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青衫（四）

三

柳永若是帶著滿嘴的水泡出門，居委會大媽們就會匆忙地圍過來，北宋時的大媽和現在一樣，都是些讓人難過的好人。她們興衝衝地圍住柳永，有的人顛著小腳跑到開藥店的張老板那裏要幾根黃連。柳永並不害怕嘴角起泡，但卻十分害怕那種苦澀無比的黃連，那東西不但苦，而且喝下去後，小便都黃的，收集起來都能當顏料用。那種苦澀讓人對生活失去信心。從治病救人的角度出發，大媽們一邊困住柳永，一邊用陶罐熬藥，熬好後還不忘用嘴吹吹，以便使藥快點冷卻，然後三個人按住柳永，一個人捏鼻子，一個人把藥灌進柳永的嘴裏，直到柳永把藥全部喝下去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到了月底，居委會的宣傳欄好人好事板塊裏就會列出做好事人的名字，這些熱心大媽都愛慕虛榮。

為了使演算更加準確，柳永還是決定在黃昏時跑到山上去。春天的晚上有很大的露水，它們會浸透柳永的衣服。這時，柳永又要設計防濕雨衣。他把蜂臘和一定比例的植物油放在一起煮，煮的同時充分攪拌，然後再用大號狼毫均勻地塗在衣服上，這是一個很不錯的發明。晚上，柳永穿著這件滴水不漏的長衫坐在大青石上看天象。月光之下，衣服銀光閃閃。

如嫣對此事一無所知，那時她隻是一個普通的歌妓，還沒有走紅。如果沒演出任務，她總有大把的時間。如嫣經常給老牌歌妓洗衣服，別人叫她洗內褲時，如嫣隻是皺皺眉，還是爽快地答應了。這樣，整個探春樓哪個歌妓來月經她都能知道。如嫣給她們洗衣服隻是想讓她們教她些演唱技巧，但這些歌妓們保守得很，隻會跟她講一些最基本的原理。於是，如嫣又不給她們洗衣服，有了時間就上街玩。汴梁的外城分外嘈雜，空氣不好，如嫣也要經常鑽進柳永設計的氧吧裏到高處透氣。那時她還不知道這些氧吧是柳永發明的，所以覺得它神奇無比。

當她知道設計者時，已經認識柳永很久了，這時她就有些不以為然，不承認這種設計有什麽神奇之處，就是說，她不願意承認柳永聰明。如嫣不承認柳永聰明是因為她見過柳永的裸體，柳永瘦得象隻風幹的公雞，皮膚灰黃，好似生過黃疸性肝炎，其實那是因為柳永被大媽灌進太多黃連的原因。還有，柳永JJ碩長，陰毛彎曲，醜陋無比，她隻能認為柳永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罷了。所以男人最好不要在女人麵前露出JJ，否則聰明和睿智就蕩然無存。

傍晚時分，如嫣在外城閑逛，她折了根柳條，把樹皮撂到枝梢，這樣柳條看起來就像一個彈性十足的溜溜球，拿在上手上下亂顫。她覺得很有意思，就收起步子仔細地研究這隻綠色的彈球。這時她身後忽然刮過一陣風，風中還有馬糞的氣息，一條灰色的影子瞬間從她身邊飄走。如嫣抬起腦袋，看到柳永從她身邊飛速跑過，束起的卷發在風中亂抖。她馬上覺得這也是件有趣的事，於是扔掉柳枝，跟著柳永的背影尾隨而去。十七歲前，如嫣就是這樣一個對一切都充滿好奇的女孩。

如嫣在十八歲時開始對那天發生的事產生後悔，原因是柳永總是拿跟蹤的事揶揄她，說如嫣在暗戀他，追求他。其實，如嫣那時還不知道什麽是戀愛，她跟蹤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但柳永總是強詞奪理，像所有男人一樣無賴。如嫣對那個瘦驢般男人的好奇之心還在於他身上有一股馬糞的氣味。如嫣自小就生在青樓裏，她遇到的男人都擦香水，很少有這種野性十足的氣味，於是她帶著把問題弄清楚的決心尾隨而去。

柳永拐進便道，她也拐進便道，柳永跑上黃土嶺，她也跑上黃土嶺。跟蹤時，由於柳永跑得太快，如嫣經常被他跑丟。這時，她就停下來爬在地上，從泥土裏嗅出柳永的方向。跟到山上後，如嫣就變得滿身塵土，香汗泠泠。柳永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掏出懷裏的草稿紙，然後趴下來，支著腦袋，閉上一隻眼抬頭看天。如嫣也抬著看天，天上除了幾顆像細石灰般的星星外一無所有，後來她又看到柳永摸出毛筆，低下頭在紙上亂寫，墨寫完後，他就把筆頭含在嘴裏舔。這樣，柳永的嘴唇就越來越烏，同時草稿紙上的字也越來越淡，後來就淡到肉眼無法辨認，就象一部無字天書。

