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非洲草原的呼喚

這個故事並非一篇傳記。如果從繪畫的角度看，甚至不能算作肖像畫。它隻是作者根據某個熟人的生活工作情節，揉入自身體驗感受，提煉升華而繪製的一幅印象派作品。而且，距離越遠，觀賞效果越好。 一。 忽閃著銀光的越野車背著兩條黑色行李架，在幽黯中靈活地左拐右轉，駛出聯合國大樓一層專用停車場。開車人戴著墨鏡，沒有什麽表情，隻隱約看出剪著齊耳短發，頭部隨著車子的轉向而和諧自然的左右傾斜。17英寸的寬紋橡膠輪子親吻著粗沙路麵，不時發出吱吱有味的聲音。一條35度斜坡出現，幾乎聽不到引擎加速用力，車子已怡然自得地爬上來。依仗離地淨空20厘米的車身，稍加晃動，便跨過高高隆起的減速路障，轉眼間來到大門口。 身著天藍色製服的警衛，不看車號便認出這車子。慌忙摁動電鈕，象舉行升旗儀式似的抬起掛有鮮紅STOP旗子的欄杆，立正行禮。大臂加小臂的彎曲動作，與斜刺衝天的欄杆，構成一大一小三角幾何圖形。 車子略為停頓，配有防衝撞鐵杠的車頭似乎蠻有教養的略為一挫。車內，單手扶持方向盤挺胸端坐的駕車人，也很默契地隔著茶色玻璃向警衛略為點頭。瞬間，目光直視，右腳從刹車板換到油門，棒球棍般粗的鍍鉻排氣管吐出憋了一天的濁氣：GO！越野車和駕車人迫不及待雙雙拐入東行的國賓大道，撒歡似地消失在滾滾的車流中。 斜掛的夕陽忙不迭追趕上來，依然火辣的光線穿過棕櫚樹葉投照在車後黑色備用胎罩上，塗抹成不規則黃黑色相間的迷彩服效果，隨著車身的移動變幻莫測。依稀可以辨認出輪胎罩上幾個英文字母：HONDA CR-V。 二。 “我跟你講，我真是特別喜愛越野車。而且說來有趣，跟非洲還有很大關係。” 本田CR-V的駕車人，也就是本書的女主人，十分健談地打開話匣子。 為方便起見，這裏姑且采用“女主人”這一代名詞。一來是女性，二來又是故事的主要人物，再貼切不過。當然也可以海闊天空地編個什麽辛佳、麗人甚至真優美之類的雅號，不過總覺得牽強附會。 “那是1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非洲出差。南部非洲納米比亞。那種地方，車才開幾分鍾，嘿，沒路了。遠看上去一馬平川，可是草底下那個坑坑窪窪，不曉得藏了些什麽東西。能用的隻有四輪驅動越野車，象撒蹄奔跑的野生動物。有時候遇到當地武裝衝突，我們撤離時簡直是慌不擇路，越野車就更有用了。從那以後我就愛死了越野車，對非洲也產生特殊感情。” 女主人講起話來象電台說書人富於渲染，還配上豐富的表情和比劃的動作。 明亮的光線經過茶色玻璃的過濾透照在車內，女主人看上去與越野車交相輝映，又一並溶入自然環境。皮膚是那種常年野外生活風吹日曬的天然著色，衣著是那種簡便樸素的裝束。顏色沒有大紅大綠，有的是那淡淡的土色，黃色，棕色。即使是有些紅色，也是那種象在洗衣機裏先攪了十遍的褪色水磨石牛仔褲的樣子，泛出淡淡的泥土氣息。那感覺，猶如剛從山區林間探險來，又好象隨時準備外出野遊。而且從不化妝，至少工作場合和她來往的人都這麽認為。 她並非屬於放任自流型。衣著簡樸但不隨便。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女主人的行頭大多在固定裁縫鋪裏量體打造，不是那種百貨店裏統一號碼的大路貨。那視覺效果，如同錢鍾書先生所描述，不象衣服跟了身體做的，真像身體適應著衣服生長的。服裝樣式也極具個性。常常是兩件式的套裝，而且裙子總是裁剪得寬鬆有餘。其實按照五十四五的年齡來看，女主人是保養得相當不錯，完全不必擔心有什麽多餘部分突出。可是呢，她偏愛的越野車底盤高，上下如同跨戰馬。而且她又習慣於競走運動員走路架式。總而言之，她是無法忍受那種充分展示曲線美的裙子拉拉扯扯。 