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裏的小雨下到了剛剛犁過的田裏,靜悄悄地滋潤著萬物,疏鬆的黃土裏,蓄勢待發的種子勃勃地向上掙紮,生命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循環。
二奶奶於氏走了,悄沒聲地,連個來哭喪、鬧騰的娘家人都沒有,甚至楊家宅院裏傳出來的稀稀落落的幾下哭聲都顯得不那麽悲戚哀慟。楊家念她生下了個兒子,還是在村外荒山上給她立了個墳。
該講究的排場也講究到了,村裏眾人除了惋惜她年青早逝、留下個無娘的幼子外,不由得交口讚揚起楊家的仁義厚德來。楊家人一貫愛惜名聲,尊道貴德、誠信為本,授人以話柄的事情是斷斷不肯幹的,但這於氏的牌位卻不能入宗祠,屍骨亦不能葬入祖墳,這是祖宗傳下的規矩,誰也壞不得。
四姑子劉莊與於氏交好,於氏臨終前托孤於她,她便盡心盡力地護著這個沒娘的大侄子伯軒。楊家這個四閨女從小就性子倔烈,脾氣上來了,就連母親趙氏也要怕她三分。黃氏一向看婆婆臉模行事,自然也讓著四姑子三分。
然而,劉莊畢竟跟伯軒不住在一起,再說了,她自己家裏也有一窩娃子照顧不過來,閑時抽空來娘家串串親,伯軒便有幾天好日子過,四姑一走,他便又成了大娘眼裏的釘子。
那年,伯軒正是七歲八歲狗都嫌的年齡,奶奶也嫌他性情頑劣、刁鑽狡猾,少不得時常打罵伍的,若是三日不被打罵,就連伯軒都會覺得奇怪,以至於被打得疲乏了,人家罵得再難聽他也不覺得刺耳,打得再狠,他便也不肯吭一聲,他心底裏隻剩下了對這個家的仇恨和詛咒。
這日早上,黃氏照例在場院裏的灶火房燒火煮了幾隻新下的雞蛋,把蛋盛在一隻大碗裏還沒來得及端屋裏去,卻突然尿急,待她一轉身如廁回來,卻發現灶台上的那個大碗裏少了一隻雞蛋,便急急忙忙四下尋看,發現伯軒正躲在大門外,蹲靠著院牆根處在吃雞蛋。
“呔!那是你吃的麽?!走,跟我見奶奶說去。”
黃氏吼著,揪著伯軒的耳朵便往趙氏的屋子去,伯軒一邊趕緊將那半拉雞蛋塞進嘴裏,一邊痛得齜牙咧嘴卻說不出話來,雞蛋黃堵在了嗓子眼兒,噎得他難受,差點兒背過氣去,臉快趕上了豬肝色。
待趙氏見了伯軒,他已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黃氏被婆婆瞪了一眼,心虛得慌,道:“我見狗剩,偷吃了雞蛋。”
趙氏怕夭了孫兒遭天打雷劈,便趕緊又是給他捶背,又是給他掐人中,折騰了好半天,伯軒終於緩過氣來,死罪受過了卻沒死成,活罪還是不能免,剛剛能認清眼前奶奶的模樣了,便被她一陣臭罵,捎帶著連死去了的親娘也被奶奶奚落了一頓。
聞訊趕了來看熱鬧的仲軒、叔軒,見了被轟出屋門,垂頭喪氣地立在場院裏的伯軒,仲軒刮著臉皮,念著兒歌譏嘲他:“小老鴉,真渾蛋,張開嘴,吞大雁,問問老雕幹不幹!”
