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還會再相逢...
正文

孤獨或狂歡(十四)

(2007-11-09 10:44:20) 下一個

第四章

1

對於我,雲苔山裏的那段記憶象被尖形木屑契進腦子裏,成為此生最難忘卻的經曆之一,在這個城市裏,每當仰望星空,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和雲苔山的夜空比較,這樣的比較讓人絕望。城市的夜空是塊髒畫布,塗滿各種亂七八糟的顏色。

那天吃過晚飯,兩位看山人各自走進房間,張瑞和我打了個招呼後,自己鑽進吉普車裏躺著聽音樂了。采薇指著林場外那片森林說,王玨,陪我走走。

月色下,森林很安靜,如一睡靜謐的海洋,初夏的風從林子裏穿過,帶來森林深處隱隱約約的模糊聲響,偶爾,灌木叢中會傳來籟籟之聲,可能是獐子這樣的小動物跑過發出的動靜。我們都沒有說話,並肩在林子邊行走,采薇偶爾會抬起手撫摸一下長發,大約十分鍾後,采薇側過臉說:“王玨,介意彈幾首麽?”

“試試吧,好久沒彈了。”我走進房子裏,取出六弦琴。

采薇搬了隻長板凳,用手拂去灰塵,拍著凳子說坐,自己先坐了下來。

我坐在她身邊,簡單地調著琴,彈了個琶音,木吉它清脆的聲音如波浪般流入林子深處。我深深吸了口氣,側過臉對她說:“小姐,點歌吧,免費的。”

我首先彈起保羅西蒙的《Scarborough Fair》,這是采薇最喜歡的曲子之一,從前在出租屋裏,我們經常唱著玩,我邊彈邊唱:請問先生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代我向那兒的一位姑娘問好,她曾經是我的愛人……唱到高音時,采薇的聲音加進來,感覺天衣無縫。

“如何,還能應付麽?”我問她。

“在這片森林裏,音樂的感覺那麽特別。”采薇輕輕地說。

接著,我彈起《隨風而逝》,這讓我想起和采薇一起躲在冬天的出租屋裏看碟片的情景來,《隨風而逝》這隻曲子出現在電影《阿甘正傳》中,當是我們就喜歡了,現在唱起來自然會觸景生情。

接著是《老屋》和《露天電影院》,大學時期的流行曲子,幾乎每首歌,她都會和我一起唱,這女孩音域很寬,很多隻曲子唱起來都得心應手。

我唱了兩隻老北的歌,分別是《我的開場白》和《向螞蟻宣戰》,采薇沒聽過,她問,誰的音樂啊,我說大學同學的。采薇笑著說,又是你們那個破樂隊的吧。

最後,和每次一樣,我們用《Norwegjanwood》作結束,在皖南那遙遠的群山裏,我們一起唱:

很久之前,我擁有那女孩
如何說呢?應該說我是
那女孩的男孩

她領著我 參觀她的房子
很棒,是麽?象挪威的森林
“慢慢地看吧,引你到想去的地方。”
“慢慢地看吧,引你到想去的地方……”

唱到後來,我發現采薇流淚了,那片溫暖的、昏黃的燈光下,在那片誕生她的安靜的森林裏,我看見她從前未曾有過的淚光。

我們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隻是偶爾多愁善感了。

回到屋裏,不知何時,張瑞已經溜回來睡了。我仔細地打量一下這間簡陋的小屋,想盡快記住每件東西的位置,以便半夜起床時不會摔倒。我這人有個懷習慣,睡覺認床,看看表,時間已過了午夜,可沒有一絲睡意。張瑞那小子翻了個身,以一種奔跑的姿勢睡覺,好象在飛快跑動時被一槍撂倒。木床被他壓身咯吱作響,他抿了抿嘴,說了句模糊不清的夢話。

我關上燈,窗外的月色和一些來曆不明的聲音漸漸浸入耳膜,那些聲音十分可疑,有樹枝折斷聲,有某種靈物踩著枯葉時發生的聲音,有喘息聲,夜鳥震動翅膀的聲音,有不明物體自高處降落時發生的聲音,還有流水聲……這些聲音若隱若現,不知是對於陌生的恐懼還是對於自然的禁畏,我的意識清醒得可怕,身體似乎正在沉入湖底。我緊閉著眼,用枕著捂著腦袋,想把驚懼堵在薄薄的枕頭外麵。此刻,采薇是否也和我一樣感到害怕呢,我想。如此這般過了很久,總算睡著了。

看山人起得很早,我醒來時,早餐都做好了。張瑞還在呼呼大睡,這小子昨天跑了幾趟山路,看來是累著了。采薇也起床了,我看到她坐在石塊上,正在凝視某處。

“睡得好麽?”我走過去,伸了個懶腰,衝著清晨潮濕的空氣虛打幾拳。

“你呢,可害怕來著?”她轉過臉問我。

“用枕頭戰勝了恐懼。”我做了個用枕著捂住麵頰的動作,笑著說:“嗯,就這樣。”

采薇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好像第一次發現我的膽小怕事。

“看你輕輕皺眉,叫我膽小鬼……”我想到句歌詞,唱給她聽。

“按理說,我也應該害怕的,可是卻一點恐懼感都沒有,作為女孩,都懷疑是否失去了害怕的機能了。”她說。

“相信。”

“相信?”

