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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洲的日子裏之六:坦桑朋友路卡利

(2007-07-13 17:32:31) 下一個

我在這個係列的開篇就說過,我在非洲各國工作的時候,結交了一些當地朋友。大部分是哥們兒,但也有那麽一兩個紅顏知己。紅顏知己我先不講,我要把她們留在最後,這樣就可以先調一調你們的胃口。哥們兒,我今天就先講一個。他的名字叫路卡利,頭銜呢是坦讚鐵路局坦桑尼亞分局工務電務科的工務工程師。

 

坦讚鐵路的當地官員基本上可以分為兩大類:在中國留過學的和沒有在中國留過學的,大體上就可以跟我們現在所說的“海龜”和“土鱉”相類比。如果我讓你猜在坦讚鐵路是海龜吃香還是土鱉吃香?你可能會猜是海龜。我完全能理解你:是啊,坦讚鐵路本身就是中國人在非洲修的一條鐵路,修完以後中國專家組又長年累月地常駐在這裏。中國人對這條鐵路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再說了,這些海龜在中國受的高等教育,再不濟也比當地的大學教育質量要高吧?所以說你這樣猜完全有道理。可是遺憾的是這不是事實。在坦讚鐵路,中國留學生大部分都隻是中層官員,甚至在基層當個段長或者站長的也很多,而高層的位置則大都由畢業於達累斯薩拉姆大學(簡稱達市大學)或者肯尼亞的內羅畢大學的土鱉們把持著。要論業務水平,中國留學生則明顯地比他們的土鱉上司要高。這種狀況不知道現在有否改觀,但至少我在的時候是這樣。

 

要說這裏麵的原因,既簡單又複雜,既有表層的也有深層的。表層的原因是,當時坦讚鐵路剛竣工,急需技術幹部,中國政府考慮到這個因素,就隻安排這些留學生在北方交通大學學習兩年,畢業後給個專科文憑,然後立即讓他們回到坦讚鐵路去工作。殊不知坦桑和讚比亞跟中國一樣,隻看文憑,不管水平和能力。這樣一來,那些讀了四年大學,有學士學位的土鱉們就大大地沾了光。後來中國政府也意識到這事兒辦得不漂亮,於是又把這些留學生招回來,再學兩年,補一個學士學位。但是多少已經晚了――土鱉們已經站穩了腳跟,你總不能把他們都拉下來吧?顯然不現實。

 

說完了表層原因,那麽深層的原因又是什麽呢?我想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對於非洲人來講,我接受你的援助是因為我窮,無可奈何,我會感謝你,激動的時候再高唱兩嗓子中非友誼的讚歌。但是內心裏到底是一種什麽微妙的想法,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所以說,坦讚鐵路的這種局麵到底是不是這種微妙心情的具體反映,我覺得還真是說不定。

 

我的坦桑朋友路卡利就是這樣一個懷才不遇的中國留學生,事實上他也就是我在前麵提到的那位陪同我們出差的坦桑官員。我第一次看到路卡利是在陪同兩位中國專家出差的軟臥包廂裏。這哥們給我留的第一印象就非常深刻,原因是他的非常別致的發型。非洲人的頭發天生自來卷,而且也長不太長,所以男的基本上都留著很短的頭發。而路卡利顯然是不滿足於這種在發型上的平庸,所以下定決心要標新立異。看得出來,他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先是刻意地將自己的頭發留長,然後再剪成當時中國年輕人很時髦的寸頭。我總是在暗暗懷疑路卡利是不是想通過自己的發型來時刻提醒別人自己是出過洋,吃過正宗中國饅頭的人。

 

要我說路卡利的中文是所有留學生當中說得最好的一個,甚至可能好過一些口音比較重的中國專家。這哥們顯然是對中國有著很深的感情,再加上我們包廂裏還有一位到讚比亞去探望丈夫的來自中國江西的長得還過得去的少婦,更加激起了路卡利用中文聊天的無限欲望。一路上路卡利免費充當我們的導遊,熱情地向我們介紹鐵路沿線的風土人情,並不斷地找話題跟江西少婦聊天,堅韌不拔地試圖跟少婦建立友誼。可惜的是,江西少婦顯然是一個可憐的沒有見過多少市麵的人,隻知道瞪著一雙恐懼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著路卡利,即便是在路卡利深情地說服她自己其實是一個黑皮膚的中國人的時候,少婦臉上和眼中的驚愕也沒有減退多少。

 

