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之間
(2005-01-30 20:51:42)
下一個
一片漆黑。
我伸出五指,什麽也看不見。湊近臉前晃動了幾下,還是什麽也看不見。直到幾乎插進鼻孔裏,才確定手的存在,鼻子的存在,以及我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實體的存在。
這是在什麽地方來著?
我努力回憶思考。應該是曼穀詩隆區索非泰爾酒店的電梯裏。
怎麽會到這兒來?
對了。曼穀郵報“周末好去處”欄目介紹這裏正在舉辦荷蘭攝影展覽,在37樓的展廳。眼下泰國正是炎炎夏季,氣溫高達39攝氏度。躲進高級酒店享受免費空調,同時又能大飽眼福,精神物質雙豐收。
出了什麽事呢?我習慣地閉上眼睛。睜眼閉眼已沒有區別。
奔馳車緩緩駛進停車場。警衛對我立正行禮。恐怕是對車行禮,因為S係列、又是新款式,在曼穀不多見,到哪裏都倍受嗬護。左拐彎,上電梯,發現沒有37層。決定先到標明的最高層10樓再轉換。電梯似乎很不情願,哼哼唧唧地往上爬。到了7層停下,進來一位身著白色製服的服務生,身子往下一挫對我表示問候,手裏端個空盤子。電梯們緩緩關閉,繼續往上爬。
“先生您要去哪兒?”他看了一下電梯控製板,問道。
“37樓展覽廳。”
“那麽您應該到一樓大廳,然後轉乘直達電梯。”他很熱情,不等我點頭,熟練地先摁大廳鍵,隨即又摁下他要去的樓層,8樓。小臂帶動手腕牽動手指的兩次點擊動作前後不超過一秒鍾 。。。。
這就出了麻煩,很大的麻煩。對我可以說是一次生與死的經曆。
刹那間,正在爬行的電梯發出一溜唱歌練聲似的下滑音,又象是老年人打了個其長無比的飽嗝後,嘎然停止。電梯內的照明燈眨了兩下隨即熄滅。頓時,明亮的雙眼失去任何視覺效果,好象被人突然從背後用手死死蒙住,沒有一絲光線。
“啊。。。”我失聲叫道。
怎麽回事?腦子裏迅速閃過一串問號:會不會是那服務生電鈕摁地太快,造成電路短路?會不會是這電梯年老不堪重負,走完了最後的路程?會不會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要鎮靜,莫慌張。黑暗中那服務生摸到緊急呼叫按鍵,劈啪劈啪摁了幾下。對講機猶豫片刻,嚓啦嚓啦,傳來一位女性聲音。
謝天謝地,至少還能對外呼叫。
“技術人員正在檢查線路,隻需幾分鍾,”服務生告訴我。那口氣,象聯合國醫務室給所有頭痛腦熱的病人開泰勒農感冒藥:“沒有問題,過兩天就好。”
但願如此。我心裏稍有平靜,大腦隨即轉動開來。趕上電梯內遇險這可是頭一次。雖然電影電視上看過不少類似畫麵,那都是作為邊吃邊喝的旁觀者。現在正好可以切身體驗黑暗的神秘效應,感受臨危不亂的心境。這些都是極好的創作素材。當年毛澤東在延安抗戰時就號召作家們親身體驗生活創造好作品。
當然話說回來,也不可能要求每個人經曆每一種事。更多的作品內容還是道聽途說再加上豐富的想象力得來,一樣能糊人唬鬼。電影戲劇表演藝術裏就非常強調演員根據第二手資料進行間接體驗。正因為如此,如果撞上親身經曆,是極為難得可貴的,比如眼下發生的情況。
服務生把盤子放到地上,金屬碰撞木版的清脆聲把我帶回現實。
電梯故障不外有幾種可能:a) 電路短路之類小毛病,換個保險絲什麽的就可以;b)年久失修,需要動大手術,要去原廠訂購配件,又正趕上周末不開門。c) 兩者都不是。找不到原因。
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封閉的電梯內,溫度逐步升高。一線生存的希望似乎漸漸離我遠去。黑暗開始露出猙獰的麵目,呲牙咧嘴地向我逼近。有些缺氧昏沉沉。
“怎麽還沒消息?”我耐不住了。
那服務生趕緊衝著對講機又是一陣劈裏啪拉呼叫。
“嗷,是停電了。正在啟動備用發電機,”他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我屏住呼吸,側耳捕捉任何輕微的響聲。真的,頭頂上隱約傳來電機哼鳴電纜抖動的聲音,似乎層層向下傳遞。心裏不禁踏實了一些。真要馬上就出去,還有點不情願放棄這寶貴生活體驗。
我又深吸了一口氣,並試著沉入丹田,壓在橫膈膜下,再噘起嘴象吐煙圈一般緩緩吹出。這是當年在話劇團采用的練聲法,很有點練氣功的效果。估計超量吸入並且充分吸收氧氣,有助於緩解大腦神經,調節情緒。
去年初從紐約轉來曼穀工作。當地人不急不躁、一步四拍(四在泰國是好數字)的熱帶生活節奏,對我的紐約式急噪性情有不少感化改良。開車摁喇叭少了,雖然偶爾還是用它教訓過分自由化的突突三輪車;辦事排隊有耐心了,隨身必帶索尼掌中寶看言情小說;髒話粗話不太出口了,當地人與世無爭的生活,招牌式的友善笑意,不時讓人感到如同含了瑞士Aicola潤喉片般清爽。
我很欽佩自己眼下的表現。真正是臨危不懼呢。這種生與死的臨界經曆,會使人的心理承受力出現質的反應,對生命的意識變得模糊。有血有肉的心靈似乎從此裹上一層盔甲,一切都很淡漠,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戰場上死裏逃生,致命車禍或是病危多時,但最後又撿回性命的人,大多是這樣。甚至連進了一趟局子或監獄,也會產生“過來人”的感覺。
晚上一定要找個好餐館品味人生。泰國咖哩螃蟹,日本壽司,還是韓國烤肉?中餐就算了,油水太大。說是不用味精了,又發明了雞精。
電機聲什麽時候消失了?
