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著腰子的手,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這時,甜水兒和那個黑人一並走到了我們麵前。腰子馬上鬆開我,對著那比他高出一頭的黑人,擺出了也不知道是哪路的架勢。那“黑哥們兒”看著我,點頭哈腰,咧著嘴尷尬地傻笑。透過那爍爍放光的兩排大白牙,不停地往外蹦著:“sorry,sorry……”這一出,把我和腰子給徹底鬧糊塗了。我指著那黑人,問甜水兒:“哥兒們,怎麽個意思這是?莫非是你特意送給我的驚喜?”
甜水兒擺著手,大笑道:“兄弟,誤會,誤會了!”我說:“什麽就誤會了?!別告訴我,是他認錯了自己女朋友的老公啊!”甜水兒說:“不是。是因為你剛才說‘那(nei)個’這個詞了。”說著,他衝那黑哥們兒點頭示意,然後接著說:“咱們說話,有時候在腦子轉不過來彎兒時,總習慣用‘這個’,‘那個’這樣的語氣助詞來帶過。可是你不知道,‘那(nei)個’的發音,巨像英文裏,用來辱罵黑人的‘nigger’。這哥們兒今天剛到中國,身邊也沒個翻譯。他滿大街聽了一天的‘那個’,但卻一直憋著氣。直到你剛才說‘那個誰,那個……’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了。所以才打了你。頭先我攔著他問話,就是因為我也曾經吃過這樣的虧,所以想問個清楚。都是出來耍的,別壞了心情……讓我看看他打你哪兒了。”
我一邊把臉湊到甜水兒近前,一邊不服氣地說:“還是不明白。我說什麽了究竟?”甜水兒托著我的下巴看了看我的左臉顴骨,說:“沒事兒。就是有點兒青……在他理解的意思上,你說的是‘nigger!shit,nigger!’翻譯過來就是‘黑鬼!他媽的黑鬼!’。人家不打你才怪呢。”我盯著甜水兒的笑容,委屈道:“啊?!我哪知道這個去啊!照你這麽說,我這拳就算是白挨了唄?!……有沒有英文侮辱中國人的詞,你引誘他說一句。好讓我報仇!”
甜水兒又是一陣大笑,然後說:“得,你別矯情了。挨這一拳就算是幫你醒酒吧。一會兒還能再多喝點兒。這哥們兒說了,為了表示歉意,今兒晚上他要請你喝酒。一會兒咱進去,就照著最貴的來。你的仇不就報了嗎。”
聽了甜水兒的話,我點點頭說:“恩……那就先來瓶‘人頭馬’——‘人頭馬’他聽不懂吧?別弄得好像咱多小氣似的。”甜水兒笑著搖搖頭,說:“不能,不能。走,往裏進。”說著,他又開始和那黑哥們兒嘰咕起來。我們往酒吧裏走時,腰子還一直在我身邊,若有所思的點頭說:“嗯……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人家不會平白無故的打你——雖然你長得的確比較欠拾到。看來今兒晚上的酒,有著落了……”
差五分十一點,酒吧裏早已人滿為患。我們四人隻能找了個角落站定。黑哥們兒果然買了瓶洋酒請我喝。甜水兒充當起我和他之間的翻譯。而腰子拖著腮幫,在一旁拚命地點頭,貌似聽懂了一切。那燈紅酒綠的喧鬧音樂,迫使我們在說話時,不得不撕心裂肺地狂喊。後來我累了,也沒勁兒了。於是便把甜水兒拉到近前,貼著他的耳朵問:“兄弟,出國這些年,你最大的感悟是什麽?”
甜水兒隨著那震得人心肝亂顫的鼓點兒點著頭。聽見我的問題,他又喝了口酒,想了想,對我喊道:“在英國打工的時候,我遇到好多家境不是很富裕的人。他們天天都在後悔、在抱怨。說看著那些沒出國的同齡人,衣食無憂,吃香喝辣。一份穩定的收入,結婚生子,有車有房,快樂地享受青春。可是自己卻依舊在為兩餐溫飽而苦幹著厭惡的工作。他們羨慕並不停地幻想著如果在國內,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快樂。”
我笑道:“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腰子就一直向往國外的生活。要不是因為他的家境條件不允許,他早撒丫子跑了。每年有那麽多人擠破了頭想出去,還不一定能成。這已經在國外的,倒還抱怨上了。”甜水兒和我碰了一杯,點頭道:“就是!現在哭爹喊娘的,早幹嘛了?!不是當初那會兒,自個兒非鬧著要出國的時候了!現在後悔有個蛋用!我最瞧不起這種自甘墮落的人!”我接著問:“那你就從來都沒有過和他們一樣的想法嗎?”
甜水兒舉著酒杯在眼前晃著。沉默了片刻,他說:“也有過,是在剛出去的時候。說實話,每天一個人孤零零的,又聽不懂他們的語言,讓我感到有些害怕。我想家,想我爸媽,想範範,想你。我不想獨自麵對這個世界,隻想和你們待在一起——不過那都是老早以前的想法了,因為我知道後悔無濟於事。與其天天縮成一團,無病呻吟。倒不如走出去,看看這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算比較幸運,因為我走出了那段陰霾。然後漸漸發現,自己的視野比原來更加開闊,思維方式也靈活了許多。”我感興趣地問道:“那那些沒走出來的呢?”甜水兒眼睛直盯著一個地方,思緒萬千地說:“酗酒,賭博,吸毒,濫交……隻要是能麻痹自己、逃避現實的事情,他們都幹……咳,說這個幹嘛?怪掃興的。來,滸子,滅了這杯!”
腰子用他那蹩腳的英文跟黑哥們兒起勁兒地聊著。而我和甜水兒,則互道衷腸。一起說著過去、現在、未來,還有範範。布滿屋頂的激光射燈,忙無目的地胡亂照著各個角落。酒吧裏的人群摩肩接踵,有的大笑,有的痛哭,有的在激吻,有的在吵架。我擠在人堆裏,搖晃地站著。伴隨那震耳欲聾的音樂,看著甜水兒和腰子時隱時現的笑臉。恍惚中感覺如同美夢,竟是這樣滿足。
喇叭裏傳出老崔沙啞的聲音:‘吃不到鐵飯碗,像咱家老頭子。也不想處處要人照顧,像現在的孩子。我們沒吃過什麽苦,也沒享什麽福。所以有人說,我們是沒有教養的一代混子!……我自己罵我行,別人可不成。我再怎麽沒文化也比那混子強!別看不起我,就怕別人看不起我。因為我的內心深處藏有偉大的人格!……’我和甜水兒,腰子,緊摟在一起。蹦跳著跟著音樂狂吼。這晚,我們都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