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診斷書反複看了幾遍,然後又看了看膠片。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我不相信眼前這糟糕的一切屬於我。於是我匆忙地收拾好東西,換上衣服跑到了人民醫院。掛上號,排著隊來到了腦外科主治醫師辦公室。一進門我就問:“麻煩您,我想找劉振興大夫。”隻見坐在辦公桌前的那個穿白大褂,看似六十多歲的男人,從老花鏡縫隙裏瞄了我一眼。然後又低頭,一邊在病曆表上刷刷點點,一邊不耐煩地說:“我姓趙,今天我坐診。你要找劉振興,給他打電話吧。”
我坐在他麵前,說:“哦,是趙大夫啊。沒有,我不找他。我就是……我朋友有個圖,想讓您給看看。”說著,我便從牛皮紙袋裏,掏出那張膠片。趙大夫抬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裏的膠片。這才放下筆,問道:“你認識劉振興?”我忙搖頭道:“不認識。我是聽說,腦外科有位趙大夫是一把手。其次,劉振興算是比較好一些……我沒想到您會坐診,剛才有些唐突了……”
趙大夫聽了我的話,這才舒展開眉頭,說:“噢,原來是這樣啊……你不知道,我就煩那些到醫院找熟人的。到醫院是幹嘛來了?——看病!對不對?找的是醫術高明的人,而不是什麽熟人!靠熟人就能治好病?那還要醫院幹嘛?都找江湖郎中去得了!是!劉振興比我善於交際,麵兒上功夫到位得很。又是社會人麵廣,又是和院領導打得火熱。他老想靠這些華而不實的能耐超越我。可是今年評職稱的時候,我還是高他一頭!論業務,他都不抵我九牛之一毛!今兒說是調休,其實他趁著年底,指不定又跑哪兒去送禮拉關係了呢!治病救人,講究的是醫術,而不是什麽關係!不說學醫,光是腦科我就鑽研了二十年!和我比,他差得遠呢!…………”
要是擱在平日,我還真願意聽別人滿腹的牢騷。人間百態,確有意思。可是今天,我喪失了這份心情。趙大夫對著我,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大堆,我卻沒心思聽。心裏一直在祈禱著——這病千萬別是我的。
趙大夫越說越起勁,恨不能把和劉振興這些年的宿怨,一股腦全倒給我。聽著他不停的抱怨,我微笑著點了十分鍾的頭。然後實在等不及,這才說:“那個……趙大夫,都是劉振興的錯。咱不和他一般見識。都說‘神醫比宰相,肚裏淌湘江’,沒必要跟他這種人置氣——掉價兒!……那個,要不您先幫我看看我朋友的片子?”
趙大夫回過神來,這才接過我的片子,打開擺在他桌上右麵的那個白屏幕,把我的片子往上一架,念道著:“今年院裏發年貨,他居然比我多分了兩桶香油!多兩桶就多兩桶唄,誰在乎那個!可是他還假模假式地給了我一桶,號稱是他家三口人,而我子孫滿堂,算是敬重我的——誰稀罕!我差你這香油啊?!少這桶香油過不了年?!‘聽剌剌蛄叫,還不種地了’?!——我二兒子前天剛給我們老兩口送了五斤帶魚!大兒子就更別說了,米啊、麵啊、蔬菜水果的,成車成車的往家拉!我和孩兒他媽能吃多少?每年孩子們送來的年貨,就夠我倆一年的嚼活兒。差他那桶香油!——不過,我還就收了!倒不是占便宜,就是想打擊他這種極度‘右傾’的資產主義腐朽沒落的思想!……”
聽著這位醫術高明、德高望重的老大夫,竟像個怨婦似地滔滔不絕地罵街,我頓時急了起來,抬高聲音說:“趙大夫!麻煩您先幫我看看這片子行嗎?!”趙大夫被我吼醒了,他顯得有些尷尬地說:“噢……對對對。不好意思啊,我扯遠了。咱們來看看……”
隻見他拿著筆,在圖片上那16個小格裏,挨個點了一下。然後端詳著片子,用手在他下巴那幾縷稀鬆的胡須上摸了摸,這才問道:“小夥子,這是你朋友的片子?”我點著頭說:“嗯,是的。趙大夫,您看,這該怎麽治?”他歎口氣,搖搖頭說:“沒得治!如果我分析的沒錯,這應該是第三期腦癌——也就是末期癌症。像這種病例,我們一般都會勸患者回家辦後事——無藥可醫了!你的朋友是男是女?今年多大?有沒有什麽不良嗜好?”
