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行道》（六十三）

這一天我和範範都沒了教課的心思。範範在為封閉的孩子們感到難過；而我卻是害怕再次傷害了一位已經失去了兒子的老人的心……晚上放了學，麥子幫我送同學們回家。看著孩子們都走後，範範湊到我跟前，低聲說：“哥，早上我說的話……的確重了點兒，現在有些後悔……哥，你說我該咋辦啊？”“咋辦？”我沒好氣地看著範範說：“現在就去給人家承認錯誤——本來是件占理的事兒，可是讓你這麽一攪和……人家不趕咱們走，就是好的了！”範範低著頭，拉著我的手說：“哥，你陪我一塊兒去唄。我自己不敢……”

我找出上兩周去看小妞時，麥子爸硬塞給我的縣裏特產白酒，和範範推開了村長辦公室的門。一進屋，看見老村長正在看報紙。我跟沒事兒人似的把酒瓶放在桌上，大笑著對老村長說：“吳村長，這幫孩子真是聰明得很啊！今天我搞了一個突擊測驗，結果你猜怎麽著——全都是滿分！對我這個當‘老師’的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禮物。來，老村長！今天高興，我陪著您喝上兩杯！”

說是要喝酒，可我卻沒有擰開蓋子。而是扭回頭衝範範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過來道歉。範範走到我身旁，低下頭擺弄著衣襟說：“吳村長，今天早上我不應該那樣兒對您說話，都是我的錯！其實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太緊張孩子們。而且……其實……”我怕範範又冒出什麽“火藥”話，於是忙攔道：“錯了就是錯了，不要找借口為自己開脫！雖然吳村長德高望重，並不會和你這乳臭未幹的小丫頭計較。可是你自己，一定要從錯誤中吸取教訓，認識到自己的缺點與不足，從而加以改正！跟長輩說話，就要有跟長輩說話的樣兒！是不是？人家吃過的橋，比你走過的鹽都多！……哎，我說反了。是……”

老村長放下報紙，和藹可親地笑著擺了擺手，語重心長道：“王老師，你不用再說了。其實範老師說得對。我想了一天——的確，不讓村民離村，多少都是有我自己想逃避現實的思想在裏麵。唉……沒想到，我這都被土埋了大半截的人，竟讓一個小丫頭給罵醒了……”我聽不出來他這話裏是否還有埋怨的意思，於是忙說：“吳村長，範範是直脾氣，口無遮攔。今天早上她對您那種態度，絕對是她的錯！我罵了她一天，她自己也已經痛心疾首，後悔莫及了。您大人有大量，咱不和她計較。”

老村長點上一袋煙，笑道：“都說了範老師沒錯，錯的是我自己。何來的‘計較’？……去吧，年輕人，明天就帶著孩子們進縣城吧……”說著，他又從兜裏掏出那張，早已被揉爛了的相片，對著說：“兒子，是不是你在冥冥之中，給我和全村人帶來了這兩位好老師？……行，隻要你高興，爹啥都聽你的……”

看著老村長思念兒子的模樣，範範湊到他近前，低聲說：“吳村長，對不起您……”老村長抬頭看了看範範，說：“孩子，都說了我沒有生氣。其實要說起來，倒是我該為早上對你凶狠的態度而道歉。你們不辭勞苦的從城裏大老遠跑到我們這裏來教學，不但不嫌棄我們，而且還不收取費用，反而自己往裏搭錢。我著實不應該那樣對待你們……”

老村長站起身來，麵對我和範範，說：“範老師，真的感謝你早上那一番話。如若不然，我也許還在被自己的心魔左右。耽誤了孩子們的將來，那可是多少錢都賠不起的啊。範老師，王老師，再次感謝你們！”說著，老村長和我們握了握手。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王老師，到了縣城，有啥事就給孫書記打電話。他會幫助你們的。”

我正低頭看著名片，老村長如釋重負般地拿起桌上那瓶酒，擰開蓋子聞了聞，爽朗地笑道：“嗯……真香！王老師，頭先可是你說要陪我喝幾杯的啊……其實你剛到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你也是饞酒之人。可就是不知道什麽原因，能讓你一直忍著不喝。不過，酒要少吃，事要多知。這玩意兒本就是助興的，多喝無益。今天高興，暈上兩杯倒是可以。我這就去叫劉會計，咱們四人坐下好好聊聊……”

屜家村的人們樸實在他們認理。雖然沒有什麽文化，可是隻要擺道理，講事實，不管年齡再大或輩份再高的人，都會勇於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有好多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城裏人，卻偏偏不愛講理。

我不知道老村長是否真的能因為範範早上那一番話而打開心結。不過今天晚上，他表現得十分輕鬆，不僅大笑著吃飯喝酒。而且竟還一反常態地滔滔不絕，給我們講述起他年青時的故事。說他和一個朋友，一起參加“大串聯”。火車上他朋友想撒尿，可是人擠人，動彈不得。朋友把腎憋壞了，下火車就進了車站衛生所。而自己卻有幸見到了毛主席，並和他老人家握了手。還說其實他家有一本太太太祖爺傳下來的做包子秘籍。他原來沒想過要當村長，隻是一心研究秘籍並開了一間包子鋪，想繼承祖業。可生意卻遠沒有傳說中，他太太太祖爺的買賣那樣紅火。後來因為媳婦難產死了，所以他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兒子身上，鋪子也就關門了……

酒興之時，老村長還特意借著機會感謝了劉會計。說劉會計就像自己的兒子，每天照顧他的起居飲食，從無怨言。他覺得很幸運，雖然自己的孩子做了對不起全村的事情，可是大家都十分理解他。而且在兒子去世後，都還關心他、照顧他。最後，老村長喝得有些多，又掏出照片來看了看，笑中帶淚地告訴我們，兒子在臨終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爹，我錯了，希望你能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