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 同 行
(2005-04-03 18:22:12)
下一個
狹長的候車室裏稀稀拉拉地有一撥又一撥人進來或出去.大都帶著些倦容,有些
衣冠不整.一群Amish(阿米士)的人在候車.男子是清一色的淺藍上衣淺藍長褲,人人
手持一個四四方方的黑色皮包;女子則是一襲的深藍長裙,頭頂一個圓筒帽,帽後連
著一塊披肩將整個後脖頸裹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出一張張白裏透紅的臉.那手工製作
的衣服、提包,從式樣、質地和顏色都固執地顯露出與這個世界的毫不相幹.一個個
又都是漠然的神情,連那幾個隨行的孩子也是不帶一絲好奇與興奮的淡然.於是本來
就空曠的大廳裏便愈加透出幾分落泊與淒清.
一大早就到了車站,等著換另一趟去學校的"灰狗".星期天的早晨,車站附近
幾乎所有店鋪都還閉著門.又靜不下心來看書,兩三個小時的間隔,幹坐在候車室清
冷的鐵椅上有些百無聊賴.目光卻是頻繁地四處巡梭著.隻是掃過來尋過去的也未見
得有一丁點亮麗,心裏便愈加有些倦怠與無聊.
不知何時售票櫃台前出現了一個高挑的白人姑娘.售票處就在正前方不遠處,那
姑娘的身影便清清楚楚地映入了眼簾:她上身緊繃著一件灰蘭色的背心,一條淡黃色
的短褲裹著豐諛的臀部.露出的肌肉呈棕褐色,結實而光滑,雙腿修長健美,腳下似
乎是一雙黑涼鞋.一頭齊耳的栗色頭發,上麵一根斜插的發夾在隨意中透出幾分有別
於了草的刻意梳理.臉龐看不大真切,也看不出到底是多大年齡,但從那親盈的動作
及膚色判斷,她不會超過二十.
那姑娘似乎是來買票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姑娘,個子要矮很多,也不那麽鮮亮.
心裏一直在告誡著不能肆無忌憚地老盯著一個姑娘看,目光卻不大爭氣,時不時地隨
了那高個姑娘的腳步而移動,於是便有些躲躲閃閃,自個兒臉上有了些不自然.那姑
娘大概也注意到了從這邊源源而去的目光,也向這邊轉過頭來.這邊慌忙把目光收了,
卻也看到了姑娘一張端莊姣好的臉龐.於是心中又有幾分莫名其妙的得意.但一會兒
功夫那兩位姑娘便離開了售票櫃台.目送著她們消失在大廳的另一頭,心中複又生出
幾分懈怠,外加幾絲新添的無奈與悵然.
好歹熬到了快要上車的時間,稀稀拉拉的幾個人於是往門口匯集.她竟意外地又
一次出現了,站在前麵等著上同一輛"灰狗".車子還未來,人們都安靜地等待著.
剛才陪她的那位故娘不見了.她高高的身子鶴立雞群般地立在那裏,背上斜挎著一個
碩大的背包.從背後望去,她那原本上下洋溢著勃勃活力的身子竟軟化安靜了下來,
透出幾絲孤單和寂寥.美國到處是小獸般豐滿飽脹的姑娘,雖然偶爾也會讓人覺得心
中有野獸亂串,卻難以讓人滋生那種綿延不斷揮灑不去的隱隱作疼的感覺.也許是早
先讀過的戴望舒的"雨巷"已經化入骨髓,也許是因為人在旅途,自己心裏原本鬱積
著一縷如影隨形的寂寥,便不知不覺中一直在企盼著那種彳亍彷徨在街頭的帶幾分淒
愁哀怨罩幾許迷茫惆悵的姑娘.而美國到處是喧嚷嘈雜,絕沒有姑娘撐一把油紙傘默
默地彳亍在雨巷.但人總有孤單獨處的時候,壁如此時此地她獨自在外,所有的快活
喧鬧都已了無痕跡,便少了一些張揚,多了幾分溫暖的淒清與感傷,並在一個有著
"雨巷"情節的中國男子心中隱隱觸發了一種想要走近去簇擁住那份清靜與落寞的情
懷.
她再一次捕捉到了來自身後的目光,大概同樣有幾許意外,側過頭來望了.
她先上了車.能坐三四十人的車上統共才六七個乘客,她挑了一個居中的位子坐了.
自己隨後也上了車.她前後兩排坐位都空著,後麵還有一大半也都空著.猶豫了一下,
坐在了她的後排.
她似乎有些感到意外,扯了扯上衣,又伸出雙手攏了攏頭發.
