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還會再相逢...
正文

長大成人(十四)

(2007-08-01 23:15:33) 下一個

再次入獄的孫小川更接近於悲壯的英雄,在飽受一頓皮肉之苦後,他帶上腳鐐,關在小屋裏,十幾斤重的腳鐐牽著兩隻腳,走路時很費體力,孫小川戴了半個月,硬生生地把一個一米八的漢子戴成了一米七,帶上鐐子的孫小川走路時就像頭上插著雞毛的印地安人在舞蹈。他成天嘟嘟囔囔: “我要上訴。”

半個月後,管教打開他的腳鐐,失去了重器的孫小川反而變得畏縮不前,邁不開步子。生怕抬腳就會像隻鴿子一樣飛起來。半晌,他試探著行走,卻像醉酒般搖搖晃晃,這個可憐的勞改在人們的視線中一次次被自己絆倒。管教看他那樣子說:“給他跑都跑不遠。”管教們興奮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起錯名字的倒黴蛋又開始準備紙筆。別人入睡後,打著手電開始寫他的訴狀,比起從前的申訴,他現在的狀子有了更多的內容,增加了趣味性。他活在自己的訴狀裏,對外界的一切置若罔聞。後來,他糊塗地把寫好的東西交給管教,讓他們參與修改,並決定把稿費分給他們一半,這個倔強的人終於被改造成瘋子。管教們看到這些雜亂無章的句子後,露出輕蔑的笑,隨手拿起打火機,孫小川看到自己的心血化為飛灰,豺狼般地嚎叫:

“冤枉啊!”

在空曠的操場上,淒涼的叫喊在風中變形,扭曲,最後成了低聲抽泣。

十四歲的視線之內,孤獨的人踽踽獨行。衣服上沾滿泥土和油漬,像塊移動的拖把。他晃悠悠地站在風中,自小號裏放出來之後,這個可憐的脾氣倔強的人隻有用搖晃來保持平衡。孩子們經過他身邊,吐一口吐沫,在吐沫上跺著腳,嘻笑著叫嚷:“我要上訴!”然後蹦蹦跳跳地搖晃著跑開。他們模仿孫小川走路的姿態惟妙惟肖。還有些孩子站在安全距離之外,用彈丸襲擊他。被擊中的孫小川怒氣衝天,孩子們不以為意,他們希望他追上來,這樣就會看到他跑動時左腳絆倒右腳的窘態。

被激怒的勞改果然搖晃地追上來,這個孤獨而倔強的家夥除了把自己絆倒外,一無所獲。對於孩子們來說,這是一個費體力而又帶有冒險的遊戲,但其中的樂趣讓他們樂此不彼。

在我離開農場的最後一年,兩名在杭州搶劫出租車的安徽人被警方擒獲,其中有一名相貌凶惡的家夥在審訊時始終沉默不語。審訊限入僵局,但後來當他知道警方找到了被他們殺死在荒山裏的駕駛員後,他如釋重負般地開了口,他說:

“我叫孫小川,我是殺人犯。”

當農場的管教知道真正的殺人凶手後,他們隻是表現出短暫的驚慌,很快就恢複了鎮定,他們隻是認為工作疏忽而已,不會想到由於過失而摧毀了一個家庭一個人的一生。他們為這個搖晃的瘋子可憐但並不為自己感到內疚,不在乎良心會受到譴責。

管教們找到已經不再上訴的孫小川,把這個喜訊告訴他。他們對他說不再追究他越獄的事,決定提前釋放他。他們覺得這個勞改應該感激涕零,並指望他給他們送一麵錦旗,尺寸小一些也不在意。但孫小川表現出令人恐懼的冷靜,他的眼睛像灰暗的橡皮一樣沒有露出光澤,讓管教們心神不定。孫小川隻是漠然地看著帶給他喜訊的管教們,這種漠然終於讓管教驚慌失措,他們沒有等到希望看到的感人的場麵,尷尬地說:“我們放了你,你總得有所表示吧。”

孫小川惡狠狠地說:“日你娘!!”

可以想象管教們聽到他的回答後手是何等之癢,他們摸了摸腰,沒有發現警棍,於是想到找這個搖搖晃晃的人的目的。強烈的責任感使他們忍住了胸中快要點燃的懣憤之火,他們想了想,為了人民的幸福受點委曲又算什麽呢。

釋放他的時候,管教本想說句“出去後老老實實做人。”但還是把這句話硬生生地吞回肚子裏。隻是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孫小川的肩。孫小川一甩肩膀,拋開落在他肩上的手,跨過架在人工河上的象征自由的水泥橋,頭也不回。但管教們還是從他顫抖的肩上看到忿忿不平。

農場裏少了個可有可無的勞改,小鎮上多了個特立獨行的瘋子。

孫小川在鎮子上走動的時候,後麵跟著幫孩子,他們像喊口號般地叫著:“我要上訴。”這是農場孩子們的翻版。他們口袋裏裝著隨時準備襲擊他的泥塊,這些孩子越聚越多,最後連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也加入其中,他們像混濁的河流在街上滾動。當孩子們擲他泥塊時,孫小川並沒有動怒,這一點和在農場是截然不同。他坐在水泥石墩上,讓夕陽從他舉起的手臂間穿過。夕陽塗在孩子們滿是汙泥的臉上,把肮髒之物染成金色。孫小川向那個流著鼻涕的最小的孩子招招手,那個瘦小的孩子戰戰兢兢地走過來,他掏出一塊辨不出顏色的手帕,孩子驚恐地跑開,站在不遠處熟練地抬起右臂,“呼”的一聲,袖管上多了層光澤。

孫小川微笑著搖著頭,“多像我小時候啊。”他想。

這個看似瘋子般的人從補給他少得可憐的生活費裏拿出錢,買些糖果招待那幫孩子。糖果誘人的香甜很快瓦解了孩子們的意誌,他們和他建立了短暫而親密的友誼。孫小川尋了塊舊三合板掛在樹枝上,顛顛倒倒地教孩子們識字,他想重新找回做教師的榮耀。

但孩子們的父母開始幹預,他們顯然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跟隨這個瘋瘋癲癲的人,漸漸地,孫小川身邊的孩子越來越少。有一天,他在街上撿到隻被汽車撞傷了腿的小黃狗,他把它帶回家,用鹽水給它清洗傷口,小狗用嗷嗷叫聲回應他,他喃喃地說:“孩子,不疼。”他用一塊舊木條固定了那隻斷腿,用紫汞給它消毒,然後綁牢,當他小心翼翼在做著這些事時,小狗先是驚懼,後來從他充滿愛憐的眼裏看出了溫暖之情,狗眼裏流出感激的淚。

當步履蹣跚的人和瘸著腿的狗從人們麵前經過,所有人的眼神都變得搖晃不定。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