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九(十四)

與其在懸崖邊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1.
過年總是和其樂融融，和家團聚這樣的字眼聯係在一起。包餃子，放爆竹，竄門拜年，
小孩子歡快的玩耍，大人們會心的微笑，一切是那麽美好。但蕭十九沒心情想這些，因
為，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離家在外的一個人的除夕，竟然還不是最糟糕的。因為他連吃
飯的錢都沒有了。包括蕭十九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有誰又能想到揮金如土的蕭十九會淪
落到如此地步呢？他隻能和帥哥形影相吊。

蕭十九賣掉了輔導班，把錢寄回家裏，隻給自己留了一千塊。他不是一個容易被困難打
敗的人，但身上隻有一千塊錢的他，決定要好好放縱一下自己的情緒。對於為什麽他要
在五天之內把這一千塊錢花光，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想像荊有情那樣，要看看自己
的熱鬧。

但這實在是個矛盾，想看自己身無分文沒飯吃的樣子，卻首先要填飽自己的肚子才行。

當蕭十九意識到這一點時，他開始翻箱倒櫃搜索以前無意中扔掉的硬幣，一毛五就能買
一個饅頭，這時候的一枚硬幣是多麽珍貴呀！樓下的飯店這幾天關門，小店的煙也已經
賒了兩條，如果再找不出幾個硬幣，日子恐怕真的很難過了。不過他知道自己至少還比
乞丐強，還有煙抽，還有網上，還有空調開，還有床睡。這樣想的時候，他把每顆煙都
抽到一點不剩才扔掉，真正做到了“寧舍二畝地，不舍一煙屁。”

這時候的蕭十九還能做什麽呢？他隻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以便減少能量的消耗，順便
測試一下一個人到底能夠餓幾天。客觀來講這就叫做自作自受，可是直到現在，蕭十九
依然不後悔自己所做的。如果他後悔，他就不會把壹千塊錢幾天就揮霍掉了。他就想這
樣，是人總會有不同，自己又何必和其他人一樣呢？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他就想躺在床
上，他就想這樣過，誰能有辦法呢？當然沒有人能，即使強哥也不能。而這個事實就連
蕭十九自己都無法改變，因為他病了，他再一次臥病在床，咳嗽不止。

也許隻有當你的舉動不尋常時，你才有可能看到奇跡。規規矩矩過日子的人是很難有奇
跡的。放寒假以後，蕭十九的房間變得冷清而混亂，已經沒有任何人來。而現在不但來
了一個人，而且是誰也沒能想到的一個人，蕭十九也沒想到，小美自己也沒想到。

門依然是虛掩著，小美依然是悄悄進來。但這一次蕭十九會怎樣對她呢？

蕭十九正在欲咳還休，欲罷不能，他的臉憋得通紅，青筋都顯現，眼淚都咳出來，身體
在顫抖，手上依然夾著煙，本來就岌岌可危的煙灰終於忍受不了，逃離到被子上。蕭十
九稍微平靜一下，抹了抹眼睛，喘口氣，把煙灰撣掉，“幸好沒人看到，”蕭十九心裏這
樣說，可是當他抬起頭，整個房間凝固了，瘦弱的帥哥也停止了叫聲。蕭十九透過凝固
而混濁的空氣，在鋪滿擦完鼻涕的衛生紙的地上，也不知道是用怎樣的眼神，他看到了
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小美，有如天降。那一刻，他的感覺很虛幻。

“我是在做夢？”

“不是做夢。”