周圍死一般的沉寂。裝進棺材埋到地下也不過是這麽無聲無息吧。我的患難戰友,那同電梯的服務生,居然一直保持沉默,仿佛用隱形術逍遁了。我有點發毛,心跳加快。
“好象又沒動靜了,”我聲音有些顫抖,在氧氣越來越稀薄的電梯裏竟象蚊子哼哼。
那服務生在黑暗中拍打對講機,又發出一連串我聽不懂但牽係我生死的話語,音調明顯提高。在我聽來,不諦是電影《英雄兒女》中王成壯烈獻身前的最後呼叫。
“備用電機用不上,因為這是部服務電梯。他們說待會兒技術人員會來橇開電梯門。”
什麽?!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感到被漠視存在,被無情拋棄。像隻掉到枯井下的流浪狗在哀傷嚎叫,人們卻告訴它:別著急,待會兒就來救你。
這是服務電梯?所以就低人一等?所以關在這黑籠子裏的人就不值錢?
橇開電梯門?講得輕鬆!找不到電梯準確位置怎麽辦?電梯正卡在兩層樓之間怎麽辦?電梯門沒電咬合太死扒拉不開怎麽辦?
滴滴汗水在脖子上匯成細流,沿著脊椎往下淌。遺囑!突然想到一直沒有作這種準備,因為咱華人最忌諱。財產不多,真要作到公平分配也不一定容易。人壽保險倒是有幾十萬美元,保單卻忘了存放何處。那還是當年在紐約時被賣保險的朋友連哄帶騙的結果。可以想象那家夥雙腿翹在辦公桌上,臉上掛著“早就告訴過你”的表情,心裏琢磨著下次推銷保險又有了活生生的例子。
心理承受能力幾乎達到極限。黑暗的惡魔控製了大腦每根神經,希望被絕望全然吞噬。恐懼如同靜脈注射液緩緩滲入肢體,流向每一根血管。每個毛細血孔都張開驚恐的眼睛。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兩手習慣地抱住腦袋。頭皮發麻,渾身發軟。一絲靈魂出竅。
黑暗中,兩個女兒披頭散發向我奔來。
大女兒手裏拿著大提琴弓,“Dad, hang in there!”
小女兒懷裏抱著凱蒂貓娃娃,“Somebody call the firemen!”
老婆一臉怒氣跟在後麵:泰國怎麽盡出這種怪事?找律師起訴索賠!
溫度持續升高,四肢開始發涼,僵硬的身體象肉類加工廠冷凍車間倒掛的全豬。失去了知覺,失去了思維。失去了一切。
嘭!嘭!嘭!
好象是敲牆聲。救援人員來了!我猛然驚醒,發瘋似的用拳頭敲打電梯牆,把渾身的憤怒、殘存的希望都集中到手上。我在這兒!快救我出去!你們這幫。。。
雙膝半彎,低頭駝背,我象隻鬥敗的公雞有氣無力地走出電梯。窗戶投射進的陽光刺得雙眼發花,頭腦發暈。真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左右張望,沒有醫護人員推著氧氣瓶焦急地等待,沒有經理主管端著咖啡橙汁兒同情慰問,連橇開電梯門的人也沒和我打招呼,那表情,倒象我該向他鞠躬致謝。一切就象沒有發生。一切更象天天發生而習以為常了。
活見鬼。
沿著緊急通道一步一顫,步步顫顫地走到大廳,栽進雙人床大的鬆軟沙發,眼珠直勾勾地愣神。周圍的客人悠閑地進進出出,前台小姐臉上掛著甜蜜的笑容。電力沒有完全恢複,但舉架有三層樓高的迎客大廳裏灑滿柔和自然的光線,竟比平時增添了幾分神秘和魅力。
我閉上雙眼。黑暗再次降臨,但它不再可怖猙獰。因為我知道,隻要睜開雙眼,光明將頃刻瀉入心田。就這樣,吧嗒,輕輕抬起眼皮。
沒有經曆過全然黑暗的痛苦,就難以珍惜光明的寶貴。再有想象力的間接體驗也很難。
真希望永遠這樣充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