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歌子: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張誌和
一、前言
何謂“起簍子”?我得說明一下:此乃武漢人常說的一個土語,意為大豐收,運氣好,贏了一筆或賺了不少。外地人莫名其妙,武漢人婦孺皆知。本文即是講我們家有關捉魚大“起簍子”的故事。
今天,我們家共有十八口人,由分住在天南地北的六個小家庭組成。與過去生活辛酸困窘的捉襟見肘相比,今天,祥和的歡樂是我們家的“主旋律”。每逢過年過節,合家團聚在江夏豹澥老家,那“歪脖子”老榆樹下的三層小樓房裏,充滿了歡聲笑語。回首往昔,樂道津津,是件愉快而“溫故知新”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語,將過去窮苦而灰暗的歲月,以今天的暖色調描繪的趣味橫生,妙不可言。往往是一人主講,掌控好快樂溫馨的“主旋律”,傍邊的人則不斷“插話”,或提供背景資料或“高屋建瓴”評價一番,將所回憶的事件的每個細節展現的淋漓盡致,活靈活現。講到生動絕妙處或“抖包袱”時,大家哈哈大笑,一個個東倒西歪,此情此境,絕不亞於紅樓夢中的“攜蝗大嚼圖”(主講者充當劉姥姥的角色),完全配的上“其樂融融”一詞。多少次,母親笑出了眼淚,急忙躲到傍邊悄悄揩去。這些回憶當中,最能引起大夥“共鳴”的話題莫過於捉魚。
關於捉魚,我們家有說不完的故事。“漁事”裏的事,幾乎個個參與,人人有份,話頭一開,滔滔不絕。那些活蹦亂跳的魚兒,是我們家苦難歲月中的“味精”,使得本來一窮二白陰沉憂鬱的日子,增添了鮮活的成分而有滋有味起來。印象中,父親一輩子沒著急,任何時候都樂嗬嗬的,不緊不慢,安之若素。這一點,恰恰與母親相反,她老人家一輩子都是急吼吼的,幹任何事都風風火火,一口吃個胖子。在我們家,一個急性子,一個慢性子,不怎麽吵架那是假的,好在都是“口水仗”,母親“猛烈進攻”,父親“大肚能容”,以柔克剛。待母親口水說幹了,天下也太平了。不過,他們行事相當互補,家裏大小事,都是父親拿主意,母親去落實,配合默契。唯獨在捉魚上,父親是絕對的“動力”和“主角”,母親插不上嘴。按老爺子開玩笑的話說,他是屬貓的(實則屬牛),來到人間,與魚有仇,命中注定一輩子好捉魚,喜食魚,樂不思肉。我們家的貧寒就在父親的捉魚、吃魚之間淡化,樂觀而充滿愉快的捉魚的刺激如同鹵水點豆腐一樣,使生活的混沌分出陰陽。
父親不像有些愛釣魚卻不吃魚的人,玩的是水澤畔垂釣中魚兒上鉤時的“心跳”,那是虐殺。父親也確實不愛釣魚,說是沒那份文縐縐的閑心,隻習慣於捉魚。這有點像古代秦國人喜歡赤膊上陣,要的就是過足癮。若說到捉魚,父親可大有心得,在老家這一帶,被人稱之為“魚精”是也。隨便哪片水域,或靜或流,父親看一眼就知道水裏有沒有魚?大小多少,有何種類,基本八九不離十。
父親最早的捉魚記錄,要追溯到他十三歲那年(1950年)。爺爺去世不久,年幼的父親、三姑和奶奶守著二畝薄田相依為命。臨近年關(確切地說是在臘月二十四,按本地風俗正是過小年的日子),他在壟田中央一條漂著枯草葉的水溝清水裏,發現了八條大鯽魚遊來遊去,他用小水桶將水舀至半幹後,捉到五條的大鯽魚,每條半斤以上,外加兩條大烏魚和一些小魚兒。以之過了一個葷菜頗為豐盛的年,贏得奶奶的連連誇獎。於是,父親捉魚如同魯迅先生寫文章一樣“一發不可收”,以摸魚撈蝦當正業;魚情魚性,無師自通。父親天生是個當漁夫的料,可惜沒有住在大江大海邊,屈了才了。村周圍盡是些小水坑小水塘,離村最近的湖也有十幾公裏路,捉魚的手藝自然難得發揮。好在解放後大躍進時期,本鄉的人們響應毛主席的“水利是農業的命脈”的號召,在我村後麵的群山環抱間築了一道大壩,建起了九龍水庫,水麵積四百畝以上。有了這片稍大的水域,父親捉魚的本領才得以“正常發揮”。巧的是,九龍水庫西岸畔就是我家,清波蕩漾的九龍水距我家後門,枯水季節不足千米,漲水季節不足百米,真正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由於父親每次捉魚總是帶我做伴,為他提魚簍、照手電、打下手,1979年夏之前(此後,筆者外出求學去了),幾乎所有捉魚的故事,我都清清楚楚,來龍去脈不會弄錯。父親帶我在寒冬的水港裏撈過蝦,在盛夏正午的池塘摸過魚,在綠油油的秧田裏用自製的馬燈(夜晚防風)照過鱔魚,在夜深人靜的月下用網捕過鯽魚等等,都成了我們家珍貴的回憶。
下麵,是從我們的回憶裏采擷的最有趣的“漁歌子”,分春夏秋冬,以奉獻給讀者諸君。
二、春天: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張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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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每年春天,春雨瀟瀟,春水泛濫之際,是父親捉魚的“黃金季節”。想想吧,三、四月間,正是陰曆陽春三月,天氣日暖,大地返青,柳翠楊綠,桃紅李白,人間芳菲無邊無際。加之“好雨知時節”,清明一過,穀雨頻繁,大雨下上兩天,雨歇天明,田野上到處是嘩嘩的流水聲。水溝裏剛剛泛綠的水草叢中,成群的黑色蝌蚪可愛地搖頭擺尾;天空中鳥兒飛翔;樹枝上排列著米粒般大的神秘文字一般的新芽;金黃的油菜花如汪洋大海,油菜田上空蜜蜂嗡嗡地叫著;微風吹拂下青青麥苗優美起伏著;入夜蛙鼓如潮,溪流淙淙;大地無限生機。這時節,下班後的父親出門到水邊澤畔轉悠,如同踏青一樣悠閑輕鬆。往往回家後,他會從口袋裏小心翼翼掏出兩條活魚來(這是常有的事),如同魔術師在舞台上表演。與魔術師不同的是,父親裝魚的口袋處會沾上幾片銀亮的魚鱗,滿身散發魚腥氣,活活一個魚販子,父親仍樂嗬嗬的。全家人也不以為意,那香噴噴的魚湯終究有相當大的誘惑力。