金銀首飾也是不沾邊的。不需要這些熠熠閃光叮當作響的玩藝兒，也不想給大自然帶來不和諧的金屬碰撞聲。最多脖子上掛些石頭骨頭珠子串成的項鏈，不知是哪年哪月在哪個國家的集市地攤上買的。按理，女主人位居司局級，稅後年薪近10萬美元，購置些香奈兒,瓦薩奇或是瓦倫提諾什麽的名牌時裝算不上顯擺，還能增加身價份量。不過人各有好，無須隨波逐流人雲亦雲。而且更重要的是官作到這份兒上，是眾人適應她，而不是她顧忌眾人了。 三。 銀色本田CR－V閃燈右拐，駛上一條單行街道。 走完曼穀城那段寬敞平坦、類似北京長安街的國賓大道，路麵變得狹窄坑窪，車速放慢了許多，路邊的樹木和交通警察的數量同時明顯減少。當地特有的突突三輪出租車前拱後突，兩輪摩托出租車更是見縫插針，在排長龍的車流中肆意甩畫著S型Z型或是野獸派畫家的任意發揮型。而且呢，駕車人和乘客一樣踢踏著拖鞋，露出常年光腳形成的那十三不靠的腳趾頭。 曼穀的交通同其他發展經濟國家相似，車多路少，不過一般情況下大致過得去。若趕上惡劣尖峰時節，每小時磨蹭一公裏不足為奇，可與紐約曼哈頓爭搶吉尼斯世界記錄。 女主人月底要回非洲了。 眾人交頭接耳，沸沸揚揚。畢竟，兩年前她剛從非洲應聘到曼穀工作，官階晉一級，銀俸長一鬥。現在又申請調回非洲，而且級別薪水維持不變，隻加點艱苦地區補貼費。須知聯合國工作屬於鐵飯碗性質，又最講究人道主義人權自由。對雇員很少勉為其難，更不用說逼上梁山。凡事但求無過，便可穩坐江山，年年自動升級漲錢，直奔60歲時保值保量的退休金去了。當然，也有那雄心野心兼備的人，趁著年輕力壯或無牽無掛時誌願申請支邊。求得是日後三級跳，衣錦還鄉。所以說，重演“走出非洲”電影的人不少，實踐“重返非洲”的事例不多。旅遊觀光自然另當別論。 由此來看，女主人的故事似乎有點象傑克倫敦的小說“荒野的呼喚”。 “非洲是不是有某種神秘的東西在召喚你？” 哈哈哈。女主人對這一玄乎惜惜的問題發出爽朗的笑聲，似乎並不驚訝。 “我告訴你，非洲對我的確有特殊的吸引力，”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曼穀有它的優點，但也缺少很多非洲的特色。” 回答流利，如同看著字幕機念稿子。 靈牙利齒本是她的特色。不是那種信口開河，更多是心直口快。想心所想，為心所為。沒有什麽欲言又止，也不講究彎彎繞。這也是她辦事的風格，追求效率，快刀斬亂麻。遇到問題也很少講情麵，大有耳提麵命之勢。與她共事的人都清楚這點，手下聽命的人更有切膚之感。在禮儀重重繁文縟節的工作環境中，這種風格猶如時常一陣涼爽的清風拂麵。然而，聯合國官僚機構多年玩弄政治權術，積重難返。更趕上泰國熱帶地區特有的四平八穩悠哉悠哉生活方式。女主人的大刀闊斧風火夾攻自然在上下之間引起一些摩擦和非議。她所強力推動實施的眾多改革措施，直接受益的是低層的職員。負責執行的中層幹部叫苦不迭，同級和上級官員則常有微辭。所以此次掛冠離去的背後，其實帶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色彩。正襯托出她瀟灑自如桀驁不馴的性格基調。 誠然，官作到一定級別的人，才有資格和膽量保持鮮明的自身個性，如果多年的韜晦臥薪嚐膽仍未磨平原先突起的觸角。並且如果沒有更大更遠的野心的話。但是一旦遇到高手賞識，則又是一回事。 “離開曼穀有兩點我最不留戀：炎熱的氣候和嘈雜擁擠的交通，”女主人瞥了一眼前方宛如長龍蜿蜒曲折的大小車輛，不無感慨。“這也正是非洲令我心馳神往的原因。” 坐在高人一等的越野車上前後張望，那感覺如同在草原策馬放牧般精神振奮。 女主人天生好動。一得空閑便棄家出走遊山玩水，著迷地融匯於大自然，置身於動物植物之中，尋求心靈的感應和慰籍。曼穀其實也是世界級觀光城市，泰國也有許多可親可愛的青山綠水和質樸善良的民眾。