家都有了大點兒的房子,不過還是在一個大院裏。那個大院裏的熱鬧至今還如在眼前。
再後來我們都上了初中,也許是由於家庭變故,我升學考試考得不理想,毛上了重點中學,而我隻好進入離家近的那個普通中學。
但是我和毛還是總能找到時間一起玩,那個時候我們玩些什麽呢?我記得那會兒我們迷戀過的有八三版的《射雕英雄傳》、許文強和《上海灘》、山口百惠和《血疑》,費翔。。。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倆模仿著《射雕》的粵語歌,一人唱“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波瀾現;拋開世事斷仇怨,相伴到天邊”,一人唱二聲部,同時忙亂地拍打著我家的舊沙發,嘴裏發出“轟,哈”的武功背景聲,頗為賣力和享受。後來費翔出現在春節晚會上,毛非常喜歡他。我們攥著自己的零花錢去買他的磁帶。後來沒錢買了,就翻錄磁帶,複印歌頁,複印的質量也不怎麽好,拿到手裏總是黑乎乎的。
我們還成了自娛自樂的畫友。那時候沒什麽正規的繪畫班,我們倆個無非是用鉛筆在八開紙上畫一些大頭美女——這也讓人上癮,比我在學校參加的畫石膏的素描小組更吸引人。我們想象中的,又落在紙上的美女縱橫古今中外。每個女孩子還有段故事,比如我最喜歡的是個我命名為“漣漪”的清純中學生。毛和我的風格是有所不同的,不過,在對美女的細描慢刻中我們的審美觀日漸明朗,對自己的不滿也日漸增強。
那時我在普通中學,也有了不少的同學朋友。但我總是很渴望和毛一起玩。平時不能在一起,好在星期三下午放學早。我記得我們學校星期三下午放假,而毛的學校總是還要上兩節自習。我總是有點焦急地等待著她回家。因為我們兩家搬家後住在隔壁單元,所以我就在我們家的二單元門口等她,這樣她放學回到三單元的家我就能看到。有一陣我們那兒時興養蠶,為了不顯得太明顯不好意思,我就搬個小凳坐在單元門口,裝作是在為我的蠶寶寶曬太陽,實際上是在等毛回家。一邊納悶為什麽我的蠶寶寶孵不出來,好不容易孵出來的又那麽黑瘦?
升高中時我考得好,如願進入了毛所在的二十中。大概是高一的時候,我們班被選中唱校歌。因為我初中沒有趕上做校服,就向毛借了她的校服,她比我瘦小些,但我仍然能穿上她的裙子。毛很愛唱歌,嗓子也好,後來還在他們班的表演中領唱來著,唱的是什麽不記得了,隻記得當時挺羨慕她的。
上了高中我們也沒能同班過,高二後來她又去了文科班,也許她實在對數理化沒有什麽興趣。毛的模仿能力很強,似乎源於她的母親。我們都酷愛《紅樓夢》,我還記得她模仿當時電視劇中的“探寶釵黛玉半含酸”那一段寶釵和黛玉的語氣,惟妙惟肖。那時候忽然流行席慕容的詩,我們都很喜歡那種清朗的風格,自己也頗寫了些詩相互品評。多年後毛還能背誦出我的某段詩句,而那些於我,早就是被埋沒了的往事了。
我和毛的話題總是無所不包,從女孩子的秘密到文學名著,從世態人情到詩詞文采。我們好像還曾經偷偷討論過孩子是怎麽樣生出來的?我說父母躺在一起就可以了,她比我聰明,認為大概還要有點動作。至於是什麽動作,那時的我們還都搞不明白,這樣神秘的問題也就不了了之了。
讀大學的時侯我們都留在了家鄉,隻是分別在兩個相隔較遠的學校,於是每一次相聚的假期都成為了密集的快樂時光。
我也有過些童年時很親密的朋友,可是隨著年紀的增長,生活和心思的軌跡都漸行漸遠了,再見時友誼的餘溫也隻能以客氣的寒暄結束。朋友似乎隻是萍水相逢分享了一段學習和生活而已。唯有毛,雖然我們從來沒有過天天形影不離的時光,但是無論相隔多久見到她,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我們的興趣,愛好是如此一致,就連性格的古怪麵也頗有相同處。我們快樂地發現,居然對方和自己一樣,在漫長無聊的假期結束後,對於要回到熱騰鼎沸的學校都無比鬱悶。我想我們倆是在那個年紀心智上都比較晚熟的一對,我們始終還在開發著那個已經過去的童年。而對方的存在,似乎是那個童年存在的驗證。