小美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感觸萬分，她左眼的一顆淚珠率先滑落。

“我背著家裏出來找你的。”那種無辜的語氣同樣是不可拒絕的。說完她憂傷的臉上多了
份為自己的勇敢而高興的喜悅。她用自己的勇敢摧毀了蕭十九對她的斥力。

蕭十九呆滯的目光變得溫和，僵硬的表情變得和緩，不僅和緩，他還笑了。

“正愁沒飯燒，天上掉下個粘豆包。”蕭十九仿佛是瞬間恢複了元氣。

小美甚至自己也沒有想到蕭十九這次對她的態度會有這麽大的轉變。而小美其實在走之
前一個小時還像沒事一樣看著電視，但當她這個想法一湧動，馬上變得不可抗拒，她為
自己這個偉大的創意感到興奮，雖然也不算很聽話的孩子，但她也是一直在父母庇護之
下茁壯成長的。今天這樣做雖然會令父母難過，但實在沒有比這更好的了。有一種花叫
曇花，它積蓄一生的力量追求一現時的美麗，有一種娥叫飛蛾，即使知道一去不返，也
要追求那一瞬間的浪漫。有一種美叫小美，她寧可得罪父母也要滿足心中的叛逆。

小美終於把房間收拾好了，這個在家從來不幹活的女孩。

“給小狗洗個澡吧？”小美對蕭十九說。

“等會再說，我們現在去吃點飯。”蕭十九這樣說著，可是他哪裏有錢呢？還是指望小美
請他呢？

“好啊，今天過年，我們去買點餃子吧。”小美說。

“不用買，”蕭十九現在精神似乎好很多，“你帶一卡通了吧？”

“帶了。”

“那就行了。”

一卡通是大學裏最近幾年才有的，以前隻有飯卡，現在有了一卡通，食堂，超市，書
店，都劃它。攜帶方便，做工精美，實在是每個在校學生居家外出的必備選擇。而且，
自從非典過後，學校看得很緊，一卡通就成了通行證，隻有刷一卡通才讓進去。今天過
年，學校為沒回家的同學準備了一頓年飯，免費的，雖然和飯店裏的沒法比，但至少比
平時是強百倍的。會有魚，會有肉，會有餃子，蕭十九已經等這頓飯很久了，隻是沒有
一卡通是進不去的。現在有了一卡通，一刷就通。

兩個人來到校門口，小美刷了卡。

“你的卡呢？”蕭十九還是被攔住了。

“我卡忘帶了，我是她同學。”蕭十九說完摟著小美往裏走，沒有給門衛回答的機會。

他還繼續摟著，因為他覺得放下了反而不自然。小美也在配合，雖然這超出她想象。她
當時想來找蕭十九的時候，根本沒想來了之後會怎麽樣，是看到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自
己傷心地走開，還是被他趕回來，如果他冷麵相對怎麽辦，晚上住在哪裏，這些她都統
統沒有想過。她隻知道她想來看他，並且很快說服自己這樣做了。沒想到現在蕭十九摟
著她走在校園裏。她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在做夢了。

校園裏也顯得很冷清，根本看不到熟悉的麵孔，偶爾有幾個家屬模樣的人走在路上。當
他們來到食堂時，總共也才三十多人在那裏，沒有一個認識的。不過小場麵依然有大人
物，常務副校長還有其他什麽校長都到場了，講話之後，開始吃飯。蕭十九早就知道這
件事，隻是他也是第一次參加。而參加了才知道原來還有驚喜，除了吃飯，每個人還發
一百塊錢，隻是要憑一卡通才能領到。蕭十九心中暗罵，三十三碗牛肉麵還能剩一塊
呢，就這樣溜走了。不過小美覺得很好玩，竟然這麽走運。

吃完飯，小美想到了父母可能在為自己擔心，雖然她走時留了張紙條，但以她媽的性
格，甚至會報案也說不定。

小美掏出手機，想給家裏打個電話。

蕭十九道：“幹什麽？給家裏打電話麽？”

小美道：“對呀，我媽肯定急死了。”小美說。

蕭十九道：“等等，別用手機打，到你們宿舍用座機打。這樣他們更放心點。”

小美道：“是啊，我怎麽沒想到。”

兩個人笑著往小美宿舍走。

“我該怎麽跟我媽說呢？”小美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蕭十九道：“你怎麽知道肯定是你媽呢？就不一定是你爸麽？”