春雨連綿,最好捉的魚是鯽魚。這種魚有個特點,喜歡成群結隊,逆流戲水,由深水處緣溝渠,溯流而上至淺水處“扳籽”,享受愛的時光。待雨過天晴,水流漸小,它們又順流而下至深水處。樂在其中,迷不知返。正是這個生活習性,導致它們屢屢被人類“一網打盡”,葬身人腹。當然,春天捉魚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之趣,那種置身於欣欣向榮的田野上的心情,有說不出的暢快、愜意,讓人樂在其中。想想吧,虹銷雨霽,風和景明,極目遠眺,賞心悅目。身邊的南瓜藤、黃瓜架、茄子秧、甜瓜苗等農作物綠油油的;眼前田裏的紫雲英好似給大地上鋪上綠色的地毯,過不了幾天,還會開出紫紅的花朵,如同“緋紅的輕雲”;如此等等,怎不叫人消悶解愁。對此,本人深有體會。
2
有一年春天,約在四月間,其時我在讀小學三年級,那天中午下了一場大雨,到半下午就放晴了。吃過晚飯,父親要我提著魚簍隨他出門。此魚簍是出生篾匠世家的三姑爹編的,細頸大肚,形似彌勒佛,非常好看,且結實耐用,我們家前後用了三十幾年。以此魚簍裝過的魚兒怕有幾千斤吧。父親出門後往北,沿九龍水庫彎彎曲曲北岸的水邊小徑,邊走邊看哪兒“有情況”。雨後的田野上,到處都是白鷺和其他鳥兒飛起飛落。繞水庫走了半圈,來到五台山腳的“事務塘”邊(該池塘為何叫這麽個怪名字,父親到今天也莫名其妙)。該五台山腳的雷家灣是奶奶的娘家,父親小時候到外婆家常來常往,對這一帶相當熟悉。此處的對岸就是我們郢家嶺村,一水之隔,兩點一線。從我家後門出來,開門即見水庫對岸的五台山。春夏早晨,我經常看到鮮紅的又大又圓的太陽從五台山後麵升起來,將美麗而鮮豔的紅影子映在九龍水庫中央,被波浪蕩漾成“日出印象”。有時,還能看到一葉小舟駛向那光影中,更像一幅清麗圖畫。“事務塘”的塘堤一半被水淹沒,塘裏的水與水庫相通。地勢稍高,緊挨著“事務塘”有兩塊長著稀稀的紫雲英的大田,田中積水約一尺來深,去年留下的稻樁和新長出的紫雲英在水麵露出淡淡的白綠相雜的“腦袋”。田裏被人縱橫交錯留下幾道犁溝,此時正嘩嘩地向“事務塘”流著渾濁的雨水。遠遠近近傳來滿耳的流水聲。父親滿有把握地說這田裏有魚,且相當多。父親將兩塊田的所有進水溝全堵上,隻留下出水溝,任其流水嘩嘩,並在該出水處下好“擋網”(一種自製的用竹圈繃開拖著長尾的小網)。父親說,一會兒網中就會有魚的。我問,這田裏有魚?我怎麽看不見?父親說,有的!你看水麵上的小泡泡。我看了半天,硬是沒看到哪兒有水泡,更不明白水泡和魚有什麽關係。
3
漸漸的,天黑了。五台山腳樹林裏的鳥兒正嘰嘰喳喳處在臨睡前的喧鬧中,一會兒就沉寂下來。雨霽而出的淺紅色晚霞也慢慢黯淡,天色發藍,幾顆星星在西天際閃爍著。空氣濕潤而清新,鼻際隱隱有菜花香和雷家灣嫋嫋升起的炊煙香混合著。過一會兒,月亮升起在五台山巔,金黃而圓且近在眼前。漸漸地,月亮升至半空中,灑下銀色的月華如水。水天之間,寂靜一片,而汩汩的流水聲更襯托田野間的闃寂無邊。此時,雷家灣的家家戶戶已點亮了燈盞,發出秋夜螢火蟲一般的微明。在此春夜的田野上,大概隻有我們父子倆在忙著“漁事”吧。我問父親,還得等多久?父親說,水田裏的水位淺到腳背就到手了。我真不相信這渾濁的水裏有魚,還蠻多。父親打著手電筒四處走走,我守在擋網旁邊,百無聊賴,後來睡意上來,我不想捉魚,隻想睡覺。
大約在圓圓的月亮升到五台山頂一丈高的位置,寂靜中,水田中央突然有輕微的水響,類似有人用竹片輕輕拍打水麵。父親打著手電循聲過去。一會兒的功夫就回來了,手裏抓著兩條半斤重的大鯽魚,那魚兒掙紮著,父親立即放進半浸在水裏的魚簍中。事後我悟出,那微微水聲乃是魚在淺水裏遊動時,由擺來擺去的魚尾拍出來的。這下,我興奮了,睡意全消。沒想到這水田裏真有魚,而且是這麽大的肥鯽魚。我由衷地佩服父親,到今天都覺得老爺子太神奇了,僅憑水泡就斷定有無魚,這絕不是一日之功。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所捉的大鯽魚,脊背發黑,肚皮銀白,在月光下閃著雪白的鱗光。過一會兒,水響聲起,父親手到擒拿,這兩條比剛才的還要大,真是愛死人。我也到水田中尋找。有時看到眼前白光一閃,水響聲聲,追過去卻一無所獲。有時腳手都碰到魚了,可就是捉不到,如同猴子撈月,兩手空空。
田裏的水很淺了,剛夠淹沒腳背。此時,幾乎滿田都是令人血脈噴張的大鯽魚尾拍水之聲,可見魚之多。父親捉到的魚兒越來越多,多到魚簍都裝滿了。父親將擋網收了來裝魚,用土塊將缺口堵死,然後在田中央用腳踩倒稻樁和紫雲英,細心尋找。好不容易,我也抓到一條大鯽魚,那魚兒的勁大極了,雙手都按不住,是在父親的幫助下才“請君入網”。父親說,留心一點,附近必定還有一條。果然,我真的又抓到一條。當時我覺得父親太偉大了,簡直比得上孔明諸葛亮。今天我明白,春天裏魚兒也發情,在按造化所規定的生命之節律生活著。鯽魚們成雙成對,乃是在享受“雨中情”——真正的“魚水之歡”。這鯽魚的“愛情”讓我父子討到便宜,來一對捉一雙,“一個也不能少”。由此看來,弱者的“愛情”不僅無益,而且有害。別說是魚兒,就是積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華的人類,處在愛情中不也弱智可笑嗎?話說回來,有時候,我們不也是別人手下的“魚”嗎?不扯遠了,還是繼續講捉魚吧。
