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青衫（五）

當時月色溶溶，山裏濕氣很大。如嫣躲了一會就想打噴嚏，但她看到柳永還趴在那兒演算，暫時沒有停下來的可能，同時她看到柳永染了臘的衣服在月光之下銀光閃閃，像披著層塑料，這一切都那麽令她好奇。於是如嫣從矮樹叢後走出來，名義上是在月光下散步，其實是想看看柳永在寫些什麽。她慢慢地走到柳永身後，還不忘記在月光之下唱幾句酸詞，以起到複習的作用：

當暮天、霽色如晴晝，
江練靜、皎月飛光。
那堪聽，遠村羌管，
引離人斷腸。

……
現在大家都知道這是柳永詞《彩雲歸》的上闕，但當時還是雕版印刷時期，沒有出版商願意投入資金為柳永出專集，柳永的詞大多通過口中流傳，所以如嫣不知道這是誰的詞。如果她知道寫詞的人此刻正爬在青石上低頭演算，她一定不會這麽幹。如嫣的京語雖然分外動聽，但柳永正沉浸在複雜的演算當時，根本沒有聽到的可能。如果他能聽到，一定會鼓掌，給如嫣一個蒙那麗沙式的經典微笑說，再來。如嫣走到柳永身後，她看到柳永嘴唇烏黑（當時還不知道那是筆頭的墨染的），以為他生了病，關切地問他，感冒了麽？然後伸出手就要撫摸柳永的前額，試試有沒有發燒。如嫣就是這樣的好人。

柳永正在飛快地演算，對身旁的情況一無所知，當如嫣溫暖的手掌快要覆到他前額時才有所察覺，他抬起頭，用右眼觀察，看到麵前站著位紫衣少婦，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柳永使勁敲了敲腦門，把自己打入現實後，發現這女子正是他要勾引之人。刹那之間，麵頰扉紅，羞羞答答地說，沒什麽，然後立馬把稿紙藏到身後。

這樣看起來就是一個合乎邏輯的相遇了，年輕男女相遇就會有產生愛情的可能。在這個故事裏，如嫣年輕漂亮，是柳永<的夢中情人。為此，他有自己的策略，但如嫣過早地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所以柳永麵對如嫣時又變得羞羞答答，語無倫次。

在我上初中時，也暗戀過一個女生，那個女孩長著一張方形的臉，大大的眼睛，相貌普通，但我當時暗戀她。她就是我眼中的美女。我為她寫過一些多愁善感的詩，每天拿出來溫習一遍。某天，當我正偷偷地翻看我的愛情詩篇時，女孩出現了，劈手奪去我的笑記本，笑嘻嘻地要看。我想，自己當時的情景就象柳永那天同樣緊張，無地自容。

柳永年青時長相怪異，極具魅力，很能引起如嫣的好奇。所以，如嫣並不拒絕和他呆在一起，兩個人肩並著肩，坐在青石上一起看月亮，然後竊竊私語，這樣就很象是一場戀情。與此同時，大叔大爺們躲在樹叢後，看到這一幕，猜想這是男女幽會，感到受到了如嫣的愚弄，垂頭喪氣地回家了。

這件事發生在九百年前，正史上沒有記載，就是說他們的戀愛經曆更多隻能靠想象才能完成。你們知道，想象中的戀愛很浪漫也很靠不住，所以有必要找到當事人加以考證，但當事人都已作古。即便沒有咽氣，都有九百多歲的高齡了，他們無法記起那麽久之前發生的事情。我們知道人隻有在童年和少年時才說真話，隨著年齡的增長，真話就越來越少。到了老年基本上就沒一句真話了，就是說即使他們能記起從前的事也不可信。

汴京是七朝古都，靠近黃河，由於黃河泛濫，宋城早已被埋在幾十米的地下，那時的遺跡無處可尋。幾年前，我到開封玩，在城邊溜達，汴京的城邊栽著許多株蠶槐，樹葉都被蟲子咬得百孔千瘡，而且所有的樹葉都打著卷兒，證明那年雨水很少。我看到一個幾米高的土曼孤立立地站在平原上，就好奇地問當地人，當地人充滿自豪地說那是一座山，叫黃土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幾米高的叫山的東西，他們還誠懇地向我解釋，我看到的隻是山頂，山腰和山腳都埋進地下了，這也算是黃河邊特有的現象吧。

在我寫這個故事時，似乎不假思索地把柳永和如嫣幽會地點選在這座可愛的山上，其實他們可能還會在另一個地方相遇。反正曆史也無法考證，但是我決定還是這樣寫，這並不僅因為我的執著，如果重新安排一個地點，那還會有另一個地點駁倒我，這個故事就永遠停留在他們相遇的開頭部分，我不想這麽幹。

