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還會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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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成人(十八)

(2007-08-06 23:41:43)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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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沈春林在盤算著如何離開自己的婆娘時,村長躺在劉阿姨的炕上。沈春林盤著腿坐在自家的炕頭,婆娘身上係著圍裙,像被撞擊的桌球般在男人麵前快速地撞動。她總是顯得匆匆忙忙,一會兒出現在灶下,一會兒又出現在羊圈邊。

那是個勤快的女人,她的名字就叫燕子,卻沒有燕子的輕靈,過早發胖的身體有一種令人恐懼的健壯。她穿42碼膠鞋,走路時能發現比拍籃球更響亮的咚咚聲。這是個一腳能踢死牛犢子的女人。她性格開朗,喜歡讓笑聲填滿屋子,在她30多歲的時候,唇上生長出淺灰色的胡子,這一切讓沈春林懊惱不已。

她對待自己的男人像孩子般的驕寵,男人從礦上回來後,她還是象從前一樣包攬了所有的農活。她充滿自豪地對身邊的人說:“俺男人現在是工頭了,就要像城裏人那樣。”事實上,在她極其有限的交往中沒有一個城裏人,城裏人隻生活在她的想象中,當她們買回村子裏第一台黑白電視後,電視裏的城裏人梳著油光光的分頭,穿大領子西裝。於是,每當她上縣城時,就格外留意,在百貨商店裏尋找灰色的大領子西服,可是七十年代後期的百貨商店總是讓她失望。

“就讓他再忍兩年,等有西服賣的時候再說。”她對別人說。

她在重視自己男人的時候卻疏忽了自己,她穿著右開襟的大花棉襖,用毛巾係著頭,那條毛巾有一種灰土般的顏色,總給人過於肮髒的假象。每當她停下來,總是揪下毛巾在褲子上不停地拍打,她下意識地和自己選中的顏色開戰。她對自己的男人有一種盲目的輕信,當她男人晚上以打牌的名義出門時,她用胸無城府的聲音爽快地答應著,身體裏不斷積累的男性激素讓她對做愛毫無興趣,她不知疲倦地幹活,以揮霍過剩的精力。

當村長躺在劉阿姨的炕上時,春天悄然而至。那年我開始走進6歲,我每天黃昏都會眺望伸向遠方灰白的路,在想象中,路的盡頭會出現兩個身影,一個穿深綠色製服,有著裝模作樣的威嚴,他的身後跟著婀娜多姿的女人,女人燙著土氣的發,那頭燙發是蒼蠅的迷宮。她穿深紅色上衣,胸前綴著亮片般的金屬扣子。他們有著城裏人時髦和做作,他們是我的父母。他們在我三歲時丟棄了我,後來,他們隻會在我的想象中無數次出現。在想象中,父親走到我身邊,拍著我頂著亂草似頭發的腦袋說:“娃,跟俺回家。”

我的憂傷並非於生俱來,它是在我三歲那年,由父母騎著單車帶給我的。同時他們帶給我一個陌生的高個子男人,那個讓我恐懼和憎惡的男人是我舅舅,他徒有其表。他在我摔倒時,沒有想到伸出拿慣了粉筆的手拉起我,任憑我跌跌撞撞地追趕遠去的自行車。驚慌的步子使塵土飛揚,我在塵土中回過頭,看到一雙幸災樂禍的眼睛,多年後,這雙眼睛都會被我無數次憶起。

我的舅母是個懶惰而又缺乏主見的婦人,她把自己的三畝責任田種得比任何人都糟。她寧願躺在床上而不去收拾屋子。吃飯時,她能容忍桌子上綠白相間的雞糞。那時候,我身村瘦小,夠不到桌子,隻能端著碗跑來跑去。在我還沒有學會係扣子的時候,她在清晨把我弄下床,套上衣服後,她隨手扯根草繩係在我的腰上。幼年時,我不以為然,反而覺得這樣的裝束像小八路般威風,我把彈弓插在腰間,提著比自己還高的竹籃搖搖晃晃地到地裏刈草,我四歲喂雞,五歲喂豬,還是有些事讓我無能為力。這時,我總會一遍遍想起50裏外的縣城,想起鋪著青磚的院子,院子裏有個城裏孩子走來走去,他是我的哥哥。

我曾經在刈草時被鋒利的鐮刀削斷一截小指,花生仁般大小的斷指耷拉下來,噴湧而出的血讓我興奮得大喊大叫。後來我嚎啕大哭,是大牛給我包紮傷口。當我回到家裏,舅母用蛛網上的灰塵給我敷傷,她一再強調那是能促使傷口愈合最奇妙的土方。當天晚上,我高燒不止,手腫得拿不起筷子。

我的舅母最終因懶惰而失去生命。在我離開他們多年之後,她在冬天用爐火烘烤自己的棉衣,最終引起一場火災,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和她的床被燃成灰燼。