4
捉魚之樂大極了,時間不知不覺間流逝,似乎一瞬,月亮已升到天心,此際我們的大鯽魚也捉得夠多了。
突然,父親說你媽媽在喊,我們回去吧。我傾耳聽了一會兒,天地間除遠遠近近的輕微流水聲外,安靜至極,並沒有聽到母親的呼喚。此時田裏的魚兒並沒有“打掃幹淨”,一走了之確實可惜,我有些不忍棄之。父子兩人捉了幾條後,父親又說你媽媽在喊,回吧。再捉也裝不下了。我一直到今天都很神奇,硬是不明白,隔那麽一片寬寬水域,父親如何聽到母親在家門口的呼喚?父親後來解釋道,喊聲映在水麵,可以隔水相聞。我以為這是現實生活中的心心相印之默契的境界,感情篤深的夫妻間司空見慣。反正我是沒有聽見。古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父母身上卻未必如此,這點一直讓我們做晚輩的欽佩有加。
父子二人收拾好擋網,並將魚簍中的魚也倒進網中,父親就那麽一提,背在肩上,吃力地走上回家之路。我提著空魚簍,亦步亦趨緊隨其後。父子二人一前一後走在春意嫣然的田間小徑上,有點田園古風之意味,所謂春風輕拂麵,月下荷魚歸,蠻有詩意。在這寂靜之夜,似乎能聽到大地上萬物生長萌發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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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得知母親剛才真的喊了兩次,當時我大為驚奇。隻覺得父親絕不是一般人。(後來還有一次,父子二人在離家五裏外的畈裏熊村口的大塘裏捉魚。也是深更半夜,母親在家門口的呼喚,父親也聽到了。父子二人應聲而歸。其時,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我不再覺得奇怪了。)母親見我們滿載而歸,很高興。連忙拿來大腳盆,倒上半桶清水。父親將擋網中的大鯽魚傾倒入盆,魚兒遇水全活了。大鯽魚在大木盆裏,你擠我遊,滿盆水響,歡實極了。父親選一條大的,用秤一稱,足足有七兩,瞧瞧這鯽魚多大!這真是歡樂的時刻,春宵一刻值千金。按今天網上的語言,我一定會說,這次第,怎麽一個爽字了得!可惜,此捉魚之樂,僅我和父母共享,弟妹全進入香甜的夢鄉,不能分享。實在說來,我也困極了,和衣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熟了。那滿身泥水和魚腥的髒衣,還是母親為我脫掉的。
後來知道,那夜我們共捉魚四十多斤。天沒亮,父親就專揀那些大鯽魚,提到豹澥鎮賣掉了。全家人吃了一些。那魚湯可真叫又鮮又甜,美極了。關於這次“起簍子”,我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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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這次更輝煌的大“起簍子”,是在1983年春天,其時我在讀大二,老二讀警校,均無緣參加,遺憾。那天傍晚下了一場大雨,電閃雷鳴,雨到半夜才住。父親在離我家不足500米的水田裏,竟捉了足足80斤的大鯽魚,每條魚半斤以上,魚肚脹鼓鼓的滿是魚籽。神奇的是,那塊田在舊社會正是我們家的財產,租種了幾代人。當時雨住後,流水小了,父親將該田埂的缺口堵上,看到滿田白花花的魚,在淺草叢中遊動,感覺在做夢一般。那田裏好像不是種稻穀的,而是種魚的神田。父親說,這魚大概是哪位祖宗保佑,送給我家的吧。不然,下同一場大雨,為何別的田裏無魚呢?第二天,小妹起床,看到屋裏滿滿兩木盆鮮活的大鯽魚,高興且奇怪極了。當天上午,這魚全被父母乘25路車挑到武昌大東門菜場賣了。可惜的是,開始,活魚很好賣,價格也滿意。可能是鯽魚肚中的魚籽太多,半上午太陽出來不久,鮮活的魚兒全死了,隻好低價處理。母親心疼死了。今天說起此事,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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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2004年春天,母親六十大壽,老三、弟妹在已經廢棄的大魚池裏一片蘆葦蕩中,捉了一臉盆二兩左右的小鯽魚。與此二次相比,隻能算“小巫見大巫”。需補充一句,這野生的小鯽魚當天就燒熟食之,味道好極了,是我十幾年來所嚐到的最好的美味,絕對的天然野生綠色佳肴。
三、夏天:
釣台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張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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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在炎天暑熱的盛夏,正是學校放暑假期間,村裏的大人小孩會成群結隊到九龍水庫的淺水區石頭縫摸一種名叫“呆婆婆”的魚。這種魚形似刀魚,有褐色紋斑,隻長一根主刺,魚肉鮮美細嫩,美中不足的是微帶一點土腥。它有個特點,一被人的腳碰到,就會如鴕鳥遇危險時將頭埋進沙裏一樣,往你腳心裏鑽,呆在那兒一動不動。這可能是其名字的由來。此時,你隻要深吸一口氣,一手將鼻孔捏住,彎腰下潛,另一手就可從腳心將它抓到。抓到後,我們習慣用又細又長的柳條從魚鰓處穿至魚嘴,掛在柳條上。然後,將滿是魚腥的柳條粗的那端銜在口裏,掛魚那端任其在水麵漂浮著。一群人在水中,隻露腦袋在水麵,每人口裏銜著掛著魚的柳條,誰也不能說話,都慢慢地聚精會神摸著前行,那景致被不明就裏的人看到,一定在嚇一大跳的同時莫名其妙。有時,手氣好,可摸上老大一串。有時,也會發生悲劇。鄰村一個叫“賤苕”的小朋友,就是在摸“呆婆婆”時淹死的。當時我在場,那被淹死的孩子鼻孔裏流出雞蛋清一樣粘稠的液體,讓我好長時間都吃不下飯。
