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市機場跟亞的斯亞貝巴的機場很相似,包括帶有濃鬱非洲色彩的建築風格,包括牆上嵌刻的各種木雕,甚至包括空氣中彌漫的那種可疑的氣味,隻是強度更加濃烈。後來經過一位高人指點,我才明白,原來是從某一類的人身上所發出的氣味。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正確,不過的確有相當高比例的當地人身上都會散發出那種氣味。據說有勇敢的“老坦桑”(即在坦桑工作多年的中國人)曾經跟當地朋友探討過這個氣味問題,當地人毫不猶豫地指出你們中國人身上也有一種獨特的氣味。什麽氣味呢?據說是爛白菜的氣味,反正也不是什麽好味道。也可能是我不夠勇敢,我從來沒有試圖跟我的當地朋友探討過這個問題,所以也無從證實“爛白菜學說”的真偽。
不過看的出來,坦桑人對中國人的確是相當友好的,這一點從我們異常順利的入境過程就可以看得出來,各種手續都是暢通無阻,順利得讓人懷疑是不是當地官員有意為中國朋友網開一麵。這種想法後來從一位曾到中國留學的當地鐵路官員那裏得到了證實。據他講,有一次他從達市去北京,看見前麵的一位中國人的行李在接受安檢時機器發出了警告。坦桑官員問中國人行李裏都裝了什麽東西,中國朋友倨傲地回答了一句:“Nothing.”坦桑官員一聽,就笑眯眯地放行了。可是,後來在埃塞機場轉機的時候,中國人的行李被開箱檢查,從裏麵搜出了象牙。他的故事的真實性有多高我無從考正,因為這位仁兄經常滿嘴開火車,總是深情地回憶起在北京讀書時他的自行車後座上頻繁更換的中國姑娘們是如何對他用情專一。不過話說回來,在我所去過的非洲國家中,坦桑的確是對中國最為友好的。
自從坦讚鐵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勝利竣工後,應坦桑尼亞和讚比亞政府的盛情邀請,中國開始了長達幾十年的與兩國政府的鐵路技術合作項目。與其說是技術合作,不如說是技術支援,因為其主要形式就是中國往坦讚鐵路派出中國鐵路專家組,每一期技術合作期限為兩年或者三年,專家的工資由中國政府支付,所以事實上就是一個援外項目。
坦讚鐵路管理局分為三個部份:鐵路局總部,坦桑尼亞分局和讚比亞分局。中國鐵路專家組也相應地由三個部分組成:中國鐵路專家組總部,中國鐵路專家組坦桑尼亞分組(我就在坦桑尼亞分組)和讚比亞分組。專家組的每一位專家對應一個當地的官員,比如專家組的大組長對應坦讚鐵路管理局的大局長,分組的組長對應鐵路分局的局長,線路專家就對應PCE(Principal Civil Engineer), 機車專家就對應PME(Principal Mechanical Engineer), 等等。專家組裏還有一大幫翻譯,我就是其中一個。我們翻譯沒有當地官員可對應,所以就隻能幫著專家們和他們的對應官員幹活兒。另外專家組還有一些內部人員來為專家們服務,像是辦公室主任,生活管理員和為大小組長開車的司機們。他們都是很有來頭的人物啊,所以也就經常搞不清誰給誰服務。
專家們的年齡都比較偏大,很多都是五十八九的人了。他們在國內的各個鐵路局或者分局也都有個一官半職,眼看著就要退休了,再往上進步一下希望也不大了,所以一有到坦讚鐵路援外的機會,也就欣然前往,因為至少還可以掙一筆錢。他們當中有些人技術非常利害,當地官員看見他們總是畢躬畢敬,崇敬的表情寫滿在臉上。另外一些呢,就多少有些二把刀,沒有多少當地官員到辦公室來請教問題,所以倍感寂寞。時間長了,就開始憤而譴責坦讚鐵路是多麽的落後,而自己在中國的日子是多麽舒服,沒有軟臥就不出差。要不就開始積極培養各種業餘愛好,有拉二胡的,有吹口琴的,有吊嗓子唱京劇的,有開菜園子種冬瓜和芹菜的,還有密切關注同事之間的關係並隨時準備廣而告知的。
翻譯的組成成分就比較複雜。很多都是從外語學院畢業的“正規軍”,當然也有不少象我這樣半路出家的“土八路”。專家組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偶有一兩位女性,則必定在翻譯組。翻譯普遍都比較年輕,大多是20多歲的年齡。翻譯的主要工作就是為中國專家筆譯坦讚鐵路的每周報告,每月報告和年度報告,同時為當地官員筆譯中國專家的工作報告和建議書,以及他們交談時的口譯工作。翻譯組的直接領導叫做“首席翻譯”,簡稱“首翻”,也叫“手翻”,意思是在用手翻看著報告的同時,嘴裏已經翻譯出來了,總之是牛的很。手翻的主要職責是同聲翻譯每天由中國專家和當地官員出席的工作會議,也叫“交班會”,再就是審查我們的各種筆譯報告。手翻還有一項引以為傲的待遇就是可以在下班後帶著大墨鏡,幫專家組長拎著公文包,坐在組長的豪華專車的前排,中國司機的旁邊(首長一般坐後邊),在我們一幫小嘍羅的崇拜的目光注視下,絕塵而去,而我們則在後邊繼續等著來接我們的那輛經常鬧罷工的尼桑考斯特麵包車。