畢業後毛分配去了北京,我們倆對於考研都沒有什麽興趣,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外麵的世界。而我留在了家鄉,每年過年時候毛回來探親,我們一談就是一個上午,永遠是意猶未盡。她說話溫和婉轉,可是柔中帶著剛韌,並且自有一種天賦來遣用那最精練柔美的詞句,每每使我自愧不如。在我看來,毛其實在少年時代就顯示了她與眾不同的個性。她的冷靜和矜持,她的審美天性和才思,對於我永遠有吸引力。我們的談話可以從最普通的生活瑣事開始,而思想的火花在相互的激越中最終燃成了篝火。 我們坐在這篝火周圍,臉膛通紅,樂不思蜀。
那期間我結婚了,毛也在兩年後,在土堅持不懈地追求下,塵埃落定,嫁作人婦。土曾是我們童年大院的一分子,多年以後居然在北京碰到了毛並一見鍾情。土和毛的故事比我和麻餅的要複雜些,但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有眼力和毅力的懂得珍惜的人。
後來我不再滿意我的故鄉和工作,一下子就遠渡重洋,來到了加拿大。在我讀書的那幾年裏,常常回去,每次都在北京她的家裏短暫停留。毛以她一貫的細心和整潔,告訴我,這個床單是為我才換上的,這個淋浴器是這樣用的。在北京他們的小屋,我就覺得已經到家了。她為我們準備豆漿點心的早餐,營養搭配合宜又可口的晚餐。有一次我們吃了一種好吃的皮皮蝦,蝦皮撕開,有大塊的肉沾著薑醋吃。我們四個一邊吃著飯,一邊說著話,蝦皮堆了一桌子,話還是說不完。談笑間毛始終不忘記親黠地揶揄著土,這是她自謙和放鬆的一種方式,而土總是憨厚地笑著,讓人覺得那麽踏實。他們聽說我喜歡吃這種蝦,第二天又買了好多回來。在我一個人往返的頭一年裏,她還為我預備火車上的晚飯:雞蛋要煮得八成熟,蛋黃還在流動的最好吃,酸奶是某個牌子的最好,全都安排的妥妥貼貼。
上一次回去是四年前了。我們在她家停留了三天。我和毛和土,說了那麽多,那麽多的話。和他們在一起,我有一種青春回歸的輕鬆,要是永遠這樣,多好。
我和毛的友誼,不僅僅是友誼,而且是成長的印證。從童年,少年到青年,可以說,我們在對對方的塑造中,建立了自己。我們的故事不可能脫離對方而存在。我們的講述也不可能不沾染對方的氣息。毛所秉持的自律、冷靜和穎悟,同我們小時候分享的那些畫一樣,總是我的世界裏最寶貴的珍藏。
兩年前毛決定移民去澳洲,最近終於要成行了。我在北京的那個家,也將因此而不複存在。毛和土,這些年以來,一直在不停地思索,這是他們尋到的自己的路。隻是不知道,我和毛,未來何時才能相見?我曾經自私地希望他們來溫哥華定居,讓我的貪心再一次得到滿足,讓我們可以像童話中說的那樣,從此過上完美的幸福生活。
毛現在在做什麽,腦中忽然閃現她秀氣而倔強的下巴;她那像南方女孩一樣的溫軟細語,她的慈心慧質。我的摯友、諍友、密友,我的親人,我的記憶要如何廣大,才能包容你在我心中的蹤影呢?
在這個秋天,繼續追尋你的選擇吧。在大洋那一端的彼岸,在許多未知的日子裏,你的思考將會繼續流連在某個明媚的異國街道,你曾經的困惑也會如秋日落葉般沉默地劃過另一塊大地。
不過,在你攜帶自己心靈的旅途之上,其實並沒有走遠。但願神給你所有的答案。
而我,在以後的日子裏,可以無數次地追想: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這首送別真的很美也很傷感呢。
有毛這樣的朋友一生何求!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情真意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