很久之前,一個孩子無數次地眺望遠方。大牛趕著牛從陽光下走過來,很多人和他打招呼,開一種近似荒唐的玩笑。陽光下大牛和他的牛都是金色的。瀑布般的光芒在他們的皮膚上閃爍。後來,他死於對地震的恐懼。這時,我對最初的眺望已失去信心,但我依然眺望,與其說是希望出現奇跡莫如說是對一個朋友的懷念。當眺望成為一種習慣後,我不再想念丟棄我的父母,而是想念身上塗滿金色光芒的大牛,這個我童年時唯一的朋友,從雲彩裏走來,從飄浮著塵土的路上輕快地走過來,和我玩童年的遊戲。

那條路上總是有些人不斷地出現,最初是沈春林,後來是村長,仿佛約定俗成般,他們總不會同時出現,並肩而行。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長大成人後,我才知道,這一切都由一個叫劉阿姨的女人一手操縱。胸前揣著兩隻包子般乳房的漂亮的女人,用時間差來解決可能帶給她的麻煩,兩個男人樂此不彼,不同的是,村長心知肚明,而沈春林卻蒙在鼓裏。

劉阿姨巧妙的安排維持了一月之久。在這一個月裏,除了夜晚鑽到劉阿姨的炕上,許多時候,他顯得比院子裏的毛驢更加無聊,沈春林開始尋思如何離開自己的女人,當他提出和女人離婚時,女人用極度憂傷的目光看著他,繼而開始流淚,這個外表健壯的女人有著讓人可怕的柔情。她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不停地流淚,她想用淚水摧毀自己男人的決心。她的淚水似乎讓沈春林開始妥協,但當他看到女人唇邊逐漸變黑的胡子和逐漸變得低沉的嗓音時,劉阿姨柔軟的身體又填滿了他整個心房。

他看著在院子裏忙碌的兩個女兒,這是他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指著她們說;“你生不了男娃,俺沈家不能因為你而斷子絕孫。”

他想把自己對女人的厭惡轉嫁到繼承香火的神聖使命上。女人用袖子擦拭著淚水,抽泣著:“娃他爹,俺還能生,隻要不離婚,生多少俺都願意。”

沈春林開始設計一場鬧劇。他去了趟鎮子,找到在方圓幾十裏赫赫有名的算命先生張半仙。他給他50元。幾天之後,他帶著自己的女人到鎮上算命,名義上是為了弄清他們有沒有生男娃的命運,事實上,他想借算命先生之口讓女人徹底絕望,接受離婚。

他們在晌午來到鎮子上,把摩托車停在修車鋪的師傅門前。然後他裝腔作勢地到處打聽。在第五個人的口中,他們知道了張半仙的住處。穿過七條陰暗的小巷後,他們找到了張半仙。這個50歲左右留著山羊胡子的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後,用手擦拭眼鏡。男人把女人領進來,安排她坐在凳子上,誠惶誠恐地湊到先生麵前,遞了隻煙。張半仙朝眼鏡哈口氣,用衣角快速在不再透明的鏡片上擦著,漫不經心地問;

“想算什麽,求財還是求子?”

沈春林彎著腰,小心翼翼地說:“給俺們算算,下一胎是不是男娃。”女人報了生辰八字後,張半仙沉吟半晌,慢條斯理地說:“你的命裏隻有七個女兒,她們是七仙女轉世。”

算命先生極不負責的話讓可憐的女人喪失了最後的勇氣,她大失所望地看著山羊胡子上快速煽動的嘴唇,她在那張充滿了臭氣的嘴裏看到了自己的命運。這個女人極不情願地趕回村裏,她對生七個女兒沒有興趣。後來,女人收拾起自己的淚水,當她收起淚水的時候,就已經放棄了最後的陣地。

當沈春林的女人放棄抵抗時,他反而憂心忡忡。他想起他們最早時那些快樂的歲月,想起第一個女兒降生時給他帶來的驚喜,在他們一無所有時容易得到的滿足。在他們有了錢後,這種滿足在沈春林看來就有點微不足道。後來,她提出,他可以借腹生子。“大不了生下來後,給她幾千塊錢。”她說。在農村,能生孩子的女人比比皆是。

女人的放任讓他無比激動。他在夜晚慌裏慌張地趕往劉阿姨的小店,他要讓她知道,他不離婚也能和她在一起。但他因興奮而犯了致命的錯誤。他事先沒有和劉阿姨打招呼。在灰暗的夜裏,他推門,希望門還是虛掩的,但從裏麵插死的門栓拒絕了他由於激動而顫抖的手。他走到窗子邊,想把女人叫起來,這時,他聽到了屋子裏沉悶的、顯然是出自兩個人的放肆的呼吸,屋裏另有其人。

低沉而快樂的聲音讓他心疼不已,短暫的驚噩後,他瘋狂地跑回村子裏,當天晚上,他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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