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還會再相逢...
正文

長大成人(十五)

(2007-08-02 22:54:03) 下一個

3

那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過上了讓別的狗嫉妒的上等生活,它後來甚至有了屬於自己的名字“沙灣”。那是一個遙遠的地名。孫小川在那裏遇到了好心的維吾爾大叔。但鎮子上的人並不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曆,他們鄙視這個拗口的名字,說它像屁一樣難聽。這條狗開始也不太喜歡這個名字,它聽到“沙灣”時就搖著頭,羞羞答答地跑開。後來,它還是接受了這個名字,因為當聽到這個名字後,總會有好吃的東西,沒有狗能拒絕食物的誘惑。

最終,“沙灣”接受了這個稱呼,它一拐一拐地走向主人,用身子在主人的褲管上蹭來蹭去以示親熱。這是一條懂事而又聽話的狗。

它陪著主人散步。安靜地躺在主人的腿邊等太陽西沉,主人在這個時候眺望遠方,他看到千山之外一大片午後的向日葵,聞到了向日葵熟稔的香氣。他開始想念那個把他從死神的懷裏拉回來的人,他對“沙灣”講述發生在不久前的故事。故事裏一個人拉著南瓜絕望地在沙漠上奔走,沒有人知道在那個場景裏路在何方。“沙灣”這時陪著主人一起落淚。

在那條逃亡的路上,孫小川吃完了一生的南瓜,這種健康食品現在他聞起來就會反胃,但他依然對其保持感激之情。這是一個懷舊的人。他把南瓜買回家,看著它在炒鍋裏變成金黃色,慢慢變熟,那種顏色就如沙漠裏讓人無處可逃的金色陽光,他在陽光的烘烤之下險些成熟,在沙漠裏,孫小川用手抹一下汗水淋淋的臉,許多陽光的碎片沾在手上,他狠狠地把它們摔碎在沙子上。那時他眼冒金星,嘴唇幹裂,鞋子裏灌滿了細細的沙子讓他步履艱難。孫小川一邊翻炒著鍋裏的南瓜,一邊想著曾經的場景,他把炒好的南瓜絲拌在米飯裏,看著沙灣吃完後,愛惜地把它摟在懷裏,用臉去觸摸沙灣冰冷的鼻子,自言自語地說:“吃南瓜,長力氣。”

沙灣的優待顯然讓野狗們嫉妒,它們在街上攔截這隻跑不快的小狗,拿出凶狠的樣子嚇唬它,沙灣驚慌地跑到孫小川的身邊,嗚嗚哀鳴。野狗們開始把怒氣轉向狗的主人,它們圍住他,露出釘子一樣的牙齒,躍躍欲撲。孫小川彎下腰,狗的眼裏立即充滿驚恐,它們落荒而逃。野狗最怕彎著腰的人,聽說是懼怕和人在同一平麵上對視。在狗的眼裏,彎著腰的人蓄勢待發,不可戰勝。

在人們眼裏不也如此麽,往往彎著腰的人比昂著頭的人更令人畏懼,那種無形的張力使人害怕。彎著的腰就像一張上了弦的弓,而挺著胸的人更像發出去的箭,隻能一往無前。

當我再次回到農場,站在那座分割著自由和非自由的水泥橋上時,忽然想起十年之前那隻搖搖晃晃的弓著腰的背影。想起久遠之前的陽光,它明亮但卻不會刺傷你的眼,刺眼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在我們注視下,那個忿忿不平的肩扛著簡單的包袱,影子投在河水裏,被漣漪打散,河水吞噬了他的影子,執法者吞噬了他的心。他們曾經以居傲者的姿態嘲弄這個倔強的年青人,他們讓他牙床鬆動,讓他白發蒼蒼。

執法者站在看不見的祭台上,俯視著芸芸眾生,他們可以在瞬間決定人的命運,他們在踐踏別人的尊嚴時忽視了自己的罪惡,然後把這一切歸咎於過失。當我以年少的孤獨試圖走進孫小川的內心世界時,發現自己走入一個看不見的深淵,作為管教的孩子,我害怕看到他的眼睛,那雙眼剝去我偽裝的外衣,讓我可笑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我又想起年少時的另一雙眼睛,那雙眼沒有仇恨和不屑,更多的是平靜的憂傷,那個躲在眼睛後麵的女孩叫陶小魯,她是一個生活在自己豐富內心世界裏的女孩,她甚至愛上了我。我坐在十月的芒草之上,咀嚼她曾經帶給我的柔情,多年以後我丟失了最初的答案,失去了走進那場戀情的甬道的入口。這曾經是少女隱密的甬道,我們閃動眼眸或是劃亮火柴。與其說是為了相互照亮莫如說是相互取暖,與其說是為了獲取愛情莫如說是害怕孤獨。

如果你沒有足夠的準備但卻愛上一個女孩,那麽你將劃出青春的傷口,必將造成永遠無法彌失的過錯。

多年之前,頭發灰白的孫小川扛著簡單的行李,再次踏進家門,隻有冰冷的鐵鎖和幾個吸吮手指的孩子等待著他,他的妻子夏天時和一個在鎮上賣電器的南方人跑了,他們沒有孩子,所以那個婦人走得義無反顧,他的親戚們因為他特殊的背景而疏遠他,他們隻能用遙遠的目光來注視這個搖搖晃晃的人。他砸開門鎖,屋裏的一切沒有變化,隻是鋪了層爽身粉般的塵土。牆壁上盛開著暗綠色的黴斑,他疲倦在將自己扔在床上,想用睡眠來替代失望,在以後的三天裏,他一次次入眠,一次次被噩夢驚醒,突然而至的自由讓他不再適應。

他和沙灣相依為命。他給予沙灣傾注了妻子和孩子般的感情,他寧願相信一條狗而不相信任何人。沒有希望時,他不停地申訴,臆想著人們給他公道,還他自由。但當他有了希望,能通過申訴來解決自己那日益貧乏的物質危機時,他卻不再有審訴的熱情。政府補給他三年的工資和少得可憐的補助後,學校把他掃地出門。

放棄申訴讓農場的管教們逃過懲罰,這些曾經為打敗了孫小川而沾沾自喜的人並不感激他,他們還會傷及無辜,他們以此為樂。我不知道孫小川什麽時候失去了在沙漠逃亡時的勇氣,他為了最初的尊嚴而表現出來的令人感動的不屈和倔強在什麽時候消逝殆盡了呢?