這裏要講的不是摸魚的故事,而是另一件更有趣的“起簍子”之事。
2
有一年,我大概在讀小學五年級。“雙搶”之後,晚稻秧已插,天旱日久,烈日炎炎,大地升煙。四周的生產隊都到九龍水庫抽水抗旱。不分白天黑夜,抽水不止。水庫的水位漸退漸淺。有一天,離我家不到千米的,位處水庫西頭一直被水淹沒的“三窩塘”露出來了,約二畝的水麵積。抽水機台就在“三窩塘”北頭,二台抽水機正從塘堤外側深水區的一條進水渠裏日以繼夜地抽水,機聲隆隆。後麵還會說到有關此進水渠的“起簍子”的故事,將更加精彩。在抽水機旁邊,人們用木頭搭建一個“瓜棚”,上實下空如同雲南的小吊腳樓,四麵透風,掛著蚊帳,以供看機人休息。看機子是樁輕活,一般為生產隊裏遊手好閑的人“把持”著。這些人也是一些愛好摸魚撈蝦,看熱鬧起哄之徒。
有一天,父親在“三窩塘”邊轉了轉,不露聲色。入夜,滿天繁星之下,父親帶我拿著網、魚簍等漁具和涼席來到塘邊,鋪好涼席,做月下乘涼狀。待夜深人靜,父親在“三窩塘”的堤南頭,離抽水機台盡可能遠的位置,用鐵鍬在塘堤上開出一條深寬一尺長三米多的小溝。此時,三窩塘的水位比水庫的要高一尺許,缺口一開,池塘裏的水便歡暢地流入水庫中。父親在小溝的末端靠近水庫的地方下好擋網,還用手試了試擋網的牢固程度,一切就緒,便坐到涼席上等魚進網。
我將信將疑,問,這樣能捉到魚嗎?溝淺了點吧?父親說,能,還都是大魚。大魚很聰明,它們知道池塘的水淺落了,在小水塘裏呆著有危險,要隨流水逃到深水裏。別做聲,越安靜大魚就越快來。說最後一句時,父親壓低了嗓子。
父子二人躺在星空下的涼席上,安心安意地聽著水溝裏的動靜。一會兒的功夫,抽煙的話,兩支煙還抽不完,萬籟俱寂中,小水溝靠近池塘那端傳來魚遊動時的水響。父親小聲說,來了,來了。還不小。我的心怦怦直跳,興奮不已。又過了一會兒,擋網中水響大作,父親跑過去,即從網中取出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來。他示意我抱著送回家去。到今天,我仍記得自己抱著鯉魚跑過那片刺槐林的情景。那兒,我白天過來過去不知有多少遍,根本就沒覺得那裏有一棵特大槐樹之存在,完全熟視無睹。是那一夜,才讓我“發現”了這棵大樹。
當我回到父親身邊時,驚喜地看到父親已經捉了好幾條大鯉魚,還有不少黃鮕魚(無鱗,金黃的皮膚滿是粘滑的液體,鰓邊長有大刺,激動時發出咕咕的叫聲,肉質鮮美),這些“黃鮕”大得叫人吃驚。共有十幾斤,父親見我拿不動,放在這兒怕被人看見不好,就決定自己送回家。他叫我守在這裏,哪兒也別去,一定不能到水庫邊玩水,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有人來了,就說在乘涼,水邊乘涼,清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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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走了,孤零零的,我的心裏有點害怕,尤其怕水鬼之類,夜幕下水的黑色加重了陰森的氣息。好在抽水機台那邊有明亮的燈光,多少減輕了我的恐怖心理。夜靜極了,隔水相望,幾處抽水機旁的電燈光和機聲映在水中,還有水庫中央魚兒跳水聲,更襯出夜靜人寂。滿天星鬥,已經挪動了方位,依舊星光燦爛。月牙兒已沉到地平線處,月色淺淺地掛著。空氣清涼,蚊蟲卻厚。我希望父親快點來。
正胡思亂想間,突然聽到小水溝裏發出“驚心動魄”的水響,好家夥,肯定是大魚。我急忙奔過去,果然看到一條露出黑脊背的大魚張鰭擺尾,艱難地向下遊動。這可能是一條六七斤重的大鯉魚啊,我的乖乖。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如同“小兵張嘎”一樣,不顧一切跳進溝裏,一把按住它。魚太大,我一手從鯉魚嘴伸進去,掐住,另一手壓住大魚尾,企圖製服它,起碼使其老實點。但鯉魚的勁兒大極了,我根本就是奈何不了它。待看到百米外父親匆匆而來的身影,我大叫,爸爸,快來呀,我抓到了一條大鯉魚啊!那家夥,在寂靜的夜裏,我突兀而起的分貝度極高的呼叫,完全具有“驚天動地”的效果。“三窩塘”北端抽水機台的守夜人全驚醒了,拿出手電筒四下亂照,電筒光柱劃過天空,搖曳晃動。父親快步過來,眼看就到跟前了,說時遲那時快,這魚來個真正的“鯉魚打挺”,從我的雙手中掙脫,那麽一衝,溜進池塘的深水中,翻個水花漩渦,不見蹤跡。魚跑了,我懊惱極了。那可真是一條大魚!我鄉有句笑話,說“跑了的總是大魚;抓住的總是小魚”,意為事無對證時人好吹牛。想想,當時我已經十一二歲,手裏多少有點勁,對那魚兒來說卻是“小菜一碟”,沒有六七斤下不了地。今天想來,這條鯉魚雖大,比起«靜靜頓河»中格裏高利釣到的那條十五磅半重的金紅色大鯉魚,還隻能算“孫子輩”。跑了就跑了吧,值不得什麽。