近在咫尺,隔著坐椅可以看見她兩條渾圓胳膊上一層細白的絨毛.她先是拿出一
罐可樂喝了幾口,接著又吃起了炸土豆片什麽的.
從來就不習慣在汽車上看書.想對她說點什麽,一時又未想出合適的話題.也有
些緊張和膽怯:從小就不擅長於跟女孩子套近乎,更沒接觸過什麽美國姑娘,英語又
遠不象中文那樣得心應手.但心中又確實有一種欲望想要做點什麽,惶惶然地好一陣
拿不定主意.最後便覺得有些困:畢竟早晨四點就起床了,於是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
起來.
蒙朧中好像車上的人都在紛紛往外走,睜眼一看,車上隻剩下了她和自己.便
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她告訴說好像這輛車壞了,要換另一輛車.順帶也打聽到她也
是俄亥俄大學的,學的是機械工程.拿了提包上了旁邊的另一輛車.這次自己撿了
居中的位子坐了,前後兩排坐位都空著,後麵還有一大半也都空著.她隨後也上了
車,未見猶豫地坐在了自己的前排.
不一會,車子開動了.她從提包中掏出紙筆寫起了什麽.大概受到了她主動坐到
前排的鼓勵,便又想挑起話題,問她現在是幾年級,來自何處之類.她那邊則把頭
微微側轉過來,問一句答一句的,語氣平靜,不大象要拒人於千裏之外,也看不出
十足的熱忱.心中便有些嘀咕:她這是出於害羞呢還是真沒有興趣.也有些無名的
怨艾:如果毫無談興,又何不坐遠點;如果有心接近,又為何不表露一絲熱忱,譬
如主動問點什麽.同時心中還有幾許失望與自責,也懷疑起自己的"雨巷"情節是
否誠懇:或許自己真正喜愛的不過是女子淒清寂寥下的那種柔順,而自己向來所反
感的也隻是美國姑娘直白熱忱所顯露的那份強悍而非直露本身? 這時便想起了另一
位美國姑娘阿麗.
阿麗是學校的遊泳運動員,說話幹事總是一副風風火火匆匆忙忙的樣子.與自
己一起作過兩個Project(項目), 自始至終顯得十分幹練精明.但自己常在心裏說:
她如果能學著悠著細膩點兒該多好!但慢慢地又有些喜歡阿麗那種美國姑娘特有的一
驚一咋的友好熱忱及隨口而出的甜言蜜語.很少參加班上美國同學舉辦的party(聚
會), 偶爾參加時阿麗會特地過來說"I am so glad you come!"(真高興你能來!).
好幾次在校園內步行,身旁突然駛來一部車子,從車窗內探出頭來請上車的都是阿
麗.阿麗不藏不掩的爽朗這時竟是如此可愛.自己原來已經不知不覺地在心底認可
了阿麗.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見她仍在不停地寫著些什麽,自己最初的興致已涼了
一大半,又感到有些犯困,便靠了椅子接著迷糊.車窗外,鬱鬱蔥蔥的林木無休無止
地掠過,五月的陽光明媚得讓人心酸;天空默默地湛藍著,飄浮的片片白雲似有若無.
再次精神抖擻地睜開眼睛時,"灰狗"已快要抵達學校了.不甘心,想重新挑起
話題.見她還未停筆,便說了句:"怎麽還沒寫完?"她那邊便把紙筆收了,頭又一
次微微側過來.便又開始聊,聊學校,專業,聊各自的hometown(家鄉)及畢業後的
打算.知道她才是大一,來自自己曾就讀過並即將去工作的所在地克利夫蘭. 她仍是
不慍不火的,語氣平靜得讓人生疑.拉拉雜雜地也算談了不少,隻是,雙方自始至終
都未通報姓名.其實,幾次想要問她,而且,自己的名片就在上衣口袋裏.
而這時學校說到就到了,統共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真是說快也快嗬.
她坐在前排,提著行李先下了車.跟著也下了車,作出不慌不忙的樣子,心裏
卻分明有幾分緊張:要不要叫住她,可以給她名片,也想過要她的電話號碼......
偌大的校園,幾條道路延伸到四方.也不知她住在何處?這時她分明在前麵停
住了,似乎遲疑著.想要跟上前去,卻仍在猶豫,有些膽怯.
而她終於踏上了旁邊的一條小道.便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潮水般漫上心頭,夾
雜著說不清道不白的自責、羞愧、惱怒和悵然.而目光卻始終釘在她的背上.她這
時卻轉過頭來,揮揮手說了聲"Bye-bye!",並露出一個微笑,很費勁很勉強的那
種,帶幾絲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