沒有人再次和他提起這些往事,那些往事被他永遠地鎖在內心深處,這是一扇沒有鑰匙的門,這扇門最終被埋進時間裏。

我以成年人的目光注視過在鎮子上搖晃著走過的孫小川,他兩隻手攏在袖子裏,兩隻分得很開的腳踏在柏油路上,他的姿態讓我悲哀,我分明看到那雙無形的手銬依然銬著他的手,那雙無形的腳鐐依然鎖著他的腳。他以為自得其樂,其實他步履維艱。

沙灣的腿痊愈後,又可以飛一樣地奔跑,它總是跑在它的主人前麵,然後回過頭,用溫柔的眼神注視他,他們有時一整天在皖南的農村行走,餓了時就走進一家小飯店,他們共同分享兩碗麵條或幾碗米飯。沙灣在每個經過的十字路口撒尿,以免在迷宮般的路上走失。它們在相依為命的行走中投入了最大的熱情。累了的時候,他坐在陌生的村口,沙灣乖巧地伏在他的腳下,這時孫小川撫摸著沙灣柔軟的背,給他講述自己的經曆,講述沙漠之中連綿望不到盡頭的向日葵,藍得像綢緞般的天空,講述外表粗獷而心地善良的維吾爾大叔,講述剛剛烤好的饢那誘人的香氣,講述腰肢柔軟的美麗女孩和帶著點腥膻的羊奶。

“我的孩子,我們再走兩個月,等到腿上有力氣時,我們就去找大叔去。”他對沙灣說。

遙遠的新疆讓他和沙灣無限向往,想象中那裏有種不完的土地和最純樸的人們。

當他們已經為這次遠行做好了足夠的準備時,一次致命的意外打亂了計劃。

那次,他們依然在鎮子上行走,沙灣跑在前麵,在十字路口,它回過頭來。突然農場的依維柯飛馳而來,孫小川看到沙灣即將被車輪碾過,以迅捷無比的速度衝上去,一把抱住沙灣。他的頭受到猛烈的撞擊,一下子栽倒在地。

孫小川躺在地上,他覺得身體變得輕若浮雲,他怕冷似地倦曲著,飛奔過來的人們把影子投入他被撞脫的眼球上,像一個個中間大兩端小的怪物,他已經沒有力氣嘲笑他們。沙灣驚恐地在他的懷裏嗚咽,淚水浸透了他的嗚咽聲,成為濕漉漉的附著物沾在每個人的身上。沒有人能擺脫這種嗚咽。駕駛員下了車,傻子一樣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人們斥責他:“還不把人送去醫院。”那個年青人才如夢方醒,慌忙把他弄進車裏,送進了場部醫院。

半個小時後,躺在病床上的孫小川停止了呼吸。

作為對自己的過失而最終造成這場悲劇的農場,在此次事件處理上拿出積極而妥善的態度。勞改局賠了足夠的錢,並幫助孫小川的親戚們處理後事,遺體火化那天,曾經一手把他弄進監獄的管教們從大隊趕來,他們在孫小川死後開始懺悔,長長的車隊在鎮子上蜿蜒而過,有人為他惋惜,卻沒有人為他哭泣。沙灣在車後無聲地奔跑,這隻孤獨的狗淚水漣漣。

和南方人同居的婦人不失時機地出現在鎮子上,她認為作為他還未辦理離婚證明的妻子,有必要繼承孫小川的房產和那筆可觀的賠償,她不為自己和別人同居而拋棄他而羞恥,對於金錢的貪婪和渴望使她失去了廉恥,她和孫小川的親戚們糾纏,大打出手,表演著讓人唾棄的鬧劇。他們對簿公堂,婦人豐富的淚腺取得了決定性作用。她勝利了,這個在孫小川活著時像丟舊衣服般背叛了他的婦人,在孫小川死後又住進她逃離的房子裏。不久,她和一個男人結婚了。

在孫小川孤獨的墓地前,沙灣經常光顧,如果沒有雨,它的夜晚就臥在墓地裏,它想念著主人粗糙的手摩梭著他曾經毛皮光亮的背。它不相信主人已經死了,希望有一天他會重新爬起來,拍拍它的背說:

“走,我們去新疆。”

它把在街上尋到的饅頭放在墓地前,在想象中它的主人會吃下它們,增加力氣。但隨著這隻狗的一天天老去,這樣的時候終究沒有到來。

當這隻狗老得失去力氣的時候,它爬在主人的墳前,不吃不喝,它的眼角滾著渾濁的淚,五天之後,這隻狗死了。

這個事件在我成長過程中舉足輕重,當我走向社會後,每當由於自己的過失可能傷及別人時,總會想到那個初次玩槍的夜晚,想起警棍下恥辱的淚水,想起新疆沙漠裏看不到盡頭的綿綿沙丘,想起那個搖搖晃晃的肩,想起那隻餓死在墳前的狗。我時時反思,對自己說,不要原諒自己的過失,因為它可能改變別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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