我陪同出差的兩位中國專家都來自中國中部的一個鐵路局,在國內都有高級工程師職稱,業務水平也都相當了的,一位擅長解決線路方麵的技術難題,另一位則是威震四方的橋梁專家。看得出來路卡利對這兩位中國專家非常敬重。當路卡利得知橋梁專家近期將服務期滿回國的時候,立刻強烈挽留他再留在坦桑幹兩年。橋梁專家顯然是對路卡利的一席話非常受用,先是爽朗地仰天大笑,然後得體地回答說自己也很熱愛坦桑人民和坦讚鐵路,也很想為這條鐵路多做一些貢獻,無奈離家已經兩年,非常想念自己的祖國和家人,所以想先回國休息一段時間。如果路卡利真的希望他重返坦桑的話,則建議他不妨直接給中國鐵道部領導寫信,指名道姓地說希望他再來。

 

應該說路卡利在火車上的談話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但是因為他的熱情和坦率,而且也是因為他所自然流露的對中國的熱愛和對中國專家的尊敬,雖然這種尊敬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很快我就發現真實的路卡利遠比他留給我的第一印象要複雜。

 

我們這次出差的主要任務就是考察鐵路沿線的幾座有問題的橋梁,然後提出整治方案。所以每考查完一座,就要再坐火車,再坐軌道車(俗名叫馬力車)趕到下一座。我記得有一天淩晨為趕火車去下一站,司機早早地來接我們,然後再順道接路卡利。到了他的住處附近,遠遠地看見有兩個黑影站在那裏。走進一看,一個是路卡利,另一個是一位打扮妖豔,來路可疑的女人。看見我們,路卡利一言不發,更沒有把他的女伴向我們介紹。兩位專家麵色沉靜,顯然是見怪不怪。我再沒有經驗,也能看出來這個女人什麽都可能是,唯獨不會是他的太太。我雖然對非洲人的亂早有所聞,但是對一位體麵的坦讚鐵路官員能這樣無所顧忌內心裏還是大吃一驚。然而,隨著後來他每天變換一個女伴,再加上中國同事對他的個人生活方麵的某些議論,我也就見怪不怪了。

 

路卡利的辦公室就在我們的隔壁。所以出差回來後他沒事就經常過來聊天。聊得多了,路卡利慢慢地就開始透露一些他內心裏的想法。這其中有兩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是他似乎很憎恨白人,總是蔑稱他們為“大鼻子”。我記得有一次他不滿地對我說到:“你看看你們北京現在有多少大鼻子啊?哪像我剛去上學的時候那麽好!”另外一個就是他對坦讚鐵路的高層的也頗有意見。有一次他過來告訴我鐵路局的達官們在運營收入一年比一年少的情況下竟然要在一個昂貴的風景區開年度工作會議。我聽完也忍不住罵了一聲:“Dame it!” 路卡利一聽,開心地笑了,大有找到知音的滿足感。

 

在我快回國的時候,路卡利又給了我一個更深地了解他的機會。事情的起因還是出差。坦讚鐵路的差旅補助特別高,所以很多人想方設法地爭取出差機會。有一次鐵路分局安排中國線路專家到沿線各工務段考查,然後讓我陪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路卡利得知這個消息,把我拉到他的辦公室,關上門,懇求我能否把這次出差機會讓給他。如果我同意的話,鐵路局官員和中國專家組那裏他負責去說。作為匯報,他願意把差費的40%給我。我本來就視出差為畏途,能不出就盡量不出(我會在後麵專門講在坦桑出差是如何艱苦)。現在聽他這麽一說,自然願意順水推舟落個人情,再說還能白得一筆錢,何樂而不為呢?所以也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大家鄙視我吧!)

 

路卡利出差回來沒幾天,又把我拉到他的辦公室,小聲地跟我說,差費他已經報銷了,但是因為最近他的經濟太緊張了,所以他隻能先給我一小部分,剩下的一發工資馬上就給我,決不拖延。這種事情我在非洲見得多了,也就不以為然,笑一笑,也不說什麽,拿過錢就走了。

 

從此以後,路卡利就不怎麽到我的辦公室聊天了,路上碰見了,卻比以前更加親熱,但是絕口不提錢的事了。我呢,直到回國,也沒有跟他提過,就好像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這麽一件事情似的。

 

我回國以後,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聯係了。前兩年跟我的首翻大哥通電話的時候,他告訴我路卡利後來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了。在非洲幾乎每天都能看到躺在路邊的在車禍中喪生或受傷的人,所以我也沒有感到太過驚訝。但是心裏還是難過了一陣。畢竟,坦讚鐵路因此喪失了一位為數不多的技術不錯的官員;更重要的,這位官員對我的祖國又是如此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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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在海的那邊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您的文章。 它喚起了我對往昔的回憶。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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