蕭十九道：“我媽肯定在電話邊等著呢，我媽要問我在那裏我該怎麽說呀？”

蕭十九道：“當然是在學校，要不怎麽能在宿舍裏打電話。”

小美道：“對，那她要問我在幹什麽怎麽辦呢？”

蕭十九道：“你就說你有同學有急事。”

小美道：“可是我已經留了紙條說我去找一個男生。”

蕭十九道：“這樣啊，那你就說你去找阿偉了。”

小美道：“為什麽不說找你呢？”

蕭十九道：“因為你媽不認識我，隻認識阿偉，你們是老鄉。”

小美道：“好吧，我怕說露餡了被我媽發現啊，不管了，就這樣說吧。”

蕭十九道：“沒事，撒謊這種事，最重要的不是你找到什麽好的理由，而是你說話的語
氣。你一定要發揮你的演技啊。”

小美去樓上打電話，蕭十九在樓下等著。過了一會，小美下來了。

蕭十九道：“怎麽樣？”

小美得意道：“搞定了，這次撒謊我媽沒聽出來。”

蕭十九道：“怎麽以前每次你都被揭穿麽？哎，你這演技可要磨練啊。”

小美笑了，“因為這次她看不見我的表情。”

兩個人回到蕭十九的住處，蕭十九感覺吃得很飽，很久沒有的飽。看來隻有餓過的人才
能體會飽的滋味有多滋潤。但當他看到肚子幹鱉的帥哥，頓覺自己太不夠義氣了，一點
也沒給它帶回來。可憐啊，那麽活躍的帥哥，卻選錯了主人。蕭十九把它抱起來，帥哥
可憐汪汪地看著蕭十九，似乎連叫的力氣也沒了。蕭十九歎了一口氣。

“帥哥，帥哥你怎麽了，帥哥你不能死啊，我跟你相依為命同甘共苦這麽多年，可是我連
頓飽飯都沒讓你吃過，我對不起你呀，帥哥。”

小美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你是不是真的一點錢沒有了？”

“也不是一點沒有，”蕭十九站起來，還說得很輕鬆，“還有一塊三呢。”

小美不說話了，怎麽會這樣呢，同樣是一代人，為什麽差距就這麽大呢？小美的同情感
油然而生，而知道真相的人卻大抵都會認為蕭十九是罪有應得。

他們給帥哥買了點吃的，還給帥哥洗了個澡。這時蕭十九突然想起一件事。

蕭十九道：“你媽沒問你什麽時候回去麽？”

小美道：“問了，我騙她說很快就會回去的。”

蕭十九道：“等會我送你回宿舍去，你家晚上肯定會再給你打電話試探你在不在，要是你
不在的話，他們肯定很擔心，也許明天就會過來找你。”

小美道：“也是啊，可是我一個人怎麽敢啊，整棟樓都沒幾個人。”

蕭十九道：“那你今晚就睡在我這裏吧，我的床很舒服的，保你滿意。”

蕭十九說著還曖昧地笑了一下。這一下把小美搞得心神不定，想想自己太幼稚了，什麽
都沒想過，如果，

“不管怎樣我們還得去你宿舍一趟，”小美的如果還沒想完，就被蕭十九打斷了。

小美道：“幹什麽？”

蕭十九道：“再給你家打個電話，告訴你媽，說你明天就回去。”

小美忽然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也有點害怕。

當小美打完電話下來時，蕭十九已經調整好心情迎接她。他把小美攬在懷裏，有一種不
想放手的感覺。而小美也盡情地享受著非常有限的甜蜜。

“怎麽樣？”蕭十九道。

小美道：“我跟我媽說了，我叫她別出來找我。”

蕭十九道：“你說你明天回去了麽？”

小美道：“忘了。”

蕭十九道：“撒謊吧，你故意的吧？我可是看出來了，你要是真忘了還能說得這麽平靜。”

