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行道》（十五）

那一晚，我們仨都喝高了。結賬時，甜水兒並沒有付錢，而是向飯店經理報了他爸的名號。站在他家司機停靠在邊兒的車門口，甜水兒先是和範範擁抱了一下。他們倆說的什麽，我完全聽不見。隻知道不一會兒，甜水兒走過來，緊緊地摟著我的肩膀，哽咽著，囫圇的說：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滸子，爭點兒氣，好好的。為了家大人，為了我，更是為了範範。保重了，哥們兒！

我也緊緊地抱著甜水兒，淚流滿麵：關山迢迢，一路珍重！兄弟，你也要好好的活著！無論順境或是逆境，沒事兒時多想想我和範範。有什麽難處了，記得給我來個電話。隻要是你的事兒，哥們兒我義不容辭！

記不得我和甜水兒抱了多久。我倆好像有說不盡的話語。恨不得支個地攤兒，再坐下聊會兒。據說後來，因為時間太晚，他家的司機連同飯店的保安，生生的把我們倆拽開了。第二天上午，我和範範百無聊賴的，躺在家附近公園的草坪上，仰望天空。看見一架飛機劃過，我興奮地指著，對範範說：那許就是甜水兒的飛機呢！範範雙手枕在腦後，若有所思的，微微笑道：祝願他一切都好。。。

和甜水兒生離死別的酒醉後，我並沒有脫胎換骨。準確的說是，因為沒能拗過曆史前進的車輪，所以再次慘遭“毒手”。範範考上了一所，人見人愛，有錢難買的大學。我卻在積分線下，花錢找了個大專，隨便上上。

從八六年入學時的辛辛教導到兩千年高中結業後的漠不關心，“四人幫”真的對我失去了信心。範叔還曾經不止一次的說：也許這孩子真就不是學習的材料，要不讓他走我的路線？可是我爸卻不同意。他一直期望我能成為一個巨成功的國際貿易“款爺”。對於我的前途，範叔自然是擰不過我爹。可是我爸又擰不過我。於是，上大專時，我並沒有按照我爸的意願，去學“國際金融管理”，而是學的“手繪插圖與電腦動畫”。

其實“手繪插圖與電腦動畫”也不是我想學的專業。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學什麽。隻不過是出於對電子遊戲的喜愛，才促使我報了這門科目。老人總說“人活百歲，終要一技傍身”。我想畫畫也許是個技術活，就算將來再不濟，也能給人家畫個遺像啥的。

我大專三年，範範大本四年；我混到畢業後跟家待業，範範畢業後，又進修了兩年的“企業管理”碩士課程；我身高還是一米七五，範範說她的身高是一米七三。可是每次我倆一起走時，我看著她微微高出我的一截兒，心裏總是感覺又被這丫頭騙了；我平均一天一包煙，八兩白酒，被焦油熏得臉色蠟黃，而且瘦不拉幾的，範範則是又白又嫩，前凸後翹，再加上個子高，被視為名校裏的名女。

有一次我和範範在外邊兒吃飯，正巧她的一個帶著瓶底眼鏡的男同學也在那裏。那哥們兒自從看見範範，就開始原地打轉。磨嘰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靦腆的給範範打了個招呼，然後塞給她一封信。範範連看都沒看，直接扔到地上，說：玩兒去！姐不吃這套！聽了範範的話，那哥們兒捂著嘴，擺動著身姿，痛哭流涕的拂袖而去。雖然在範範這兒，這種場麵經常有，可我還是覺得挺不落忍的，於是就說：過了啊！人好歹也是個帶種的。多少給人留點兒麵兒。範範指著落跑的“瓶底”男，說：就他還帶種？！走起路來花枝招展，還動不動就哭，跟個娘們兒似的！

