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女”箱嫚從小就是個美人坯,如今更是出落成了個漂亮的大姑娘,她往台前一站,花容月貌、明豔照人,再加上她天生一付極具穿透力的好嗓子,把個梨花大鼓唱得極具韻味、引人入勝,高昂處鏗鏘豪邁、激越高亢,大有氣吞萬裏之勢,而低回處又淒楚婉轉、如泣如訴,宛若小溪流水潺潺淙淙。
箱嫚自打拜陳先生為師後,刻苦學藝,所賴她天性聰穎、領悟力極強,小小年紀已經能嫻熟地演唱好些個長篇鼓書了。這師徒二人起先靠“串宅門子”賣藝維生,後在西大森、劈柴院、大廟山等處“撂地兒”,季節好的時候,他們便在一些熱鬧的繁華鬧市、城門臉處租個帶桌椅板凳的大棚子,每天可以演出幾場,光景好的時候收入還是挺豐厚的,再後來,隨著“小紅女”在青島港上漸漸唱出了點名氣,他們便開始在劈柴院的茶社專場說書。
這日,為慶賀楊老太太七十壽辰,楊二爺特地把“小紅女”等幾個說書、唱戲的藝人請到楊府為老壽星唱專場。輪到小紅女了,陳先生操三弦拉了過門兒,箱嫚一手擊鼓、一手夾板繪聲繪色地唱起了《西廂記》。
“二八的俏佳人懶梳妝,崔鶯鶯得了一個不大點兒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臥……”
箱嫚的蘭花指不經意間指向了一個角落,她倏然發現,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也正注視著她,其目光凝滯、神情羞澀。
突然間她感覺似乎所有人都不存在了,四周陰沉黯淡,隻有那個角落在微微發著光,如臨夢境一般。
堂會唱完了,其他人也都走淨了,可楊老太太還意猶未盡,賞了小紅女一個大紅包,還拉著她聊天:“姑娘唱得可真好,聽你這口音好像是本地人氏呢。”
“回老太太,正是。”
楊老太太聞言不免又家長裏短地多問了些話,聽說箱嫚家住永泰裏,又是元福嫂子的親閨女,她合掌拍了下手,道:“啊呀呀,真是越說越近哪,要我說,青島港再大也還是小了點兒呢,你娘天天早上來給我梳頭,咋就沒跟我提起你呢?瞧瞧她生的閨女這個俊哦,簡直就跟天仙一般。你娘可真是個有福之人哦,可惜我這輩子隻生了倆兒子,沒有貼心小棉襖的命。”
箱嫚奉迎她:“子孫滿堂,您老人家才是大福大貴之人呢。”
楊老太太被箱嫚恭維得歡喜得意,不覺又多扯了些關於兒孫的話題,她衝著那年輕人揚了揚下巴,道:“這是我那二孫子達江,在山東大學念書呢。”
“二少爺好”,箱嫚招呼了他一聲,心裏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誰想,那個大男孩竟然有點臉紅:“紅姑娘好。”
箱嫚心裏覺著這個稱呼很好笑,就忍不住吃吃笑出聲來,她輕聲細語地道:“二少爺好學問,日後可願意幫我寫個嶄新的鼓詞?”
秋禾聽見了,撇撇嘴道:“我家達江學的可是外國文學嘔,以後還要東洋西洋地留學呢,他是喝過洋墨水的,洋人的戲他都看得懂呢,你們這些個老巴子玩意兒也就哄哄沒見過世麵的人。”
這下達江的臉漲得更紅了些,他訥訥地還沒出聲,楊老太太見氣氛有點尷尬,就圓場道:“寫鼓詞?嗯,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涅,就怕達江他性子太蔫兒,見了女孩兒還沒說話就先怯了。”
箱嫚聽得出秋禾的言外之意,知她這是瞧不起說書藝人,可偏偏她從小就愛捉弄人,又是個心氣高、輸人不陣的主,她想都沒想,就接著楊老太太的話茬,半開玩笑地說:“難不成日後見了二少奶奶,二少爺也要怯麽?”
秋禾聞言有點不樂意,就反唇譏諷道:“姑娘,可別把戲裏說的事當了真嘔,男女自古大防,崔鶯鶯輕佻之舉豈是大家閨秀所為?我們達江乃正經書生、國家棟梁之材,他怎會效仿張生偷雞摸狗之放浪行為?那二人不過是人家茶餘飯後的笑料而已,真真被正派之人所不齒呢。”
箱嫚見她無故扯出這麽多閑話來,心裏雖有點不快,可她還是不慌不忙地反駁:“不然,那張生實非繡花枕頭,他溫文爾雅、執著誌誠,不但文章錦繡,還機智果敢、膽略過人,而那崔鶯鶯,性情靈慧又溫柔端莊,他二人情投意合,衝破重重阻礙跟束縛,曆經磨難終於遂了心願,這才有了西廂記這代代傳頌的千古佳話呢。”
一旁默默無言的達江終於開腔搭話,吟道:“‘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那張生雖為文章魁首,但竊以為,這首小詩他做得最令人回味,其字句清新、情景交融,而意境清幽典雅,詩情畫意與浪漫情懷盡在其中。”
箱嫚微微一怔,雖說她並不識幾個字,但鼓詞還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她知道張生這詩是借吟誦月色之美來抒發其寂寞孤獨之情懷、對佳人之愛慕相思,這也是他在試探鶯鶯呢。她一時語塞,心裏有點亂蓬蓬的,她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似木訥的年輕人卻好像心中埋著萬千話語。
秋禾見他二人眉來眼去地,這下更不樂意了,她把臉一沉,口無遮攔地斥責兒子:“明明是誨淫誨盜的戲文,你豈可當真?!老話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世道雖然變了,可老道理永遠都不會變。”
箱嫚見秋禾含沙射影地當麵埋汰人,她坐不住,就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冷冷地對她道:“楊太太,隻怕這世上還有許多比婊子更齷齪、比戲子還下賤的無情無義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