這時,守機子的三個人都來了,皆問捉到的魚有多大?在哪裏?父親打哈哈,連連說哪裏有魚,哪裏有魚。好玩,好玩。父親見來人不走,有一句無一句地攀談,又是前後灣,熟人,不還意思繼續“起簍子”,就收網回家。一路上,父親怪我喊聲太大,癲喊鬼叫,嚇死人。沉不住氣,跑了魚事小,驚動人事大。壞了捉魚的好事不說,還可能引來麻煩。這水庫管理處就在我家隔壁,我們的行為多少有偷魚之嫌,要找茬是現成的。所以,父親頗為擔心。多少年過去,父母親提起此事,仍大笑不止。說我是大苕,我的那種大驚小怪的叫喊太有喜劇效果,簡直可與楚劇名角葛麻相媲美。現在回憶至此,我仍忍俊不禁偷著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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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叫人笑掉大牙的事在後麵。第二天晚上,郢家嶺傾巢而出,全村的人都到“三窩塘”捉魚來了。不用說,這是守機人的功勞。一個個全學父親的樣子,將整條好好的塘堤開出一道道溝槽,把塘堤挖的亂七八糟不成樣子。塘堤上人聲嘈雜,你爭我吵,熱鬧極了。這情景令我聯想到南極企鵝爭搶地盤的場麵。可能是人多聲喧,把魚兒嚇住了,大夥兒在那裏守了大半夜,均一無所獲。待人走夜靜,父親找了一條有些彎彎曲曲的長溝,在末端下網,小有收獲。捉到幾條二斤左右的鯉魚和一些黃鮕魚,“呆婆婆”。所有的魚均被父親拿到市場賣掉。
又過了幾天,三窩塘的水愈來愈淺。我們村的人竟將水塘裏的魚搶了。那情景激動人心,完全像電影“閃閃紅星”裏老百姓搶米的鏡頭。整個“三窩塘”人聲鼎沸,比水裏的魚不知多多少。同村“二混子”家用一種特殊的魚罩搶了不少大鯉魚,到處送親戚。至此,這個暑假的“漁事”才告消停。
四、秋天:
鬆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蓴羹亦共餐。楓葉落,荻花乾,醉宿漁舟不覺寒。 ——張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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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秋天,聽父親說也有一回“起簍子”。當時,九龍水庫的水位很高。離我家後門不足百米是座泄洪閘,因泄洪閘上方建有渡槽,並在加寬後蓋上蓋板以便人車通行,家鄉人習慣稱之為“天橋”。水位就在泄洪閘的閘口處,再滿點就會溢流。泄洪閘的傍邊有道涵洞,因地勢稍低,此時水流嘩嘩。在涵洞和水庫之間,有條寬二米長十幾米的水溝相連,水庫裏的水正是經此溝,通過涵洞向南方的田野溢流而去。有一天下午,父親打天橋上經過,忽然看見天橋下涵洞前方與水庫相連的水溝裏,清清水下有一群魚,準確地說是一群鯉魚在遊動。陽光透過水波照到水底,能清楚地看見那些鯉魚金黃色魚鱗,如金光亮甲閃耀,連鯉魚的紅眼睛都看的清清楚楚。原來,那群鯉魚在被太陽曬熱的溫暖的淺水處戲水,既不隨水流經涵洞跑走,又沒有從溝中遊到水庫的深水裏,而是享受著那隨波逐流的樂趣。一會兒順流至涵洞口,就是不進洞;一會兒,又逆水遊到溝與水庫相連的缺口處,也不遊遠。就這樣上下戲水,優哉遊哉。這有點像幼兒園裏的小朋友在玩“滑滑梯”。
父親回家叫來老三和老五,拿了三個擋網,悄悄地盡量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那溝。突然,老三、老五一躍而起,奔向水溝兩頭。兄弟倆分工明確,一個將擋網下在涵洞口,另一個將兩個擋網下在溝與水庫相連的缺口處。溝兩頭卡好網,鯉魚群插翅難飛。據說,事後老三怪老五配合不默契,有一條鯉魚從涵洞跑了,被在涵洞的另一出口下網的“耀光光”(鄰村人)捕到。每次回憶的時候,老三都說與老二配合默契些,捉起魚來,滴水不漏。那回,共捉到鯉魚八條,老五說是一個鯉魚家族,最大的有七八斤,最小的也有四五斤。其中,有一條魚被扔在旁邊的稻田裏,清理現場時沒有發現,被鄰村的一個叫“來寶”的孩子“撿到”。老五惡狠狠地奪了過來,說,你那會撿?你怎麽不到別人家灶屋裏撿火鉗?鍋蓋上撿鍋鏟?“來寶”啞口無言。當天下午,母親將魚提到石家村賣了幾十塊,全家人高興的要命。
這次“起簍子”,我沒有參與。轉述在此,意在分享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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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秋,是我相當鬱悶的日子。事業、愛情一敗塗地。原指望能提拔為車間副主任的,誰知另有人選;心儀二年的一個可愛的胖乎乎漂亮女孩,在由同車間調到廠辦後不久,就談了男朋友。禍不單行的是,我的脖子上又長了一個癤子。做了小手術,傷口卻不能愈合。那段時間,日子過得淒惶極了,可以說黯淡無光。我決定回家度一個月的探親假,調養調養。回家後,父母弟妹熱情嗬護,關心備至。我感到家的溫暖千金難買。這給我那顆雖年輕卻疲憊不堪的遊子之心以巨大的慰藉。故土之情,養心養神。