那招牌式的合掌行禮和迷人的笑臉征服了多少歐美遊子。然而，由於大力鼓動外匯收入，千篇一律地推銷商品化服務，四處竟散發出那種錢幣使用過多過久而帶有的腐味黴味，如同到處可見的汙水溝令人搐鼻。 年平均30攝氏度的熱帶高溫也限製了伸展空間。一年四季在開著空調關著窗戶的車子房子之間轉台，衣服上熏陶的隱約氣味象多年被遺忘在冰箱底層的朝鮮泡菜。 然而，如此環境下女主人並不逃避現實。她天生樂觀隨遇而安，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經一番觀察了解，決定入鄉隨俗，轉向擁抱泰國在世界出了名的按摩服務和司芭（spa）全套保養療法。曼穀大小按摩院多如牛毛。泰式，油式，土耳其式，服務周全。足部，臉部，全身，麵麵俱到。價格也是出奇的低廉。比如那泰式按摩，拳打腳踢拉拉扯扯恨不得五馬分屍。兩個小時下來，6－7個美元解決問題。這在紐約50美元外加小費還不一定能打發。 司芭全套保養療法更上三層樓。腳下潺潺流水，身邊鳥語花香。極盡古代現代之能，匯集熏蒸煮烤之技。使人浸淫在身心愉悅騰雲駕霧中，大有脫胎換骨洗頭改麵飄然成仙之勢。一次下來她便為之拜倒，自詡為“司芭狂”。從此短則一二小時，長則一二天，女主人在那小橋流水人家的營造天地裏心曠神怡流連忘返。那裏成了她回歸自然神遊荒野的克隆場所。 女主人為此製定走出去請進來的政策。平時聘請固定專業按摩師每周上門服務，足不出戶而享盡天下福。節假日則漫天飛行，造訪泰國各處司芭休養勝地，踏遍山澗海邊的大小高級私人酒店俱樂部。同時精心記錄點滴體驗感受，準備編寫成書印刷出版。如此日子倒也一派逍遙自在。 四。 然而。每根筋骨伸展舒適，每塊肌膚油滑滋潤後，總感到少了點什麽，有種隱約的失落。“到過非洲的人，都有一種想再回去的潛在願望，”她曾在某家報紙投稿說。 廣袤無垠的草原，插著寥寥無幾顧影自憐的雨傘樹。藍天白雲如同舞台布景般透明洗練。飛禽自在地遨遊天空，走獸恬靜地低頭覓食。一陣涼爽的清風吹過，象掀動巨大無比的綠色床單，漣漪起伏的草浪嬉笑著奔向遠方。 女主人佇立馬上，默默地注視著這一片安逸升平的景色，陶醉在天地人和返璞歸真的境界。此時此刻，可以回首往事思索人生浮想聯翩。也可以閉上眼睛排除雜念，呼吸草的芬芳，感受風的輕柔，聆聽鳥的鳴囀。神色恍惚之間，整個身心似乎投入那齊腰深的草叢，漸漸隱去了。 女主人對非洲的特殊情感，是對大自然純樸粗曠無拘無束的渴望和追求。這種原生情結帶有幾分野性，幾分單刀闖天下的颯爽。三十年前她剛進聯合國，在紐約總部當打字員時，曾為表達個人政治觀點而糾合一批熱血青年，夜深人靜時闖蕩紐約街頭張貼大字報，差點被警察逮住鋃鐺入獄。數年後，她隻身前往北歐島國，在一個與電絕緣與世隔離的偏僻農莊一住十幾天，擠奶養豬放馬喂雞樣樣幹。腳踩泥土頭頂青天，在天地合一的荒野之間擺脫塵世喧囂煩惱，求得心靈的淨化和洗滌。其功效，竟有點象如今有人靠吃藥洗腸排泄油膩脂肪的做法。 女主人十分熟悉多種動植物，可以隨意說出它們的中英文名字。對東非草原更是如數家珍。她對動物的感覺和關係非常獨特，充分體現主權獨立和平共處精神。態度之虔誠，性情之純真，有時達到難以置信的程度。比如家裏有了老鼠，那是不可以人人喊打的，甚至趕出家門也不行。“為什麽要讓它們流落街頭呢？” 按照女主人的話說，她與動物之間存在著超越有形語言的精神交流。她對動物的暗默了解幾乎達到以心傳心的程度。這種現象通常發生在擁有相同頻率的人（或動物）之間，相互共振，接受信息感應。 五。 一片沉重的烏雲不期而至，半邊天空帶了墨鏡般唰地黑了下來，瓢潑大雨則象拽著大人衣襟的孩子緊跟其後。好一部配合默契的自然交響三部曲。霎時間，風雨交加，水霧彌漫，數米之外景物不辨，那房屋街道車輛統統被吞噬埋沒杳無蹤跡，隻剩下這本田CR－V孤海行舟。所到之處，車輪兩邊飛濺的水流，象是越野車平地生出一對翅膀。 