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青衫（六）

四

柳永少年時參加高考，中過進士，後來當上屯田吏。這是一個看莊稼的小官，開始的時候，他也抱著一腔熱情，覺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他試過培育雜交水稻，也試過培育轉基因大豆，雖然都沒有成功，但也能說明他曾經是個愛崗敬業的好同誌，也努力想成為先進工作者。後來，柳永發現對於種莊稼，自己永遠都是個門外漢，就開始厭倦了工作，上班時磨洋工，抱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心理，於是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作，希望通過寫作來改變環境，到作協謀口飯吃。柳永的初衷是如此之好，我可以理解，因為我剛參加工作時也遭遇過同樣的挫折，所以我也曾想過搞點文學創作，以便到作協混口飯吃。從這點可以看出，我和柳永到也有幾分相似之處，都對本職工作心灰意冷。

現在大家都認為柳永是個大文學家，許多人都看過他的《章樂集》。這本集子共有298篇，可謂字字珠璣，在中國文學史上有很高的地位。其實他還是個發明家，一生發明過許多實用的東西，但由於宋楨宗對他有偏見，柳永的發明創造就沒有以紙本的形式留存下來，這對中國的文明史是一大損失。我喜歡搞發明創造的柳永，因為我少年時也搞過幾項發明，除我之外，凡是搞發明的人都很聰明。因為太聰明，柳永一生都找不到適合自己的事做，就是說無法給自己定位，屯田吏這樣的小官顯然讓柳永失望。年輕時柳永心高氣傲，這樣的人在生活之中就很吃虧。

柳永年輕時住在汴京之郊，看看天相填填詞，偶也也給人算算命，都說柳永算命很準，但他隻能給別人算命，卻無法算出自己的命運。閑下來時，柳永就看看唐詩楚辭，他看到杜甫的《蜀相》中有句“幽人誌士莫嗟怨，古來才大難為用”後，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於是怪叫一聲好。我們現在知道，柳永就是這樣的才大難為用之人，但當時大家卻不這麽認為，都覺得這個眼神不好的青年十分古怪，那時的古怪現在叫另類，不合時宜，這就注定了他生活艱難。

柳永愛上了如嫣，為此每到國家法定的節假日或星期天，他都要跑去和如嫣幽會。這時他的驢子已經充公了，隻能徒步在街上溜達，看上去像個無所事事的閑漢。柳永在街上行走時看到許多有趣的事，奇怪的人。比如他經常能見到一個矮胖的中年人，支著畫夾在街上畫畫，那中年漢子由於長期拿著炭精條畫速寫，把指頭弄得黑乎乎的，看上去像套了半截黑手套。

我們現在知道，這個家夥叫張擇端，是宮廷畫師，那時他正準備為巨幅人物畫《清明上河圖》準備素材，於是就要經常出門采風。北宋是文治時代，宋楨宗不喜歡武功，就養了一大批宮廷畫師，有的畫師們躲在宮廷裏，成天翻古籍，研究古人畫法，畫就越畫越死，呆板無趣。這就叫保守派。但也有一些畫師們成天在外采風，這些人畫出不少讓後人喜歡的好畫，像馬遠、夏圭、張擇端等就是這幫人，因為他們有生活，畫就越畫越活，後來成為大家。

關於有生活，柳永是這樣解釋的，他和如嫣在一起時就有生活，一個人則沒有。當然我們知道柳永這句話有深刻含義，他的生活論很狹隘，這種生活專指SEX，是資產級的小趣味。在北宋時期，汴京的社會風氣良好，就是說那時候的SEX都要偷偷摸摸進行，那時候，夫妻生活都要閉上燈，把窗戶用波斯地毯蒙起來，夫妻之間在黑暗中進行，但HIGH時難免會發出呻吟，所以那時候汴京人做愛前都要在床前準備幾隻嚼子，以便在工作開始時戴在下巴上，這一點和現在代做愛時都要準備幾隻套子放在床前差不多。嚼子是聰明人根據馬嚼子改製而成，不同的是，馬嚼子是麻繩所編，堅韌異常，而戴在人下巴上的嚼子是草編的，為了好看，還編了些菊花或是牡丹的圖案，這東西外表好看但不牢固，是一次性產品。

北宋時，有專賣嚼子的小商店，門前掛著旋轉的紅燈籠，和現在賣condom的性用品商店差不多。在暗夜裏做愛的好處是能生出眼珠漆黑的孩子，那時候的孩子們眼神明亮，個個都很可愛。但這樣做的壞處是男女之間都不太了解對方的身體結構，做的時候女人躺在下麵，麵色潮紅，心情激動，但由於屋子裏沒有光線射入，男人看不見。與此同時，男人興衝衝地爬在上麵，彬彬有禮地拿出那活兒，先要說聲“小生得罪了”等鬼話，但搞了半天總是搞不準，心情就煩躁起來，頭上開始冒汗，嘴裏開始嘟啷，由於戴著嚼子，沒有人知道他在嘟啷什麽，嚼子讓北宋時人們的生活質量大打折扣。

北宋時汴京社會風氣良好，還得益於汴京有許多便衣，有一種便衣由長舌婦組成，專門在夜晚溜牆根。她們爬在門縫裏聽動靜，發現有不帶嚼子做事的就警告性地敲敲門，或者在門外咳嗽幾聲。如果屋子裏的人對警告置之不理，她們就掏出隨身攜帶的粉筆在門板上做個記號，第二天清晨，再由巡警們根據記號抓人，有時候一抓能抓上一串。巡警用繩子把大家串起來，牽著在街上走，這樣的隊伍彎彎曲曲，還有許多隻腳，像一隻大蜈蚣在街上走動。

