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職員田中 之一

田中今年45歲，在東京附近一家不大的製造公司上班。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也曾偷偷地有過一些雄心壯誌，但是隨著過去十年的時光流逝，尤其是在經曆了公司內兩次大規模的人員裁減之後，年輕的田中的所有夢想都早已跟著滾滾落地的人頭們一起化為塵埃了。現在他不過做個年收入500萬日元出頭的小小的科長代理，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太太平平地退休，養老。

每天清晨7點田中就離開家了。到公司路上大概要花一個半小時，公司營業所沒有自己的停車場。再說高峰時間的首都高速公路上開車好象也就和走路的速度差不多。買月票的一萬來塊錢倒還是公司負擔的。

肩背皺巴巴的皮包，手提裝著妻做的便當，田中和成千上百的，和他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的職員一起被推進了電車廂。一隻手抓著吊環上麵的鋼條子(吊環早就讓別人占了) ，另一隻拎著便當袋子的手謹慎地護在胸前：有些男人就因為在擁擠的車上把手垂在下麵就被誤認成是流氓。不管是否真有過這樣的事，田中可不想惹麻煩。所有的人和東西都緊緊地貼在一起，透過袋子和西服的布麵能夠隱約感到便當盒子裏發出的飯菜熱氣，使他在半夢半醒中想起妻子的模模糊糊的麵容。

營業所裏這一點特別：在這裏過的每一天都象是很多年；過去了很多年，卻還是同一天。

但是在不知不覺當中再也沒有人把田中歸在“年輕職員” 這一檔子裏了。他現在算是公司的“中堅” 。名字是科長代理，其實手下除了個打雜的零工外並沒有其他人可以領導，這個職位與其說是要負些什麽責任，到不如說是人事部門給劫後餘生的老人們的一些安慰。田中很清楚自己在公司眼中的地位。

上午就在回電郵和接電話中安安靜靜地度過了。臨近中午，年末獎金單送到了每個人的桌上。捏著這張薄薄的紙，田中沒有感到有一點點想要把它打開的欲望：也就是60來萬日元，反正一大部分會消失在還他現在住的3LDK的房子貸款裏。公寓是田中十多年前買的，當時他正好有了第二個孩子，人生的一切都象是有道金邊般的美好。後來，泡沫碎了，人也老了。。。

或者去海外玩一次？自從兩年前公司裏搞大屠殺後，田中就再也沒有敢領著家人上過海外。畢竟，一個剛上大學的女兒和另一個馬上要上大學的兒子對於他來說不是一個小負擔。幸好女兒快要畢業了，找了一家不錯的公司。再過幾年兒子畢業，或許他還能夠輕鬆一些，妻子也不用去超市打工了。

那麽，就上一次韓國吧，田中悶悶不樂地想著(一想到這些事情他就有種莫名的鬱悶) 。現在韓流是時髦，老婆也會高興。。。最重要的是不算很貴。今年公司有些起色，也許明年咬咬牙能夠去次歐洲，也算是對妻子的補償。

下午去了一次工廠，又開了幾個會，等到田中回到座位上時已經快7點了。“喂，田中，” 部長走到身邊輕聲說道，“晚上去喝一杯怎麽樣？” 田中並不是那種很積極地呼朋喚友喝酒的人，但是上司有請，不敢不陪。偷偷地跑到走廊上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然後就匆匆忙忙地跟著部長出了公司。這時候田中能夠感到身後盯著他的那幾道視線並不都是友善的，到底能和部長單獨出去喝一杯也是件稀罕事。

11點了，和部長在車站分手，田中一個人站在空無一人的月台上等車。涼風吹過額頭，稍微平緩了些那種滾燙的感覺。在他的耳邊部長那半帶著醉意的大舌頭語聲依然回蕩著：
“小山君在蘇州已經呆了四年，現在準備調你去接替他。。。”
“中方現在要求技術升級的壓力很大，產品的品質也需要加強監督。。。”
“知道田中君現在家裏麵也正好是壓力比較大的時期，公司當然會考慮你的待遇問題的。。。”
“田中君是公司將來的中流砥柱。。。”

田中輕輕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這不是在做夢：那麽，過去了許多年，他們終於又想起我來了。
從待遇和升遷的機會來講這肯定是個不錯的機會：暫且不說百分之三十工資的海外津貼，四年以後回來肯定就是科長以上了。那麽在退休之前幹到部長也不是沒可能。。。
問題是家裏怎麽辦，還是單身過去？先回家再說吧。

電車悠悠地停到月台上，從車廂裏鋪麵而來的是一股酒氣屁臭。田中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盡管他也意識到自己其實和那些滿臉通紅歪在座席上的中年職員們一樣；可是，今天開始好象確實有點不一樣了。田中無意識地挺了挺肩膀。可惜，電車啟動了，這使他差點沒摔倒在地。從眼角的餘光裏能夠看到那個晚歸的女中學生(也許是上私塾吧) 的輕蔑的表情，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一個半小時後，田中走出了車站，黝暗的道旁一輛半舊的花冠斯帕西奧亮著前燈：那是她的妻子。四年以後，自己的車也能換成銳誌或者阿爾福雷德，或者說不定什麽時候還能坐上皇冠，雖說現在不興這個了。。。
田中感到一陣溫暖，得趕快把好消息告訴她，可是，她會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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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是一部流水帳。但是你在流水帳中還是能夠看出些東西。雖然田中是一個虛構的人物，象他這樣的生活可能有一些代表性：他代表的是這個國家裏中偏下的白領階層。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們似乎已經能夠看到終點了，但又有隱隱約約的不甘心。

最後一句，可能會得罪一些人：我就不把他和在我們國家同處一個階層的中年們的生活相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