自打“回味”開業，算不上日進鬥金，可也一直是穩賺不賠。到了後來，雖然請了廚師和侍應，不再用“四人幫”忙前跑後的了。可是他們反而更加忙碌，終日裏早出晚歸，要不就是紮堆兒，埋頭認真討論著什麽。不管怎樣，我們兩家六口人和這小食店一起度過了沙塵暴，學運，蘇聯解體，亞運會，香港和澳門回歸祖國，等等好多事情。

兩千年，這個昔日裏經曆了風風雨雨，關了又開的“回味”小食店，趁著新世紀伊始的大好時節，搖身一變，成了及餐飲，娛樂，購物於一體的，名叫“王者風範”的高級會所。看著頭頂上那麵閃閃發光的金字招牌，我和範範都傻眼了。這才知道他們四人得到“回味”屬於規劃拆遷地界兒的通知，雖不知何時，但早晚要拆。所以他們拿著辛辛苦苦幹了二十年，攢下的錢。一家一半的股份，膽大心細的全部投到了一個招租的中型商場裏，把它變成了俱樂部。

自打“王者風範”開業以來，生意如錢塘江漲潮的江水般，氣勢如虹，蒸蒸日上。從兩千年的一家，兩千零四年的兩家，到現在，二零零六年變成四家。我們兩家人也告別“回味”那四間水泥屋子，搬進了某小區新買的兩套前後樓的房子裏。

我不止一次的提意見說：“王者風範”不應該是俱樂部的名字，要改改。我爸卻說：我覺得挺好的。名字裏有我和你範叔的姓。另外，‘王者風範’聽著大氣，就算是生活條件不是很優越的人來消費，也會頓時覺得自己變成‘王者’了。就像一家擦鞋店，本來寥寥無幾的客人。但是如果在櫥窗上，大標幅寫著‘本店隻擦真皮皮鞋’。那生意絕對火！因為隻要是人，就會有虛榮心。哪怕他知道自個兒腳上蹬的是雙革鞋，也願意自欺欺人的進來擦。好像擦完出來就會變成真皮的似的。要改，還是改你的名字吧。當初給你起名叫：“王滸”，取‘虎’音。希望你能虎虎生威，有鬥誌，有衝勁。誰知道你現在竟是如此柔弱！早知道這樣，叫你“王水”好了！

我一聽“水”字，忽然想到高考時背的《淮南子》其中的一段，於是不服氣道：誰說‘水’柔弱了。‘厚德載物’嘛。有雲‘天下之物，莫柔弱於水，然而大不可極，深不可測；修極於無窮。。。’我正搖頭晃腦的背著書，我爹卻在我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說：滾蛋！別跟你爹這兒裝學問人兒。有能耐你也像範範似的，考上個名牌大學啊！聽了我爸的話，我頓時結了舌。

他接著說：我這樣積極向上的人，怎麽會生出你這麽一個，沒皮沒臉，不思進取的家夥！當初我就是不忍心，其實你媽說的對，就應該把你放到部隊裏鍛煉鍛煉！想我和你範叔那會兒，經曆了多少苦難。。。我聽著我爸的回憶，心裏想：你們苦難的磨練，還不是因為偷吃領導剩飯而造成的。。。

關於“四人幫”的故事，正史也好，野史也罷。總之我是從飯桌上聽到的。小時候，每次我爸和範叔一喝大，倆人兒就會陷入回憶。開始對我和範範講述他們美好的青年時代。興致所在，我媽和範媽有時還會跳上一段舞蹈。而我爸和範爸，則緊緊地把我和範範摟在懷裏，開心的大笑。雖然他們每個人的記憶都會有和別人對不上的地方，雖然他們偶爾也會在一件事情上爭執不休。可是，每每當我看到他們四人那開心的樣子時，總是感到欣慰，甚至有些羨慕。因為我覺得，雖然我現在衣食無憂，吃東西挑肥揀瘦，衣褲鞋襪穿一水兒就扔。可是竟然沒有他們四人，當年分吃三隻油悶大蝦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