“當然,對於我來說,這裏是陌生的,可你卻是誕生在這片林子裏啊。”

采薇舅媽說過,采薇就是在這兒出生的,而且就出生在現在住的那間平房裏呢。

林子裏有鳥飛來飛去,地上落滿了鳥糞,還有一些死去的魚,我很奇怪,這個森林裏,魚從哪裏來?
“是鳥不小心遺落的。”采薇站起來說:“附近有個很大的水庫。”

“去過?確信?”

“別忘了,我在寧遠呆過十年,這裏從前很熟的。”她拍拍手上的灰塵,說走走吧,老呆在一個地方,別被鳥糞給淋著了。

還真是烏鴉嘴,她剛說完,一塊灰白色鳥糞擊中我的腦門,惹得采薇捂著嘴笑,我尷尬地從地下撿起一塊石子衝樹上扔去,許多鳥帶著翅膀的聲音飛走了。

“一顆流彈打中我的胸膛 刹那間往事湧在我的心上 隻有淚水沒有悲傷 如果這是最後一槍……”我唱著老崔的歌,飛快地跑進廚房。

那個看山的小夥子弄了些苦艾,說身上落了鳥糞會倒黴三年,隻有用苦艾泡水洗澡才不會晦氣。采薇表現出一個女子的無微不致,她把苦艾洗幹淨放進鍋裏,煮了一鍋深綠色的湯,那種湯有苦苦的香氣,等涼好後,采薇叫我用苦艾水洗個澡,我笑著說,你也相信這些迷信的東西麽?采薇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那天上午,我洗了個此生最難受的澡,直到現在,聞到苦艾的氣味就想砍人。

再來說說另外一個看山人——那個小夥子,我似乎用了很久才記住他的名字,那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如果你不主動和他說話,他可以一天都一言不發,即使回話,也會用最簡單的“嗯、諾”替代。每天清晨,他都會穿上迷彩服,很小心地係好高幫膠鞋帶,山裏有蛇,穿膠鞋很有必要。我和采薇曾陪他巡過山,巡山這種活,隻要不吝嗇走路,任何成年人都能完成。對於這樣的人,除非其有稟異之處,否則很難留有印象。現在我用很多時間把它的樣子在腦子裏勾畫出來:亂七八糟的長發,身材單薄,黑而且瘦,迷彩服穿在身上顯得很肥胖,走路時會發現絲絲的聲音,那是一個有越南難民長相的人。

一起巡山的時候,他很細心,總是走在前麵,用一根棍子在草叢裏拍拍打打,至於表情方麵,唯一能記住的是采薇提出和他一起巡山時,他的臉刹那間變得紅撲撲的,那種羞澀表情就象做錯了習題的小學生。采薇笑著說:“怎麽,這麽大了,還像個姑娘。”他不停地搓著手說:“不,不!”

榮榮問起這個人,我用手敲著腦門,想了半天說:“高考落榜生,家境不好,很害羞。”

在安慶農村,象王光榮這麽大的小夥子大多在外打工,而他的父親幾年前在上海工地打短工時,從三層樓高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脊椎骨摔壞了,隻能成天躺在椅子上。他家在村口開了片日雜店,生意清淡,王光榮經常要回家幫父親進貨,所以一直沒能出遠門。

到雲苔山不久,我們去過他家,幾間土坯瓦房,屋子裏光線陰暗,有很濃的怪味。他的父親躺在長椅子上和我們說話,他說,出事後,包工頭把他送到醫院,丟下兩千塊錢就跑了。

這個貧困的家庭對我們觸動很大,離開時,我們把口袋裏的錢都湊到一起,共有兩千三百元,采薇把錢塞給他,他在椅子上艱難地挪動著身子,連聲拒絕,拉扯了很久才收下錢。上車時,采薇叫張瑞抽空回家,把家裏不用的衣服被褥等送過去,王光榮不安地說,不用了,不用了。

我和采薇聊過那個苦難的家庭,采薇說,若不是親眼所見,她無法想象和諧中國還有這麽貧困的家庭,我說,這是一個國富民貧的社會,財富隻是積累在少數人身上,這樣的家庭在中國很多。

“政府呢,政府為什麽不給他們幫助。”

“政府正在忙著申奧呢。”我回答她。

“申奧真的很重要?比民生更重要麽?”她不解。

“民生有某些人的眼裏,其實一文不值。”我搖了搖腦袋。

采薇說:“人類社會最需要解決的問題,不是技術上的進步,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

“誰說的?”

“比爾•蓋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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