蕭十九對自己的觀察力一向是很自信的。而小美確實撒了謊，她是在上樓的時候突然改
變主意的，她想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呆一天也太少了，她爸她媽生活富足過得安逸多少
年沒有犯過愁著過急了，而蕭十九現在處境淒涼，身無分文，她不能就這樣離開。不過
她的撒謊技術確實如蕭十九所言，比較粗糙，根本騙不了蕭十九。

蕭十九也沒有說什麽，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

蕭十九道：“我們先不著急回去，去散散步吧，還能看看煙火。”

也許這注定是個浪漫的夜，小美心想。

兩個人很默契地互相摟著，在孤獨冷清的街道上，留下甜蜜的影子。

蕭十九突然感覺這個城市很陌生，是熟悉以後變陌生那種。他也突然覺得對現在的自己
感到陌生，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蕭十九，是個怎樣的蕭十九。他感覺仿佛有兩個自己，一
個表演，一個觀看，但他已弄不清他是在觀看自己的表演，還是在表演給自己觀看。或
許自己已沉醉了吧？但無論如何，他希望今天能有一個完美的表演，因為他沒有NG的機會。

一路上沒有玩笑，隻有輕聲細語，路燈下兩個人的身影貼在了一起，他們看到遠處繽紛
的煙火，在夜空中絢爛，再消失。蕭十九想把小美摟得更緊，但也隻能是那麽緊。

兩個人回來後，明亮的燈光顯得有些刺眼，似乎到了另一個世界。為什麽把我們從剛才
的世界拉回來呢？但早晚要回來的。燈光下，蕭十九剛才略顯嚴肅的臉重新有了活力。
隻要見到光，他就能恢複原來的樣子。

“你要去洗澡嗎？”蕭十九盡量問得曖昧。

小美心懷揣測地點點頭。

“那我等你啊，”蕭十九說完心裏偷笑。但是把小美搞得更是心旌神動，臉變紅了，不過
她迅速轉過臉，去了洗手間。這注定是不尋常的一次洗澡，雖然她生平洗過無數次澡，
但這一次，是最緊張最有懸念的一次。

洗完後她穿好衣服，盡量穿得結實。他會不會已經脫了衣服在跳鋼管舞呢？小美無意中
這樣想著，但是她出來一看，蕭十九穿得比她還嚴實。

“該你去洗了。”她這麽說並沒有包含別的含義，因為每天洗個澡對她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不想洗今天。”蕭十九可是並沒有天天洗澡的好習慣。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會怎麽樣呢？這時候蕭十九說話了。

“我是病人，所以我肯定是要睡床的，你是女生，又不能讓你睡地上，怎麽辦呢？”

小美無話，因為蕭十九肯定會接著往下說。

“不如我們都不睡覺，我們聊天吧。”蕭十九說

小美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她甚至感激蕭十九這樣說。雖然她喜歡蕭十九，她不想破壞
現在這種美好，她很高興蕭十九能理解她，而她也能察覺到，蕭十九這樣做意味著什麽。

2。
第二天蕭十九送走了小美，在他的執意堅持下。而其實小美的到來對蕭十九的幫助不僅
僅是精神上的。

“我給你留點錢吧。”小美道。

“你存折裏有多少錢？”

“有一萬左右。”

“太好了，有了這筆錢我終於可以東山再起了，”蕭十九做興奮狀，“借我二百！”

蕭十九沒有想到那個算命先生的話竟然這麽靈驗，現在果然是長痣的女貴人給他經濟上
的資助。或者經濟上援助，或者成為眷屬，如果二者必擇其一，蕭十九也許在後悔當時
為什麽要把錢全都揮霍掉不給自己留一分，從而滅絕了另一種可能。也許這就是宿命。

可是，手上隻有二百塊錢的他，當晚又去喝了一頓酒。就像洗澡對於小美來說是生活的
一部分一樣，喝酒對於蕭十九同樣不可或缺。不過生活就是這樣，即使你想解脫一下，
也是要用錢才能辦到的。當蕭十九喝完，他感覺到醉意，是夢麽？不是。

蕭十九離開了合肥，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當然除
了強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