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或狂歡(六)
(2007-09-21 17: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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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時,原打算一個人到外地過春節,但卡上的錢已經不夠去外地的往返車票了,我不喜歡回家,北方的冬天又寒冷幹燥,家裏冰冷的氣氛更讓人難受,還有,雖然曾經試圖和父親交流,但每次都是不歡而散,他們對於我,像一個客人一樣彬彬有禮,從語言裏聽不出一絲的感情色彩,這樣的交流比屋外的天氣更加寒冷。我的父親是一名管教幹部,母親是隊部醫生,我總是在懷疑他們是否把工作中和勞改們打交道的方式也帶回了家,若是,那真是一種讓人絕望的職業習俗。
放假的前一天,我跑到電話亭給他們打個電話,父親不在家,電話是母親接的,她隻是問了問我是否還要在外過節,我說不了。於是她又問我回家的車次——鬼知道她為什麽要問我這個,印象之中她們從來就沒有在車站接過我。我說還沒定,如果沒有例外,後天下午就能到家。母子之間的交談沒有一些的感情色彩。
我的父母早已習慣了沒有我在身邊的生活,事實上,我已經有很多都假期在外地飄泊了,我想他們對我的回去應該表現出應有的關心,但他們沒有,在他們的眼裏,我和那些犯人好似毫無區別。我不喜歡回家,不喜歡聽他們的說教,父親看到我時,眼神漠然而平靜,母親對於我,總會擺出一付恨鐵不成鋼的架式,他們串通起來蔑視我,當我學習成績不好時,他們挖苦我,說給我錢讀書就是浪費;我自八歲就開始洗衣服,但母親總是嘮叨,說我連衣服都洗不幹淨,害得她重洗,她把我洗好的衣服從曬衣架上拿下來,給鄰居們看,說我笨手笨腳,我做菜時,母親說鹽放少了,父親就放下筷子,說很難吃,他們總是有預謀地算計我,不放過任何一次讓我難堪的機會。
為了表示對我的關心,在六歲時,他們就為我找了個畫家,要教我學畫,還要我背那些難懂的古典詩詞。他們上班時,就用手銬把我的腳銬在桌腿上,他們怕我出去玩,和別人打架或是弄壞東西給他們丟臉,但等到我十五歲開始,他們又開始放任我,對我不聞不問,偶爾的交談除了相互否定就是相互挖苦,那時候,我認為他們已經無法控製我了,雖然他們想讓我無地自容。
我真的是他們的孩子麽?
打完電話,我坐在校外冰冷的長椅上,冬天的長椅很少有人光顧,地下幹枯的野草像垂暮老人的白發在風中瑟瑟發抖,有幾枝幹癟的煙頭和失去光澤的紙屑在風中亂晃,我覺得自己就像那些搖晃不定的煙頭,這種想法會讓人失聲痛哭。
然而我並沒有痛哭,隻是簡單地調整一下思緒。
坐了一會,我給安娜打了個電話,原本是想和她道個別,畢竟有些人一個月後就很難相聚了。當安娜聽說我要回家,興味盎然地提出要和我一起走。我不可置否,如果我回家,安娜的故鄉——那個叫阜陽的地方,是我必經之途,似乎沒有理由不和她一道,在我愛著采薇的時候,安娜用自己的方式把我們聯係在一起,一個大學生和一個坐台女,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成為好朋友,且關係比好朋友還要曖昧,我們之間,到底是誰獵取了誰、捕獲了誰?
采薇給過我思想的快樂,安娜卻給過我身體的愉悅。思想和身體到底哪個更重要,這是我二十歲的時候無法明白的問題。
我收拾好小屋,和采薇道別,第二天清晨,安娜的電話就準時出現在我的手機上,她已經趕到了火車站,在候車室等我。我拒絕了采薇送我,雖然很想和她多呆一分鍾,但我可不想讓安娜和采薇見麵,那樣會尷尬無比。
我們真的在阜陽下了車,當時是午夜,因為無處可去,我們打車來到安娜位於城郊的家裏,這是一座寂靜的鄉村,灰白色的水泥路一直延伸到村子附近,這兒原來是個風景區,當時正大興土木,在我們走向她家的那條路上,我抬頭看天,天上有一顆彗星,拖著條巨大的尾巴。
鄉間的夜晚清冷無比,地麵上積雪未化,在月色之下映著幽暗的光芒,安娜一路指指點點,她說,那一排灰白色的平房是她從前上學的地方,那一排冷杉是在她離開後才栽的,但現在已經變得高大無比,路邊有一條幹渠,冬天水很淺,像一汪水窪,安娜說好久前的夏天,曾經有一輛車栽進幹渠裏,車上的五個人再也沒有爬上來,她說經常有人在夜裏看到那些屈死的靈魂濕淋淋地站在路邊,有人蹲在那兒怕冷似的抱著胳膊,有人正用青草在堵冒血的傷口,安娜的話讓我們害怕,於是,我們倆象征性地抱了一會,相互用身體為對方勇氣。