後來官府為了體恤民情，就劃出幾個紅燈區，紅燈區的妓女們做愛很專業，也不用帶嚼子，這讓男人很高興，北宋時紅燈區雖然由國家專營，但生意很火。

柳永在大街上慢悠悠地溜達，認識了一些人，然後又認識了一些人，當他認識後一些人後就把前一些人忘記。這樣，好像他永遠都在街上尋找朋友似的。事實上柳永溜達的目的是時間尚早，如果他在黃昏之前趕到探春樓，如嫣沒時間陪他，這時候如嫣基本上都在工作，要麽給老歌妓洗內褲，要麽在琴房練琴，柳永就要在琴房等。

柳永最初並不在意等如嫣，但關鍵是那個琴師，拉琴時心不在焉的，老是不跟調，明明是商調他能拉出徽調，明明是徽調又被他拉成羽調，跟著這個不著邊際的琴師練聲，如嫣就吃虧得很，有時唱得太高，聲音尖銳，像十幾隻貓同時叫春，會引來汴京許多公貓在琴房外邊晃。有時調子又定得太低，唱出的曲子如泣如訴，聽得人心痛不已。這樣高低錯落的聲音不但讓人害怕，而且很費嗓子。

柳永不小心來早了，就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等如嫣，但為了保護耳朵，他還是決定用棉球堵住耳朵，這時他眼前的如嫣嘴巴一張一合，像清晨吃露水的青魚。想到青魚，柳永就把自己想象成垂釣者，正用一根看不著的釣勾引如嫣上鉤。如嫣看到柳永坐在那兒等她，心情激動，趁練聲的間隙，用手按著嘴唇給柳永來個飛吻。這時，柳永又要還以飛吻，這讓琴師很不樂意，因為如嫣是探春樓最漂亮的姑娘，上班幾年來，還從來沒有和別人飛吻過。他覺得柳永是占了便宜，就站起來，粗聲粗氣地要趕柳永走，嘴裏還說一些“琴房重地，閑人免進”之類冠冕堂皇的鬼話，琴師雖然態度粗魯，但柳永並不想得罪他，否則他再把調子調高，說不定會唱破如嫣的嗓子，如嫣不但長相漂亮，還有一付好嗓子，可不能糟蹋了。

現在我們知道柳永是宋初第一詞客，從來沒當過便衣。但在北宋的汴京，柳永在大街上溜達的時候，許多女人確認為這家夥形跡可疑。他那漫不經心的表情和無所事事的樣子具備了便衣的所有特征。所以每當柳永走過她們身邊的時候，女人們充滿戒備地雙肩前聳，把兩隻乳房藏到胸前，盡可能地減小目標以防止讓柳永摸去。她們想，假如柳永伸手，就喝斥他，並要他攤牌——拿出證明身份的腰牌——很多婦人都能清楚地分辯出真假腰牌，因為政府為了打擊製假販假，不定期地搞一些打假宣傳。每年的3•15都會有大批公務員走上街頭宣傳打假，街上還設有谘詢台，告訴人們一些辯假常識。

當柳永從大街上走過時，許多婦人盯著他的腰，但柳永嫌屯田吏官職太小，又好麵子，出門時就不懸腰牌，而是把它藏在褲兜裏，這樣就更像便衣，很容易引起婦人們的誤會。她們想，先要讓他拿出腰牌，如果是真貨就放鬆前胸，把兩隻乳房渙散開來讓他摸去。但柳永隻是用散漫的目光在她們的身上遊離一下便徑自走去，這樣婦人們鬆了口氣，把乳房打開。

當柳永走過後，她們想，也許是自己的姿色不足以讓柳永動心，於是感到很傷心。有些婦人決定追上去，在柳永麵前攤開胸襟，禮貌地提醒他所飾之物真假難辯，好讓柳永去摸。這樣看上去北宋的婦人就很像守法公民，真正的目的是想讓柳永看到她們的乳房堅挺，並無下垂之相。女人有攀比性，有時神神叨叨，自北宋起就是這樣。

有私人交通工具時，柳永吃過便衣的虧，他並不樂意婦人們把他當成便衣，而且對婦人們的乳房也沒有興趣，柳永認為如嫣才有天下最漂亮的乳房。我也這麽認為，我和柳永的出發點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相同之外在於，我也喜歡如嫣，很想摸到她的乳房；不同之處在於，如嫣是我筆下創造之物，所以我要把她的乳房寫得最美，這裏包含了我一顆私心。

柳永把寫著“屯田吏”三個楷體大字的腰牌藏在褲兜裏，這是對自己身份的不滿，而且引起了婦人們的誤會。北宋時的褲兜和現在有所不同，它並不是開在兩側，而是開在前麵，這樣柳永的樣子還會讓人懷疑他可能長了兩隻JJ。柳永如果不想讓別人懷疑也有辦法，他可以把腰牌放在家裏，但這樣走在大街上的柳永就無法說清身份，極有可能被便衣逮進收容所。他還可以不穿褲子，這樣胯下便無法懸物，不再會有人懷疑他是便衣，但人們又有足夠的理由讓為他是瘋子，還逃不了被收容的命運。最可行的辦法就是像張擇端那樣弄張政府頒發的畫家執照，背著畫夾，同時把手指染黑，這樣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畫家，就不會用警惕的目光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