女主人漫不經心地擰開擋風玻璃的雨刷子，順手摘下墨鏡扔到車門邊的夾層屜鬥。 “話說回來，其實我也沒有那麽玄乎。醬子聽起來好象凱文考斯特納主演的‘與狼共舞’那樣神乎其神了。”（醬子，台灣人說“這樣子”的方法。）美國電影“與狼共舞”描寫男主人在草原與狼共同生活心心相印的故事，囊獲1990年63屆奧斯卡六項金獎，包括最佳攝影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在歐美掀起一股回歸自然的風潮。 “喜愛大自然不假，喜愛活動不假。非洲呢也是喜愛，但還沒到致命誘惑為它瘋狂的程度。”聽起來很有點文學作品裏的反高潮味道。 女主人似乎總有些出乎意料的話語和舉動。愛動的人大多懷有強烈的好奇心，好奇心促成敏銳的觀察力。於是更樂於接受新事物。也就更喜歡打破常規，不按牌理出牌，讓人瞠乎其後。 “就說這次工作調動。其實非洲並不是我的第一選擇。之前也嚐試申請過北美和歐洲的位子，隻是他們另有高手罷了。” 女主人直率坦蕩得又讓人出乎意料。 雨水肆無忌憚地衝擊下來，雨刷子頑強執著地來回奔跑，仿佛在擋風玻璃上展開沒完沒了的陣地爭奪戰。 仔細想來，這也是人之常情，說明她還沒有感情用事到頭腦發昏失去理智。愛自然，愛活動，並不一定要去非洲。去非洲，也不是要去非洲大陸任何地區。撒哈拉沙漠的氣溫比曼穀高出十幾度，許多國家的交通流暢多是因為兵荒馬亂沒人敢上街。在那裏越野車是盜賊的最愛。蜷曲在鐵絲網電網重重包圍的非洲小院裏，翹首盼望千裏之外訂購的皮膚保養品，還是不及晚上10點照樣逛商場的都市生活來得愜意。 其實生活本身是一種平衡的藝術。有所得必有所失，盡善盡美是不存在的。一如女主人所喜愛的越野車。四輪驅動翻山越嶺，但車身笨重，拐彎不靈便，尤其是耗油量汙染程度都高於普通車。實在談不上環保意識。 走近自然也罷，回歸自然也罷，女主人不會也沒必要舍棄她那舒適甚至有些奢侈的生活方式。非洲的新居少不了洋樓小院，裏外傭人伺服。新辦公室也依然是寬敞明亮，陳設精美。周末駕駛著簇新帶天窗的越野車去觀賞動物，高級尼康相機眼睛眨個不停。按摩和spa保養肯定不會戒除，那玩意兒是非常上癮刻骨銘心的。 在某種意義上，女主人從曼穀重返非洲，與不少歐美洋人遷居泰國，都是不滿現狀並敢於追求新的生活環境和方式。也需要有割舍家庭紐帶隻身闖蕩江湖的瀟灑。所以不能籠統說曼穀的條件更惡劣，或是非洲的環境更吸引人。就象有人愛吃臭豆腐，有人愛啃榴璉果，還有人隻喝白開水一樣。 六。 本田CR-V緩緩駛進一幢裏外爬滿牽牛花的小院。 雨停了，晚霞的柔光映照在高聳的 棕櫚樹梢，晶瑩的水珠從肥厚翠綠的芒果樹葉上劈啪劈啪滴落下來。遠處飄來街頭小販烤田雞魷魚的陣陣焦味。 再過兩天，這小院就要換新住戶了。再過兩天，這越野車也要轉給新主人了。女主人打開車窗，一股潮濕清爽的熱氣迎麵撲來。她靜靜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色，回憶起過去兩年裏這固定的家和活動的車給她營造的工作生活環境。片刻，隻是稍許片刻，她便擰轉鑰匙熄火，開門下車離去。。。。 女主人的故事沒有講完。畢竟這世界還很大，很精彩。 “每個夜晚在夢中我看見你，我觸摸你。”女主人臨別前，秘書處員工自願為她發起別開生麵前所未有的歡送會。驚訝感動難得語無倫次的女主人，選唱了電影‘泰坦尼號’主題歌。聲情並茂，十分投入。 “你叩開我的心扉。我倆永遠這樣相依偎。在我的懷抱裏安睡吧，我的心兒從此將不停地飛，不停地飛。” 這是對生命的頑強熱愛，對個性生活的執著追求。 再見了，曼穀。非洲，我又回來了。 女主人操作自己生命之船揚帆啟程，駛向人生旅途的下一個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