這時節農閑,父母親走村串戶收雞蛋賣,每天早出晚歸。在太陽下山的時候,回到家一算賬,能賺五元以上就笑得合不攏嘴。老三老五在上學,小妹料理家務,我就幹一件事:垂釣。小弟上學前放學後,總為我打下手,上魚餌、綁魚線、理魚鉤等。開始,我在長滿水草的池塘裏釣小鯽魚。後來,用小青蛙釣烏魚。如此忙了六七天,均小有收獲,卻不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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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建議我到九龍水庫裏釣。他說前不久,有個從武漢下來的人,在水庫北岸靠近那片水杉林的地方,釣到一條75斤重的大青魚,嚇人吧?並說是他親眼得見,人魚相爭四個小時,才將大魚拖上岸。又說,前兩天,廟山井村的一個小夥子,在水庫中間那條路附近,釣到一條45斤重的大青魚。這個人還自謙道,原打算釣條貓魚,哪曉得貓魚這麽大?小弟評價說:你看他發不發泡?我一聽這些,來了興趣。問小弟,當真有這事?那還等什麽?我頓時激發起阿Q精神,別人釣得,我釣不得?小弟說,釣大魚得用海杆,用“炸彈鉤”,用特殊魚餌而不是蚯蚓。其時,因天旱抽水甚多,水庫裏的水位淺了不少,連水庫中央的那條將九龍水庫一分為二的大路都裸露出來。那條路平時一定被淹沒在水下。“中央路”出水麵,意味著所有大魚全在路東側的深水裏,正好用“炸彈鉤”釣之。
我聞之即動。如花木蘭從軍前買馬一樣,第二天到豹澥鎮買來“炸彈鉤”及大量魚線、魚餌、小鈴鐺等漁具,忙得不亦樂乎。海杆我買不起,也不值得花那個錢,就用裝“健力寶”的易拉罐代替。將“炸彈鉤”綁好的魚線纏繞在空的易拉罐上,拋鉤時,魚線很容易從易拉罐上滑落,不影響上好魚餌的炸彈鉤的落水地點和距離。我將其稱之為“土地雷”(此名的發明權在我,後來在我鄉叫開了),乃是價廉物美的“海杆”。
一般說來,魚餌是用麥麩、麵粉、剩菜剩飯拌合而成,再加點香料和白酒,效果更佳。魚餌不能太稀,幹點為好,以能捏成團為宜。上魚餌時,先將“炸彈鉤”包在香噴噴的魚餌中,捏成下小上大的窩窩頭狀,臨了還要將魚線輕輕扯扯,好使魚鉤在“窩窩頭”內直順一點。然後,將“窩窩頭”遠遠拋向水中央,待其沉到水底後,稍稍收收魚線,使之繃直,再固定在一尺來長的有彈性的竹條上。那竹條插在地上要有柔韌勁,收線的力度要掌握適度,使竹條微微弓起即可。這有點類似地雷的拌線,鬆緊適當,靈敏為要。再於竹條梢端夾好釣魚專用的小鈴鐺,水下的動靜就能在鈴鐺上反映出來。如此布置完畢,就可在一旁“靜候佳音”了。一般,一個人可照看五六個“土地雷”,釣相當大一片水域。坐在上好鈴鐺的“地雷陣”前,有種勝券在握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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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幾天,成績可憐,幾乎是一無所獲。母親見我早晨將大桶大桶的魚餌提出家門,忙了一天,曬得黑汗直流,卻兩手空空而歸,就笑我,說,你哪裏是在釣魚?你是在喂魚。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好像相聲“釣魚”裏那個可憐而倒黴的主人翁,真想上菜場買點回來充充麵子。小弟熱心快腸,鼓勵我堅持下去,必有收獲。好在水庫管理員中,有一個是我堂兄,他對人講我是回來度假的,釣的好玩,消磨時光而已。於是,我在水庫釣多久隨便,無人過問。
有一天,我正守在“地雷陣”旁邊,百無聊奈。有幾個從武漢開車來的釣魚愛好者,就在我旁邊架杆放線,手竿海竿齊上陣,擺開專業架勢釣將起來。他們從紅薯地裏找來翠綠的大蝗蟲做釣餌,讓我頗為新奇。到上午十點左右,一條二十斤重的大青魚就在我眼前被釣上岸。那魚在淺水裏掙紮的情形,驚心動魄,張開的魚鰭魚尾如蒲扇一樣大,渾身黑肥黑肥的。釣魚人老練地收線放線,不慌不忙,半小時不到,魚就被製服了。抄網時,魚兒猛地一蹦躂,竟將抄網柄搞斷了。好在炸彈鉤還掛在魚嘴裏,跑不了。有人跳到水裏將它提出水麵,真是個大家夥!這下我的信心大增,不是水庫無大魚,而是我技不如人,持之以恒,定有收獲,決定繼續釣。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當晚,在小弟的幫助下,小有斬獲,釣到一條半斤重的武昌魚。
過後幾天,我的“土地雷”開始發威。不斷釣到四五斤重的鯇魚及其他魚類:鯽魚、武昌魚、大白刁等。這時,我才悟出,開始一無所獲的原因。有兩個環節沒把握好度,一是小鈴鐺響後,拉線的時機不是過早就是過完;而且收線前,沒有先用力猛地拽一下,以便鉤掛魚嘴更牢固點。熟能生巧,後來拉線的時機總是恰到好處。這釣魚之樂,妙不可言,尤其已知碧波中魚掛在鉤上,收線時能感到來自水中較大的阻力,魚兒還在掙紮,那時興奮極了,一種期待,一種收獲,一種掌握,讓人愉悅不已。魚兒已經拉到岸邊,還不肯就範,在水裏竄來竄去,收線放線,鬥智鬥勇,手忙腳亂,心曠神怡,這時節激動人心,其喜洋洋。
一天傍晚,父親來到水庫邊幫我提魚簍,臉上浮現淺淺的慈祥的笑意。他說,這不少,真不少,怕有十幾斤。這情景令我想起小時候,自己為他提魚簍的往事,如今顛倒了個兒,此情此景,令我感慨。其中,有某種生命流轉的邏輯讓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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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遺憾的是,釣魚之樂剛剛“得趣”,我的假期也結束了。我得回廠上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離家遠行,我心惆悵。老五一直求我多釣幾天,說不定能釣到大青魚。可我明白,超假即為曠工,多了就會被開除,開不得玩笑。拿別人碗受別人管,天經地義,馬虎不得。話說回來,我離家時的心境遠非回家時的沉重陰鬱灰暗可比,一個月的釣魚之樂及故鄉山水的滋潤,心情樂觀而明亮了許多;身體也感覺康泰多了;脖子上的傷口,在“治包郎中”馬醫生的狗皮膏藥貼治下,也愈合了;這些是假期裏最大的收獲。
