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成人(七)
(2007-07-24 1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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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魯和小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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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河灘是片寂靜之地。除了靠近水邊的蘆葦外仿佛空無一物。春天,河灘上生長出一種叫不出名字的藤草,它們伏地而生,趕在漲水前占領地盤。這樣,夏天到來時,去河灘的孩子們經常會遭受草根莖的暗算,它們喜歡絆倒孩子。
如果能走回去,我會小心地繞開它們,它們像盤據在回憶深處的陷阱。我喜歡回憶那種空無一物,雖然它和現實中的河灘相去甚遠。現實之中的河灘是喧嘩的,深秋,那兒就會處決犯人,那時的河灘就象一場突如其來的盛會,盛會的主角在閃爍的火花中死亡,孩子們卻在閃爍的火花中體會鮮血,體會生命像被颶風吹斷的樹木般的嘎然而止。他們看到中彈的人在硝煙中如伐小樹般地倒在石礫上,歡呼雀躍。然後想象正義戰勝了邪惡,相信天空在比鴿哨還要清脆的槍聲中分外幹淨。
有時候,勞改們排著隊赴參加這場盛會,在白晃晃的秋陽下,罪惡的腦袋分外整齊,閃閃發光,如陽光撞擊水麵時劃出的銀色亮片。勞改們顯得比孩子鎮定,有人在犯人被擊中的刹那為死者憂傷。這是兔死狐悲式的悲慟。最初,我為勞改們的沉默和鎮定而迷惑不解,覺得他們不是稱職的觀眾。
被擊中的人形態各異,血灑在礫石上,觸目驚心的殷紅,白色的腦漿像被孩子不小心潑出的豆漿,最終將在地上凍結。人們在火花閃爍中異常興奮,所有的成年人在那一刻體會高潮。後來,有些人看到果凍般在陽光下跳運的腦漿時開始嘔吐。好奇和驚懼打擊著人們的喉嚨,河灘上發出的聲音讓人終生難忘。
我坐在遠離河灘的樹丫上,腳因為失去支撐搖搖擺擺,其實當時我的心比腳的搖擺還要厲害,目光越過人群,想以一種平靜的心態注視死亡,被子彈擊中的人雙手驚懼般的揮舞,仿佛在驅趕撲向他的死神。後來發現我平靜不了,我的胃開始劇烈地收縮,我開始為這觸目驚心的場麵而作嘔,這種場景如飛入我眼睛的不潔之物,我的回憶疼痛不已。十年之前,我麵對非正常死亡,目睹整個血腥的過程卻無法理解它的真正意義,這種方式到底想要趕走什麽,是邪惡麽?或是人們通過這種方式表達對邪惡的恐懼?它讓我失去了對生命的敬畏之心,隻剩下嘎然而止的恍惚和莫以名狀的憂傷。
一個叫謝麗的女孩,站在遙遠的秋天,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眺望河灘,顯然她正被眼前的一切所迷惑,我看到她的肩輕微的顫動,陽光在她的肩上發抖。這個秋天因為她的顫抖而變得模糊不清,多年之後,當我在大街上再次看到她的時候,最先想起的就是那快速抖動的肩。
死刑犯在砂礫上抽搐,搖動著身體表達出對生存的最後依戀,沒有人理會他絕望的動作。人們像觀看馬戲團表演般無動於衷,我甚至看到人群裏有個孩子抖動著瘦弱的腿模仿這種奇異的動作,孩子父親看到後,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他喜歡用武力改正兒子的錯誤。
孩子們沒有學會恐懼,他們投入更加濃厚的好奇,許多人數著死刑犯雙腿抖動的次數,他們猜出這個人會在抖動二十次之前死去。更小的孩子牽著父親的手,死刑犯的樣子讓他聯想到家中那隻被殺的漂亮的公雞,它在死之前也曾無望的抖動。於是,孩子把手從吸吮的嘴裏拿出來,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發出自己的疑問:
“爸爸,那個人要飛起來嗎?”
看客們以哄堂大笑回答他。
十五歲前看到的每次死亡是那麽大同小異,我正準備用最短的時間把它忘卻。整個過程結束後,我正想離去,這時,我聽到比露水還透明的聲音在樹下響起:楊烽。
那是城裏人特有的讓人無法忘記的聲音,他帶著我對城市無限美好的向往和高樓大廈的氣派在耳邊回蕩。遙遠的聲音一下子把我帶回到三歲之前,聲音在青島海灣美麗的晚照和寬廣的水泥路麵之上奔跑;我像個驚惶失措的孩子,尋找著聲音的出處。這時,我看到張盛開在秋天陽光下的臉,這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穿著幹淨的淺褐色高領毛衣和藍色長褲,身上背著讓人羨慕的雙肩書包。他向我招著手,小心翼翼地問:“你還記得我麽?”
這是張似曾相識的臉,我極力思索,可始終沒有記起。跳下樹丫,我問他:“你找我?”
男孩指了指遠處的河灘,靦腆地笑著:“我們交過手的,喏,在那裏。”
他的話把我帶到一年之前,初次和國慶相識的情景,我想起他是那兩個和我交手的男孩之一。我尷尬地笑著說:
“對不起,我總得幫同一大隊的弟兄。”
男孩以城裏人特有的沉著,很大度地揮揮手臂,就像揮去彼此之間曾經的陰霾,他伸出手:
“認識一下吧,我叫陶小豫。”
這時我看到國慶就在不遠的人群裏,像魚一樣輕靈,當我想用目光抓住他時,他也偷偷地看向我,看到我的目光,他有短暫的遲鈍,迅速移開視線。陶小豫追隨著我的目光,看到遠處的國慶,又把目光遊向我。
他說:“是陳東要我來找你。”
陳東是我老師,一個剛剛刑滿釋放的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