如嫣覺得爬在石塊上的家夥是個怪人，驚奇無比，覺得不枉此行。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柳永是在算計她，如果知道，她當時一定落荒而逃。

這個故事發生在九百年前的汴京，季節是春天。街道旁的柳絮亂飛，一抹殘陽正在落下，在殘陽之中，汴京的街邊商品房上流動著金子般的煙霧。牛拉的灑水車還沒開過來，所以地麵一尺之下塵土漫漫。正是吃晚飯時間，端著粗瓷大碗的大叔大爺們走街串巷，傳遞著花邊新聞。他們看見一個青衫卷發青年在身邊飛馳而去，然後又看到後麵跟隨著一位紫衣少女，少女由於奔跑臉上汗水泠泠，汗水沾著塵土，像蚯蚓開出的道路。由於如嫣經常要伏在地上嗅出柳永的行蹤，她的鼻尖也沾上了灰塵。那時汴京的土都是從大運河邊運過來的白粘土，所以，如嫣的鼻子上就象長了塊白色的胎記，也象一個沒畫完的京劇臉譜。

端著碗的大叔大爺哪見過這等怪事，他們很想幫助如嫣把鼻子上的土灰擦掉，有些人甚至掏出土布手帕，但考慮到男女有別，大叔大爺們還是忍住做好事的衝動。出於對女孩的同情，他們決定跟著她，把事情弄個明白。如果青衫男子是小偷，他們就把他扭送到衙門處理。於是，大叔大爺把碗一丟，悄悄地跟在後麵，準備在恰當的時間把那男子拿住。我喜歡這樣有目標的跟蹤，它有一種讓人莫名其妙的驚奇，所以有時候，我認為自己就是那些追蹤者之一。這樣的情景出現在九百年前，但也有現代社會見義勇為的風尚，怎不叫人心花怒放。

柳永並不知道她的心上人正滿麵灰塵地躲在荊棘後注視他，如果知道他一定會很不好意思，就象正在作案的小偷被抓住般驚慌失措。他也許會爬起來，走到如嫣躲藏之處羞紅著臉,鞠一個真誠的躬，滿嘴之乎者也地說出一大堆酸話，然後邀請她一起坐在青石上看天象，並告訴她一些關於星座的傳說。柳永也許會打聽如嫣是什麽星座，再從褲兜裏掏出本波希譯本《星座與希臘神話》，給他講一些娓娓動聽的愛情故事。柳永還可能會再掏出另一個譯本，上麵詳述了星座與性格，可以作算命之用。凡是女孩都十分好奇，估計會被他的故事所吸引。這是一個書生氣十足的柳永，性格我分外喜歡，但又有點酸腐味，我不想這樣寫。

你們知道，柳永是落魄文人。所謂的落魄文人就是喜歡發發牢騷，講幾句怪話，做出些嘩眾取寵的事，所以他更可能佯裝不知，在青石上站起來伸個懶腰，徑直走到如嫣藏身的荊棘前，掏出JJ尿尿，尿完後還不忘記把家夥抖一抖，柳永年青時沒有糖尿病，前列腺也沒有問題，所以他這樣抖動的目的就是顯擺，好像整個汴京隻有他的JJ最大。這個柳永痞裏痞氣，還十分張狂，性格我不喜歡，所以我也不打算這樣寫。

我想象中的柳永應該這樣：他爬在青石上，閉著右眼看天象，看一會兒後低下腦袋，閉上左眼開始演算，遇到難題後就撓撓頭發，把毛筆咬在嘴裏沉思。漸漸地，他開始對演算著迷，又忘了演算的目的是為了算出勾引如嫣的時間。他單純地沉浸在自己的演算之中，逐漸達到天人合一的境地，對周圍所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這樣，如嫣走出荊棘叢來到身後他都不知道。

如嫣飛快地跟在柳永後麵，看到他停下來，就猛在刹住步子，找到一片荊棘以便躲藏。如嫣也不知道會有陌生的大叔大爺也躲在另一片荊棘後注視著她，如果知道她一定會轉過漂亮的臉蛋，衝大叔大爺們招招手，示意他們和自己躲藏到一處以便減小目標，或者轉過頭，把白如春蔥的手指豎在嘴唇上“噓”一聲，意思是不要大聲喧嘩，免得驚跑了獵物。同時，大叔的身後不遠處，另一個大爺也收住步子，藏身在另一叢荊棘悄悄地觀察，如果同時有七個人，就有可能躲成北鬥七星之狀，這就是天象的一種。至於為什麽這樣躲，大家都認為是隨機，隻有柳永才能給他們解釋明白。我喜歡這樣的跟蹤方式，有一種神秘的氛圍，怎不叫人向往之。

金庸先生也喜歡北鬥七星之狀，他寫過的全真七子，就喜歡用這咱陣式對付強敵，叫做北鬥七星陣。據說威力很大，但我看完整部的《射雕英雄傳》，也沒有發現他們用這個陣困住誰，全真七子是南宋人，比柳永稍晚，所以極有可能那次跟蹤有一個是半大孩子，他後來做了道士，創出了這種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