後來聽說,我回廠後,全村的大人小孩因我起頭,都興起空前的釣魚熱情;所用釣具,是清一色的“土地雷”。數量之多,歎為觀止。老五、老三將我留下的“土地雷”全用上,還添了不少新的。村裏人的釣魚記錄每天刷新,大的多的記錄,屢屢被破,全村人你追我趕,暗中較勁,如同過節一般,沉浸在快樂吉慶的氣氛中。對門的“望茄子”(一個小弟的同齡人)釣了一條二十幾斤重的大青魚;還有人釣到八九斤重的大鯉魚,讓老五頗為不爽。他見別人頻頻“起簍子”,而我們家是本次“釣魚運動”的發起人,成績可憐,確實對不起觀眾。聽母親說,有一天,天沒亮,他就起床拌魚餌。並且自己跟自己發狠,說今天再釣不到一條大魚,發誓一輩子不釣魚了,永遠不釣!沒想到,早上七點出門,上午九點,小弟就提一條14斤重的大青魚回家來。小弟說,那魚上鉤後,已經拉到岸邊,叫人幫忙都沒人應。他隻好收線放線地遊著魚兒,一直把魚溜到肚皮翻出水麵,沒有任何脾氣,才硬生生將大魚提出水麵。這讓小弟特別自豪,每次回憶到此,他一定眉飛色舞將每個細節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吐沫橫飛中,他的手舞足蹈尤為有感染力。那條大青魚,被母親賣到二姑爹開的餐館裏,價格稍低了點,小弟嘀咕了好長時間。父親說,家境不好,隻有賣掉。家景好一點,這條大青魚就會留著自家人享用。醃了過年,多好一盤菜啊!
五、冬天:
霅溪灣裏釣漁翁,舴艋為家西複東。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歎窮。 ——張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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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精彩最有震撼力的是下麵這個故事。這次“起簍子”不知被全家人回憶了多少遍,每回重溫,都那麽生動而快樂。這個發生在最寒冷的日子裏的“漁歌子”,每次回憶,我之心都在高興深處藏淒涼,慰藉之中有寒意。
1969年隆冬(其實是早春),奶奶還健在,大弟四歲,二弟二歲,小妹剛出生二個月,尚在繈褓之中。那時,寒冷異常,北風呼嘯,冰天雪地。許多人直到今天都說那是百年未遇的寒冬(報上說最低氣溫攝氏零下17度)。水塘裏結冰之厚,見所未見,我們小夥伴們可以在冰麵打陀螺。連水缸裏都結了一寸厚的冰,做飯時要用菜刀破冰取水。雖說我當年僅六歲,可記憶深刻,對那年嚴寒的記憶終生難忘。
當時,父親在大隊部任共青團支部書記,因文革已經靠邊站了,造反派正當權,決策性的事情造反派說了算,父親等原大隊幹部可以參加一些無關緊要的集體活動。一天,大隊的民兵連和共青團在九龍中學後麵的鴿子山頭搞活動,舉行戰備挖掩體的演習,挖好的坑來年春天可以栽樹,一舉兩得。從高高的山坡望下去,父親發現水庫邊抽水機台前的進水渠上空有異常(此抽水機台,筆者在前麵介紹過,讀者諸君想必有印象),許多鳥兒成群結隊飛上飛下,有山雀、灰喜鵲、灰身白尾的水鳥等,紛紛興奮地叫喊著“俯衝”到進水渠中,又飛起來卻不飛開。寒冬臘月,這些鳥兒聚集,表明一件事——渠中有魚。那些鳥兒在覓食。父親從鳥群之多估計水渠中的魚兒不少。在整個下午,父親一直盯著那水渠,擔心有人先下手為強。好不容易等到活動結束,父親對母親說,趕快到稻場攜幾捆稻草,堵抽水機台前的進水渠,那兒有魚。母親說,鬼話,這寒天冷凍能有魚?這人想魚想瘋了吧?父親義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捉幾碗魚不成問題,要快點,臘月天黑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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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到稻場找小隊長借了三捆幹草,攜到抽水機台處,堵在進水渠的相當於“死胡同”的出口處,再填上土將水渠堵嚴實。當時我就在現場——奶奶在家照看弟妹,我來看熱鬧,今天仍記憶清晰。地上前幾天下的雪花還沒有消融,北風如刀,吹到臉上刺骨地痛。可憐父親和母親打著赤腳,將褲腳挽至大腿處,下渠用臉盆舀水。我就坐在水渠邊的稻草上,看著父母親拚命往外舀水,在那麽冷的情況下,倆人臉上直冒熱汗。母親後來回憶說,那魚真叫厚,將稻草堵上後,填土時,每填一鍬土入水,魚兒就“四濺”。看到這種情況,連寒冷都忘記了。
渠中的水舀了一半,就發現被堵住的魚多得令人吃驚。父母親每動動腳,魚兒就向四周蹦跳開去,由此可見魚兒的厚密度。這些魚幾乎全是柳葉狀的小“浪裏白條”,大的有一筷子長,小的也有大人的中指長;還有少數小鯽魚和大白刁。水越淺,魚兒就越顯得厚密,連舀水出去都帶走不少。父親覺得到手的魚浪費可惜,就放個竹筐在前麵,舀水經竹筐“過篩”,水流魚留,大有效果。一會兒的功夫,“過篩”的竹筐中就有半筐魚。天太冷了,我凍得直哆嗦,在岸上來回走了幾步,鞋底粘泥太多,連腳都提不動。可憐我父母在刺骨寒的水裏忙了幾個小時了,尤其是母親,剛生小妹二個月,身體還未複原。現在想來完全是不要命了,但凡有點辦法,父母親絕不會如此不把命當命看。他們手腳都麻木了,失去知覺。正是饑寒交迫的時候,父母卻感覺不到冷餓。今天回想到此,鼻腔一酸,淚水悄然注滿我眼眶。
