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已經幾晚上沒有睡好覺了,他的心就象是塊待鍛打的鐵料,被放在了鐵墩上,日本鬼子就是把鐵錘,一下一下在反複擊打著這塊鐵。他想好了,人活一輩子,有長有短,可斷斷不能缺了的是骨氣。他要離家去抗日,去打日本鬼子。
瑞雪偷偷叫住了豐年,哥兒倆院子裏的僻靜處說話:“二弟,我要出城去,明兒個一早就走。”
豐年不待他說完,急問:“你幹啥去?兵荒馬亂的日子,你要去哪兒?”
瑞雪搖了搖頭,道:“我要去參加抵抗組織,趁著鬼子還沒進城,我得趕緊走。我也不知要去哪裏,反正,不管是國軍、共軍,還是土匪,誰打日本鬼子我就跟誰走,打死一個鬼子夠本兒,打死兩個我賺一個。咱們活得要有骨氣,我就是死了,做的也是個中國的鬼,強其在日本人的褲襠下賴活著。”
豐年有些吃驚,半天才說出話來:“你走了,咱家怎麽辦?”
瑞雪道:“國都亡了,還有什麽家?!”
想到這大概是生離死別,豐年“嗚嗚”哭起來,瑞雪拍拍豐年的肩膀,安慰他道:“若我命大,咱兄弟日後總有相見的日子,等打退了日本鬼子我就回來。”
豐年止住了哭,央他:“大哥,帶上我,我也要跟你一起打他娘的日本鬼子去。”
瑞雪拒絕:“不行!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爹娘老了,不能養了倆兒子,到老了連一個也指望不上,你讓我怎麽忍心?”
豐年囁嚅著:“那,嫂子呢?她,她怎麽辦?”
瑞雪低頭不語,豐年又道:“嫂子這麽年輕,你竟忍心讓她守活寡麽?”
瑞雪從懷裏掏出兩張折疊得皺巴的紙來,遞給豐年:“我托李先生幫忙給寫了一封休書,她回娘家也好,改嫁也好,隨她,我毫無怨言,噢,還有一封是我給爹娘留的話。”
豐年急了,道:“大嫂除了脾氣急躁些,這些年來並無什麽過錯,你不能因為她沒有開懷便休了她,這不是爹娘教咱的做人道理啊。”
說起這些來,瑞雪不禁理屈氣短,他低著頭,用鞋尖兒使勁兒搓著地上的土,小聲道:“二弟,你別說了,不是她的錯。”
豐年見他不改心意,就又問:“若是打敗了日本鬼子,你,還有嫂子,怎麽辦?”
瑞雪道:“我就沒打算生著回來!”
豐年心裏難受,不吱聲,瑞雪沉默了片刻,又小聲道:“真有那麽一天,她若還沒改嫁,我便八抬大轎、三媒六證重新迎娶她。”
“嫂子性情剛烈,必不肯甘休。”豐年覺著喉頭梗塞,說不下去了。
“我心意已絕,她見了此休書,必然恨我入骨。”
豐年索性嚶嚶哭起來,瑞雪斥他道:“哭什麽哭?!你都十六了,好歹也算是個漢子了,怎麽能跟個老娘們兒似的,動不動就抹鼻涕。”
豐年抽泣:“哥,你沒孩子,可我連婆娘還沒有呢,還是,讓我去吧。”
瑞雪拍拍他的肩頭,道:“‘不孝為三、無後為大’,老王家還要靠你來傳宗接代呢,我這番出去打日本鬼子,還不是為了咱們的子孫後代能活得像個人?無論如何,你得想法兒多多生養,我就是死了,也會開心的。”
“大哥——”
豐年叫了一聲,便傷心得愈發哭個不停,瑞雪又好言勸他:“打日本鬼子容易些,橫豎不就是豁出去一條命?在日本鬼子的眼皮子底下討生活更不易。拚力氣你比不過我,我一個能頂你倆。再者說了,我大,當然我得先挑揀,容易的歸我做。”
第二天晚上,吃過了晚飯,豐年跟爹娘、嫂子把這事兒一說,南屋嬸子頓時哭成了個淚人兒,她一邊痛罵瑞雪沒良心,一邊還得安慰瑞雪媳婦。
南屋叔守在門口蹲著,不吱聲,隻是一個勁兒地抽旱煙,聽著婆娘的慟哭叫罵,心被揪得難受。
“你個老不死的東西,快去把兒子給我找回來啊!就數你爺兒倆能耐,啊?!全中國那麽多人,打日本鬼子還差了他一個?!”
“關我屁事?!”南屋叔忍不住回她一嘴。
“你成天給他灌些狗屁貓尿,他離家出走,不是你攛掇的,還能賴哪個?!”
南屋叔猛抽了一口煙,道:“要我說,大的走得對,二的也該去!”
聞聽此言,南屋嬸子感覺跟天塌地陷了一般,她揪拉自己的頭發,繼而又使勁撕扯襖領前襟,嘶啞著嗓子“嗷嗷”嚎哭起來,她哭得地動山搖,家裏的煤油燈發出的昏暗燈光,好似也被她的哭喊聲給震得忽明忽暗地飄曳。
南屋叔又道:“老大這是有骨氣,值!”
南屋嬸子一邊用手指頭戳點著他,一邊哭罵:“天哪,老天爺呀,你想讓我斷子絕孫啊,倒不如讓我先死了去,你們爺兒幾個愛怎麽著就怎麽著,沒人攔著阻著。啊,啊啊,都走哇,連你個老不死的也一起走,到時我給你們爺兒幾個收屍送葬。”
南屋叔猛地站起身來,怒斥她:“兒子還沒死呢,你嚎什麽喪?!”
南屋嬸子衝過去,揪著南屋叔的衣服,哭喊著捶打他:“你還我兒子,我跟你拚了。”
要在平時,南屋叔教訓婆娘從不動手,擺出道理來,由不得她不服,可此時,這婆娘不見了長子,痛心疾首,此情可諒,他便由著她撒潑,不想開口。
豐年去元福嫂家喊了櫥嫚過來,她先幫忙念了瑞雪留給爹娘的一封書信,無非是表達他的歉意,說了些“難以報答父母養育之恩,國家有難之際,忠孝不能兩全”之類的話,南屋嬸子聽了,心裏愈發難受,隻是不停地,一陣高過一陣地嚎哭。
待南屋嬸子稍稍安靜了下來,櫥嫚又念了那封休書,書曰:“立書人王瑞雪,於民國二十一年春娶妻譚氏。譚氏至今無子,正合七出之首條,亦合三不去,但念及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立此休書,將其退回本宗,任其改婚,永無爭執。但恐日後無憑,自願立此文約為照。”後麵是瑞雪的掌印,以及立約日期。
那譚氏默不作聲,眼裏無有一滴淚水,隻在心裏恨恨地罵了他一句:要死你就去死,來世我與你地下再做分曉!
注:中國古代用於休妻的“七出”(七個條件)是:一無子,二淫,三不順父母,四口多言,五盜竊,六妒忌,七上惡疾。“三不去”是對“七出”的限製:一是有所取無所歸(娘家無人),二是與更三年喪(與丈夫守孝期間),三是前貧賤後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