我尋思了一下,回答道:“男,今年才二十七。倒沒什麽不良嗜好,就是整天熬夜抽煙喝酒。”趙大夫點點頭,說:“嗯。一般這種病症,男性比例要大過女性。而且易在20至50歲之間發病。再加上你說他抽煙喝酒,沒有良好的生活作息,更加容易導致此疾症……照這種情況看,大概隻有半年的命了……他這片子是在哪兒做的?”我回答道:“就是在咱們這兒做的。”
趙大夫又點了點頭,一直盯著那片子說:“嗯……在全國來說,腦外科我們院算是權威。既然這樣,那你就好好陪陪你的朋友吧。”我心懷僥幸地問道:“為什麽這麽年輕也會得這種病呢?我……小夥子不是身強力壯,不易生病的嗎?會不會是誤診啊?”趙大夫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唉,現在十六歲的小孩兒都會有脂肪肝,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啊。?!時代變了,要不劉振興也不會……總之,你好好勸勸你朋友吧。雖然醫療屬於科學範疇,可是我們當醫生的,也不排斥有奇跡的出現。這就要看患者的個人意誌了……”
聽他這麽一說,我點點頭。站起身來正要往外走,忽然闖進來一個男人,說道:“我要見劉振興!”趙大夫黑著臉,嚴厲地說:“誰讓你進來的?!我這還有病人呢?!”那男人理直氣壯地說:“我和劉振興是熟人,老朋友!約好了今天給我妹夫看病的!”趙大夫輕蔑的笑道:“喔,熟人是吧?你現在就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他要真接你電話,那才叫熟人呢!你打,你現在就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少熟人!……”
我拿著自己腦部的片子,行屍走肉般出了醫院門口。站在繁華喧鬧的街頭,看著那些少男少女開心的說笑打鬧,我茫然失措——隻剩下半年的命了……沒想到電視劇裏那些俗套的情節竟會落在我的身上。記得原來跟甜水兒說過,等到七老八十、命不久矣的時候,就把這輩子被道德規範所禁錮的那些想幹又不能幹的事情全做一遍,比如去趟埃及金字塔,在法老墓裏咒罵,看看究竟會不會像傳說中那樣死於非命——反正活不長了嘛!沒想到,‘命不久矣’這一天,這麽快就來了……
於是我給甜水兒打了個電話,約他出來吃午飯。甜水兒準時來到了我訂好的包間。一進門就問:“滸子,那天沒事兒吧?你說你這是何必呢,哪兒來那麽大氣性,跟老爺子頂嘴。忍一下不就過了嘛。”我沒回答,而是直接把腦部掃描的片子,放在他麵前。甜水兒拿出診斷書來看了看,顯得很不自然的驚歎了一聲。我斜眼看他:“樣兒的,你是不是早知道了?”甜水兒尷尬道:“嗯,範範昨天告訴我了……那個……你咋發現的?”
其實從趙大夫那裏得到確診出來後,我還是不相信自己患了絕症。直到聽見甜水兒的肯定後,我才真正感到緊張起來。我機械地回答道:“昨兒晚上聽見我爸媽在房裏小聲嘀咕。今天早上在他們床底下發現的。”甜水兒坐在我對麵,不知該怎樣接過我的話。他隻是一個勁兒地往嘴裏填花生米。好像是生怕嘴裏一空,就會蹦出什麽不得體的話語樣。良久,他才放下筷子,怯怯的問:“滸子……你……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我依舊破罐破摔的玩世不恭道:“我就剩他媽半年命了,還能怎麽著?耍唄!玩兒到死,也算不枉此生吧!”甜水兒皺著眉頭說:“難道你就從來沒有為你爸媽和範範想過嗎?你這樣,他們該多傷心啊……”一聽見“範範”這個名字,我更加不耐煩起來。於是搖著頭說:“管不了那麽多了!本來是想著,等將來發跡了,好好孝順他們。可是現在我就剩半年命,多想也沒用。另外,範範跟了你我放心地很。除此,人間對我再無留戀,所以我還不如索性鬧個痛快,瀟瀟灑灑的死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說著,我便打開包間門,衝著走廊裏大聲喊道:“服務員,來兩瓶二鍋頭!”
酒上來了,我輕鬆地擰開瓶蓋,給自己和甜水兒滿上杯,笑道:“來吧,哥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喝死算他媽拉倒!……”誰知甜水兒猛的奪過我手裏的酒瓶,往地上砸了個粉碎。然後狠狠地指著我,氣得發抖道:“都啥時候了,你還顧著喝酒?!你這樣不負責任的自暴自棄,和我在英國遇見的那幫廢人有什麽兩樣?!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枉我們還一直關心你,想著該怎麽勸慰,安撫你。你真的一點兒感情都沒有嗎?滸子,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
我看著被摔得粉碎的酒瓶,聽著甜水兒對我的痛斥,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我拿起桌上另外那瓶酒,打開蓋子倒滿了杯。喝了一口,說:“我就剩半年的生命了,還能幹啥?反正我爸媽已經對我徹底失望了。也是,像我這種沒有用的人,早死早托生嘛……”甜水兒不再說話,隻是紅著眼圈瞪著我。直到我喝完第三杯,他才吼道:“喝吧你就,喝死拉倒。沒人管你!”說完,便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