史書上說柳永做過屯田吏，從字麵上理解，那家夥可能就是個看莊稼的小官，象插在麥地上的稻草人。但他拿國家俸祿，是個公務員，就要為國家做事。柳永自詡才高八鬥，很不屑這樣的工作，於是每天都躲在家裏填詞，指望通過寫作成名，然後到作協混個差事，我理解這樣的文人。他最害怕和別人介紹自己的工作單位，但當時社會等級分明，交往時，不光談生活，也要談到工作和理想等。這時柳永又會羞答答地說：俺是自由撰稿人，這樣的人現在叫SOHO（single office/home office）。我有幾個朋友就是從事這種職業，手頭隻要有一台電腦，一台打印機就可以穿著睡衣拖鞋在家裏辦公。這些朋友和柳永不同的是，用不著為自己的職業遮遮蓋蓋，牛逼得很。

柳永當屯田吏時住在城郊，因為汴京城裏全是商品房商業街以及大型超市等，沒有地方可以用來屯田，僅有的幾坪空地都種了草，那是停車場。那時候的車是馬牛、牛車等，所以泊車的時候就要有草坪，好讓泊在那裏的牛馬們不會餓肚子，看停車場的大爺並不需要按時間收費，每當有車泊進來，他就會走過去，拍拍動物的身子骨，然後像古羅馬的奴隸交易一樣掰開動物的嘴，牙齒好的收三文錢，牙齒一般的收二文，沒牙的老牛老馬基本上就不用交費了，因為它們根本無法咬得起地上的青草。

柳永認識如嫣的時候剛參加工作不久，但他還是不準備把工作單位對如嫣說——他害怕如嫣笑話他。為了證明自己是有身份的人，柳永跑到銀行取出所有的現金準備買頭驢做交通工具，柳永積蓄很少，根本不夠買驢。這難不倒他，柳永在家排行第七，有六個哥哥，他們樂意幫助他，這樣柳永從交易市場買了頭灰皮黑眼的毛驢，進入有車一族。通過他哥哥的關係，柳永還拿到了駕照。

當時騎驢並不難，但為了控製私人購買交通工具，減少城市交通堵塞，政府還是采取了嚴格的考試製度，並製定了很麻煩的交通手冊。汴京的交通規則又十分繁瑣，每個十字路口都有指示牌，有的牌子上畫了頭驢，上麵打個叉，這就是馬道。有的畫了頭馬，上麵打個叉，這就是牛道。有的什麽也沒畫，這就是人行道。如果在人行道上騎驢，被老警抓住就要開罰單，還要做義工，受處罰的人穿著黃馬甲背著糞筐，在街頭撿十斤糞便才能領回交通工具。柳永眼神不好，經常要做義工。

柳永去汴京尋找如嫣，騎著毛驢在大街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溜達，奇怪的樣子讓大媽大嬸們迷惑不解，總覺得他這個樣子是在偷窺自己。北宋時，走在街上的大多是正人君子，這些人走路目不斜視，所以習慣和正人君子打交道的大媽大嬸們很害怕柳永的眼神。她們認為柳永睜著一隻眼看世界叫一目了然，在他的眼神下，自己仿佛就成了受害者。

她們看到柳永走過來立馬緊緊地用雙手捂住胸口，把乳房收縮到手掌之下以免讓柳永發現，同時低下頭跑到家裏，飛快地掩上門，從門縫裏向街上張望，確認柳永已經走遠後才敢放心出門。柳永心不在焉地騎著毛驢，腦子裏正在構思他的文章，他睜著一隻遠視眼看路牌，每當他走過時，總會聽見兩邊商品房的門劈裏啪啦地關閉，就好奇地打開近視眼四下搜尋，他看到來不及躲藏的大媽大嬸們，戰戰兢兢地低著頭好像在地下尋找所丟之物。

柳永是個熱心腸，他跳下毛驢，一把拉住一個大嬸，意思是想問問她在尋找什麽，想著也許能幫上忙。被抓的大嬸驚慌不已，在柳永的手掌下掙紮片刻，說了句“非禮啊”就昏厥在柳永的懷裏。柳永隻好騰出另一隻手扶著大嬸的腰，用摟的姿勢保證身體的平衡。

