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魚廠裏出來,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老張貓腰鑽進了那輛半新不舊的藍色小車,疲憊地、滿意地舒了口氣。總算又結束了一天重複勞累和腥臭的工作。工作雖然毫無趣味,薪酬倒是還不錯。老板是個長著淡黃色頭發、脾氣和善的白人老頭。周圍的人們來了又走了,隻有老張在這不算體麵的魚廠一直作了兩年。
車子突突響了幾下,點著了火,很快便匯入了城市下班的車流中。每一部車都像主人似的,恨不得一下子竄回到自己的小窩,不耐煩、甚至是神經質地喘著粗氣。老張脾氣倒好,總是循規蹈矩,一看二慢三通過。他以前是坐公車的,公車很方便,還可以在一天勞累之後打個盹,伸伸胳膊腿兒。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發現,人們總是瞅瞅他之後挪著離遠點,再遠點。他不由得恍然大悟,大概是自己一整天處理那些肥胖的三文魚零部件,連搓帶涮,把這死魚的腥氣全都帶在了自己的身上。下班前衝洗多少次也洗不掉,難免惹人厭。
半小時的車程不算長,一會兒回到了臨街那幢淺綠色建築。雖然有人定期清理,這幢公寓樓的外皮仍然不可避免地露出殘破之相。這時的陽光已是強弩之末,有氣無力地打量著樓層外低矮的爬牆虎。老張推開門,正好看到兒子傑森從冰箱裏取出一罐可樂,一邊往嘴裏灌著,一邊往臥室裏走。傑森十五歲,三年前跟老張夫妻初到這座加拿大城市時,還是個細痩的小孩,好像站都站不穩。沒有朋友的他一開始幾乎不願上學去,同學中總有人笑話他支離破碎的英語。不過半年多,先是很快地抖摟出嘎崩帶脆的洋話連篇,接著又迅速掌握了當地小青年種種莫名其妙的俚語。使說起英語總是恨不得再長個舌頭的老張真真自愧不如其子。傑森個頭和體積都見長,如今已經儼然一個被垃圾食物吹開的小胖子,穿著肥大得不合理的上衣,褲襠掉到膝蓋,見人愛理不理。
孩子的媽媽明霞最近和國內的朋友作開了生意,不得不兩頭奔波,兩周前剛剛回中國去了。傑森這孩子在媽媽走前就已經不大與自己的父母交談了。即使有什麽不得不說,也相距兩米以外,他說自己爸爸身上有魚臭味。
傑森也正回頭看到爸爸,看到老張手裏拎著一大包魚廠對員工五折優惠、不知是什麽品種的魚,用眼睛恨恨地剜了他一下。老張下意識地捏了捏魚袋子,想說點什麽,結果隻是從喉嚨裏發出一陣不清楚的咕哩咕嚕聲。他強烈地感到在兒子麵前的虛弱,這虛弱又使他有一絲的傷心。傑森那邊好像也厭惡了自己刻薄的勝利,低了頭,回到自己的臥室,不知繼續著電子遊戲還是網上遊覽去了。
這是一家兩室一廳的公寓,客廳裏的灰色磨絨沙發上扔滿了傑森的書,吃剩的薯片袋子,肮髒的運動衣。客廳朝西,象很多家一樣,在陽台上掛起一個竹簾,抵擋夕曬。晚風吹動竹簾,劈啪作響。陽光從竹簾的縫隙鑽出來,又鑽進去。
簡單弄了些晚飯,老張推開臥房門,招呼兒子:“傑森,飯好了。”沉浸在耳機嘈雜音樂裏的傑森,輕輕地跟著搖頭晃腦,壓根就沒有聽見。“傑森,來吃晚飯了。” 老張拉大嗓門,總算把兒子從重金屬世界裏暫時拉了回來。傑森的腸胃大概已經滿足於薯片的供應,對父親倒是毫不客氣:“Leave me alone, OK?” 這”OK”的尾巴,跌宕起伏,象卯了勁的鞭子,響響亮亮抽在了老張的心頭。
晚飯仿佛沒什麽滋味。洗碗的時候,看著滿水池裏糊裏糊塗揚起的洗潔精泡沫,老張突然想起兒子小的時候,總是賴著要爸爸陪他玩。那時候老張做著部門的一個小主管,總是忙的沒有時間;那時侯兒子象是一塊蜜糖,隻要輕輕一舔,就會為他的生活注入那麽多甜蜜的汁水。
窗外陽光繼續黯淡下去,對麵的紅磚公寓樓在樹影裏開始顯得陰暗起來。今天是自己四十歲生日,老張想,也許晚上老婆會打個電話過來吧。
好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