天黑了。父親見魚實在太多,就叫母親喊人來幫忙。正巧,那天二姑媽來家走親戚,她來看望年買的奶奶,自然幫一把;二伯和堂兄也來了。此時,進水渠中的水快舀幹了,滿溝白花花的全是魚。那場麵令人興奮,完全叫“起簍子”。天氣陰沉,北風呼嘯,捉魚的人卻汗透襯衣,額掛汗珠。這些“浪裏白條”真是愛死人啊。
最後,共捉了四籮筐魚兒。二伯挑了兩滿擔,歇了兩回才挑到家。我不記得是誰將我背回家的,其時,我已倒在又濕又冷的稻草上睡得迷迷糊糊。父母親因在刺骨的水中時間太長,又冷又累,忙到最後,實在沒有力氣了。腳全麻木了,走幾步歇一會兒,再走幾步。用父親的話說,幾乎是爬回來的。記得當年,家裏還沒裝電燈,昏黃的小油燈下,大家興奮了好長時間,二伯、堂兄才散去。事後,父親說共捉了三百來斤。第二天,天沒亮,父親就挑了一百多斤到豹澥鎮上賣了。幾十年後,父親帶著享受的神情回憶道:臨賣前,將魚兒先在鎮前施範村的池塘裏洗幹淨,洗得白晃晃的甚是好看。售價三角錢一斤,供不應求,幾乎打搶。共賣了四五十塊錢,那可是雪中送炭的一筆大收入。
剩下的魚,其出處父親如數家珍:送了幾十斤給二伯、二姑家,連堂兄剛定親的準嶽母家都送了十幾斤;送外婆家十幾斤;其他親戚家各送幾斤;善良的父母親,給全村每家每戶都送了兩碗(當時全村僅十幾戶人家)。餘下的,自己家醃了幾十斤。這些曬幹的鹹魚,那味道太美了。本鄉人所幻想的共產主義生活“幹魚鹹鴨蛋,綠豆大米飯”中的“幹魚”,就是指這種醃製曬幹的小“浪裏白條”。在2008年夏,本人與陽新某化工廠合作時,該廠用“野竹筍燒幹魚”招待我,那幹魚的美味正是幾十年前的“浪裏白條”正宗滋味,我記憶猶新,絕沒有走樣。除此之外,我再也沒吃到這麽好的幹魚“浪裏白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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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那天早上賣完魚,回村參加抓鬮,運氣好抓到“彩頭”,和二伯一塊被派到鹹寧“向陽湖”圍墾。我們知道,這“向陽湖”後來可是大名鼎鼎,它是文化部的勞改農場“五七幹校”,許多名人如冰心、馮雪峰、沈從文、嚴文井、臧克家、郭小川、羅哲文等100多位世界級藝術和國學大師在這裏勞動過。其人數之多,密度之高,名氣之大,在世界文化史上十分罕見。父親他們就是為這些人來勞改做前期準備的。因天下大雪,父親到“向陽湖”後,其實沒有幹幾天活,在室內搞“早請示晚匯報”。在二十多天後,父親於當年臘月十幾扛了幾根竹兜子回來了。我現在還記得,父親到家那天,我家門前有二尺厚的雪花,我和母親正在掃雪,父親扛著一捆“甘蔗”回來了,我高興極了。誰知不是甘蔗,而是一捆青青的竹兜子,大失所望。嘴噘得能掛酒瓶。
事後,我多次問父親,那淺淺的進水渠裏哪來那麽多的“浪裏白條”?父親說是北風刮過來的,將淺水魚全刮過來了。那些魚兒到進水渠裏避風,聚集於此。此話我將信將疑,每年都刮北風,進水渠一直在那裏,唯獨那年把所有“浪裏白條”刮過來了?不會吧?一定還有別的原因。至於通過鳥兒覓食看出渠中魚,這符合科學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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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這是我們家“起簍子”最輝煌的一次。這次捉的魚比那些專業漁民一次捕到的都多,實在歎為觀止。誰曾想到,在老三的兒子出生那年冬天(1991年臘月二十),我們家捉到的魚比這次還多,竟有四百多斤。據說,那天半夜,九龍水庫管理處的人在捉大魚池裏的魚。因天氣太冷,將所有大魚捉淨後,讓老三他們捉小魚。所幸水太淺,一筷子長的小魚太多,而參與的人又少,當然就“起簍子”了。與本次相比,可謂“大巫見小巫”。此次“大起簍子”的主角是老三和小妹,父母已經“退居二線”,我和老二在外地工作。老五在荊門照看我二歲的兒子。關於這最大的一次“起簍子”,僅有老三、小妹起勁回憶,其他人沒有參與,無法引起“共鳴”。聽說,本次“起簍子”的大部分魚被母親八角一斤賣給魯武莊村的人了,臨近春節發了一筆小財。
六、尾聲
有件奇怪的事要在這裏說說。我們家的人不知吃了多少魚,可到了我兒子這輩,竟沒有一個喜歡吃魚的;我兒子尤其不愛食魚,不僅如此,他連所有水裏的食品,如螃蟹、龍蝦、海參等美味天生厭惡,嚐一口都不行。問他為什麽,他說不知道,就是聞不得那腥味。我見過有人不食沒有鱗的魚,如鯰魚、鱔魚、泥鰍等;也見過不食長羽毛的禽類的肉,如雞鴨鵝、鵪鴝、鴿子等。這些人天生過敏所忌諱的食物,別人將那些東西剁碎,混合別的東西,炸成肉丸,也能吃出來,吐掉。像我兒子這樣不食水裏的所有物產,的確聞所未聞,這裏有什麽神秘的淵源?是不是老天爺在責怪我們家吃魚太多?想想也覺得不會呀,我們總比那些海邊的漁民吃魚少吧。再說,這些“起簍子”的魚兒大多是在我家最困難的時候,被賣掉換錢救窮的。小字輩不食魚的深層次原因,不得而知。
在此,我感謝曾救我家於貧困的那些魚兒!我懷著感恩的心情紀念那些“起簍子”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