“不幹不幹!”,叔軒搖晃著腦袋,吐舌頭做鬼臉,也稚聲稚氣地念道:“老鴰老鴰真混蛋,不會下蛋專偷蛋。”
伯軒本來因為奶奶和大娘偏心這倆弟弟心裏就有氣,每次爹爹回家,弟弟們和大娘一告狀,他便少不得被爹一頓打罵,此刻被他倆這番譏嘲,伯軒心生衝天的怨恨,箭步衝過去,揪住仲軒的衣領,揮拳便將他擊倒在地,“咣咣咣”,話也不說就是一通亂揍,直揍得仲軒哭爹喊娘,叔軒見事不妙,喊著“打死人了”,便慌忙跑著去喊娘。
黃氏聞風趕來,見兒子躺在地上,被發了瘋一般的伯軒騎在胯下挨打,心急如焚,情急之下顧不得那麽多了,她抄起身邊一把鐵鍁就衝了過去,揚手朝著伯軒的後腦就狠狠地拍了一鐵鍁頭,把個伯軒一下子就打得撲倒在地,不能動彈。
那伯軒被打中了要害,躺床上到了晚間還沒醒來,脈搏也弱得摸不著,隻是身上還有點暖和氣,讓人不至於徹底棄了希望。
楊老太爺一鍋接一鍋地抽著煙袋,不住地唉聲歎氣:這下子,折了孫子事小,怕是要毀了楊家的忠厚名聲。
趙氏除了責罵黃氏下手不知輕重外,亦心痛孫兒一天遭了兩次死罪受,若是殞了這個孩子,怕翰文那裏交待不過去,不免憂心忡忡,忐忑不安,便拿著伯軒的衣服,在天井裏念念叨叨地給他叫魂:“狗剩啊,你回來吧,狗剩啊,你回家來吧。”
黃氏自知作下了大禍,不敢大聲喘氣,躲在自己房裏不敢出門。劉莊聽說了,心裏著急,等不了天明便摸黑回了娘家,一見大侄子這番模樣,她心痛不已,氣不打一處來,“噔噔噔”跑去找黃氏算賬,她猛地一腳踹開屋門,張嘴就是一頓臭罵,直罵得黃氏羞愧難當,捂著臉哭泣不已。
四姑子厲害,就是嫡親的弟媳婦也不饒過,她叉著腰,一腳踩在門檻裏,一腳跨在門檻外,怒斥道:“狗剩命大便罷,若是他今晚被閻王爺收了去,明日你必得給他披麻帶孝,否則,我這關你就休想過得去!”
劉莊回到趙氏的屋裏,端來碗水輕輕喚著伯軒:“狗剩啊,狗剩,回家來哦,姑來看你了,你醒醒,醒醒啊。”
說也奇怪,伯軒的眼皮竟輕輕動彈了一下,劉莊見了,歡喜得哭泣起來:“可憐的娃啊,沒娘的娃啊,老天爺保佑娃子平安,二奶奶啊,你行行好,你在地下要是覺著寂寞了,那不是還有你爹娘陪著麽,若缺錢花了,我這就給你送些去,不要帶著娃子一起走啊。”
“四姑,我這是死了麽?”
伯軒輕輕問了一聲,嚇得劉莊先是一哆嗦,隨即她又呼天搶地般地叫嚷起來,不斷輕拍他的腮幫子:“啊呀呀,該死的狗剩啊,你個小兔崽子,還認得家門,知道回轉來家啊,嚇得姑姑的魂魄都飛了,你知道不?”
自這次災難之後,黃氏被姑子劉莊和丈夫好一頓責罵,她心裏有愧,便不再敢明目張膽地難為伯軒。而伯軒也長了本事有了依仗,受了委屈便跑去鄰村找來四姑給他撐腰,他得了勢便愈發頑劣,愈發膽大妄為。
別看趙氏在媳婦們麵前逞能耐,卻被這個四閨女管束得不再敢隨意打罵伯軒,於是便由著那個混世魔王造騰,權當是白瞎了這個孫兒。那伯軒雖說頑劣叛逆,卻有一樣長處,聰明得很,幾有過目不忘之異力,因楊老太爺篤信早年算的那卦,便把這孫子送去學堂念書,照著文武雙全的“文”字來培養他。
楊翰文在青島港上落穩了腳跟後,便將家眷接到青島居住。再後來,及至長成,伯軒便成了一個恣意妄為的風流浪蕩公子哥,更加不服管教,就是楊老爺翰文亦拿他無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