他的非正常舉動讓便衣逮個正著，北宋時，汴京是都城，外來人口多，人員成分複雜，於是就有許多便衣成天在街上晃。除此之外還有巡警，巡警們挎著腰刀，頭戴方巾，胸前印著宋體“警”字表明身份，他們在規定的時間內巡視全城，巡警在明處，隻能起到恐嚇的作用，倒是便衣讓人防不勝防。但便衣大多隻注意深眼睛高鼻子賣羊毛地毯的波斯人，留小辮挎彎刀的琉球人和穿長裙的高麗人。對小偷小摸或是占女人便宜的汴京人不屑一顧，這樣的好處是可以保證其工作的嚴密性，但便衣們手頭緊的時候也順便抄幾個汴京人，也算是撈點外塊。

那天柳永就被兩上撈外塊的家夥發現了。這兩個便衣好賭球，北宋時的足球叫掬蹴，是非常普及的群眾運動，每個郡都有自己的球隊，每年都要到汴京的體育場一決雌雄。每當此時，汴京就萬人空了巷，大家都去體育場為自己喜歡的球隊加油，順便也到賭博公司去博彩。

那年決賽的在老牌勁旅東京宦官隊和黑馬建康水師隊之間進行，東京宦官隊有天才少年高球，一腳任意球天下無敵。雖然沒有人喜歡這些閹人，他們在球場下總是那麽娘娘腔，跑步時象娘們一樣屁股扭動，但在足球場上，這些假男人腳法靈活，華麗無比，倒也賞心悅目。博彩公司開出了1：10的賠率，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東京宦官隊會取勝，但結果卻出人意料，黑馬最終笑到最後，捧起像片冠軍的至尊寶鼎。那一年，建康水師隊讓汴京許多賭球者傾家蕩產。

柳永被兩個便衣以調戲婦女的名義逮個正著，他們威脅他要把他送到局子裏。柳永百般辯解，掏出身份證、工作證、駕駛證銀行卡等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但兩個便衣還是把他帶到僻靜之處，問他是公了還是私了。和現在的農村傻冒一樣，柳永很認真在問，咋叫公了咋叫私了。便衣說，公了就是送到局子裏，先打一百殺威棒，再判個幾年刑，發配到幽州、孟州等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戍邊。

柳永慌忙辯解，說自己隻是幫助她尋東西，絕無輕薄之意。便衣聽到怒目圓睜，毫不猶豫地給他一嘴巴說，奶奶的，你尋東西尋到女人腰上去了，你小子不老實，公了算了。其實要證明柳永是真的做好事倒也不難，隻要他拿出五一勞動獎章或人大代表證就能證明自己是好人。或者說自己是個閹人，但這樣吃虧之處在於他要引刀自宮，柳永在單位從來沒有受過獎，自宮又覺得劃不來，於是產生私了之意。還有一種說法是柳永被便衣的一巴掌給打醒了，就產生了私了之意。

於是，他立馬換上比較誠懇的表情，這種表情又可以看出柳永在25歲前是個脾氣很好的小夥子，即使挨了莫名其妙的打也不會發火，隻是捂著臉，蓋住手指印。後來他想了想又把捂著臉的手拿下來，決定義務為兩名便衣卷煙，他一邊卷煙一邊和便衣聊天：兩位官人，咋叫私了？便衣聽說他要私了，正中下懷，兩個家夥咬著耳朵合計了一番說，等到柳永給他們卷好煙點上火後，眯著眼說告訴他私了就是罰十兩銀子，然後放你走人。柳永摸了摸兜，掏出一把舊銅版和幾塊碎銀子，誠懇地說，我隻有這麽多，都拿去吧。便衣勃然大怒，認為拿出這點錢是對他們的不尊重，於是就和柳永商量，把他的驢子充當罰款，柳永想了想，人家幫咱這麽大的忙，驢子牽走就牽走吧，驢子沒了可以買，去戍邊就可能永遠不會回來，於是，很樂意地讓他們牽走了驢子。

柳永原本以為做了件好事，卻無端地挨了一巴掌，還被牽走了驢子，隻好徒步向探春樓走去。這時候，他已經不需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在他麵前，整個汴京就灰蒙蒙一片。與此同時，他一邊走一邊還在琢磨公了私了之事。他還是想，雖然丟了驢子，但沒在被打一百殺威棒，也沒有被發配到幽州充軍，這才是不幸中的萬幸，於是又快樂起來，覺得自己占了個很大的便宜，臉上就掛著微笑，高興地吼了一嗓子。當然汴京的大街上正流行京舞，人們都用肢體代表語言，這樣街上就顯得很安靜，像放一場無聲電影，柳永的一嗓子在沒人說話的大街上異常響亮。柳永被牽走驢子的事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