安娜的父母都是老實八腳的農民,他們看到我後,誤認為我是他們未過門的女婿,他們摸索著下了床,給我打了五隻荷包蛋,在北方農村,這是未過門的女婿才有享受的待遇,當然我並不知道這些,毫不客氣地將五隻蛋收入腹中。最終我並沒有回去,而是在安娜的家裏逗留了整個寒假,那是我大二的寒假,那段時間,我正在跨向二十歲的門檻。在北方空蕩蕩的村莊裏,在被嚴寒所占據的堂屋裏,我和他們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飯,屋外所有的樹木都將光禿禿的枝幹伸向天空,天空比城市要幹淨許多,天像蔚藍色的寶石發出璀璨的光,屋子裏一隻土黃色的狗在桌子下搜尋食物,雞在院子裏跑來跑去。
偶爾,我會和安娜一起騎著摩托車去鎮子上趕集,許多陌生人勾著頭從身邊走過,我們在集上買回象征喜慶的煙花,在大年三十晚上,跑到院子裏放。我和安娜從村子上走過,許多人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們,有人說,瞧,多班配的一對。
無從知道父母是否曾焦灼地等待著孩子的歸來,在那個缺乏溫情的南方,他們會不會想念過遠方的孩子。這個孩子是如此叛逆,如從他們的懷抱裏迸裂的薄公英,他隻會按著自己的意願飛翔,天空是那麽大,大得讓人恐慌,到處都可能會成為他的家,他就像薄公英一樣在蔚藍的天際中飄浮。
四年前的春天如約而至,春節過後,我和安娜又要和她那善良的父母道別,阜陽有數以萬計的打工者,他們在春天出發,去一個個陌生而又令人向往的城市尋找奇跡,安娜便是這數以萬計的打工者之一。她曾經愛過我,並用自己的方便把我留在她身邊過,她是一個坐台女,屬於城市的夜晚,屬於酒綠燈紅,當我們從擁擠的火車上擠下來,城市正以冷峻的麵孔注視著我們。
下車後,我當即給采薇打了個電話,在確信她還在寧遠老家玩後,便和安娜回到出租屋。當我打開小屋後,屋子裏的一切還像剛剛離開時那樣,一塵不染,到處都有采薇留下的痕跡,顯然在我走後,采薇經常來過這兒。
自從“浪漫假日”那幾次肌膚相接後,我和安娜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單獨呆過了,安娜來到我的出租房,用驚詫的目光搜尋一番,屋子裏的整潔超出她的想象,好似它的主人一分種之前才離開,還有,房子裏甚至還有淡淡的香水味——采薇把自己的氣息留在房子裏。這顯然已經不象男生的房子。她坐在木板床上,用手彈了彈綠格子床單,床單一塵不染。安娜驚惶失措坐在那兒,發覺自己好像走錯了房子,但它分明是我居住的地方。安娜坐在那裏,眯著眼,然後將腳抬離地麵,兩隻手撐在床上,身體前後搖晃,她是判斷小木床會不會因為重量而搖罷不定,或是發出憂傷的吱吱身。但這卻又是個分外結實的木床,可以說任何常規性的動作都不會使其發出聲音,這讓安娜滿意。
為了慶祝回到城市,安娜趁我換衣服時下樓,切了點熟食,我從抽屜裏找了瓶酒,這是一次簡單的晚餐,但因為有酒就變得有些歡喻氣氛,我們喝光了瓶中之物。安娜比我善飲——也許是做小姐時練出來的酒量吧——她喝掉了一瓶酒中的大半,就有些麵色酡紅,搖搖晃晃。我幫她脫下鞋子,打了盆熱水,在她洗腳的時候,我鋪好被子,我的床上隻有一床被子,在這個寒冷的初春,我們隻能睡在一起相互取暖了。
一切弄好後,安娜脫下外衣鑽進被子裏。我關掉大燈,擰亮寫字台上那隻帶著深藍色麵罩的台燈,采薇曾經笑我這隻台燈很難看,但我卻一直沒有時間去換它。我整理去年的一些文稿,許多稿紙上都留有采薇娟秀的字跡,有些是讚譽之詞,但更多是對那些文字的批評,想必這都是采薇在我呆在阜陽那段時間所留,因為在此之前她並沒有在我的稿子上留下蛛絲馬跡。看到這些熟悉的字跡,我又想起寫下它們的那個女孩,她坐在冬天寒冷的書桌邊,巨大的影子投在牆上,那又是一個漂亮的剪影,我能想象出她看我文稿時的形態,歪著腦袋坐在那兒,嘴裏咬著筆頭,桌子上幾隻水筆都被她咬得麵目全非,我隨手拿起一隻,看著上麵深深淺淺的印痕,卟哧一笑。
笑聲驚動了安娜,她問我:“笑什麽,還不睡覺。”
我扭過頭,看見她在被子裏摸索著脫衣服,一會兒扔出一件內衣,一會兒又把胸罩扔到床邊。安娜的舉動讓我吃驚,我連忙問她:“你幹嘛,還裸睡啊?”
“我就喜歡裸睡。”她頂了我一句。
安娜的話讓我瞠目結舌,我尷尬地扭過頭,又開始看那些文稿,安娜問我:“你還不睡覺,你想幹
嘛?”
“做功課。”
“別做了。”
“不做功課做什麽?”我撓著頭,不解地問。
“做愛。”安娜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