我比較幸運,碰上了一位好手翻,為人仗義豪爽,後來就成了鐵哥們。他除了在業務上給了我很大幫助外,還經常在下班後輔導我們幾個小兄弟們喝啤酒。他94年先回國,這麽多年來我們倆一直保持著聯係。他太太後來查出了癌症,前年去世,大家都悲痛不已。為給太太治病,他基本上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也可能還欠了不少錢。我曾經提出資助他一筆錢,被他嚴辭拒絕。
我雖然在出國前已經接受了坦讚鐵路知識的係統培訓,而且把鐵路的專用詞匯也背了個滾瓜爛熟,可是一開始工作,立馬還是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剛到坦桑的第二天,坦讚鐵路官員俱樂部的主任跑來找我們的廚師。廚師出國前在北京到莫斯科列車的餐車上工作,前前後後來坦桑工作過很多年。(有意思的是,後來我們倆又在尼日利亞一起工作了兩年。)廚師聽不懂英語,同時也可能想試探一下我這個新來的小翻譯到底水平如何,就把俱樂部主任帶到了我的房間。天哪,除了聽懂一句主任讚揚我們的廚師的菜做得好吃以外,我竟然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看著他老人家的黑嘴白牙在上下翻飛,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主任說了半天,看我傻愣在那裏完全沒有反應,就不再往下說了,他看著我們的廚師,意思是說這位小兄弟是不是從中國來的一個冒牌貨,壓根就不會說英語。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我旁邊住的一位翻譯老大姐過來給我解了圍。大姐麻利地三言兩語把主任和廚師打發走後,看著我通紅的臉,善意地安慰我說,非洲人口音奇特,每個翻譯來的時候都有這麽一個過程,不用著急啊,慢慢來吧。
第二天,剛一上班,我們領導就派我陪同線路專家和橋梁專家到沿線考察,同行的還有一位當地的鐵路官員,也是在中國留過學的,中國話說的極其遛。在開技術碰頭會的時候,兩位中國專家可能也對我的英語水平有所耳聞了,所以語重心長地用中文對那位當地官員說,我們小高呢剛從國內來,英語水平是沒得說,但是他現在正在倒時差,睡眠不足,頭腦不是很清醒,所以今天的碰頭會是不是就先用中文?如果你有不理解的地方,再讓我們小高給你解釋,好不好啊?官員不知就裏,忙點頭同意。各位想象一下當時的情景吧,一麵是中坦兩國專家和官員在熱烈地進行技術討論,旁邊坐著一個一言不發的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的翻譯。此情此景,我相信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如果申報吉尼斯世界記錄也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古人雲:“君子知恥而後勇”,我雖然稱不上是君子(但你也別乘機稱我是小人),但還是知道羞恥的。從此我就開始了我的長達半年左右的“雪恥行動”,每天幾十次地忘返於手翻和我的辦公室之間,請教各種業務問題。手翻看我孺子可教,大為欣慰,在誇獎我前途不可限量的同時,乘機笑眯眯地把其他翻譯不願意翻的東西交給我來作。我心知肚明,也不計較,同樣笑眯眯地向領導表示保證完成任務,同時把我一點也不強壯的胸脯拍的震天響。
半年以後,手翻出差,組長點名讓我上交班會做口譯。對方官員一看換了人,知道是中國專家組在練兵,也不為難我,不但放慢語速,還適時地拋出了幾個很容易翻譯的小幽默,使得那天交班會的氣氛是歡快而熱烈。出了會議室,首長拍了拍我的肩膀,慈祥地笑了笑。我一時激動的快要熱淚盈眶,恨不得立馬給遠在國內的老婆寫信報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