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屬於我但關於你的事情

回憶如雨水般浸透心房,而我卻依然活在明天。
正文

《禍》(二十七)

(2010-08-05 05:07:41) 下一個

這日清晨,鄭屠剛起身不久,就有人找上了門。是河西老曹家的堂弟。說是今天老曹的二兒子迎親,讓鄭屠過去幫忙殺頭豬。鄭屠聽明緣由後,回到院子裏叫著說:襠子,你收拾一下這就跟我去殺豬。鄭煌,鄭麗,你們倆在家好生照顧你娘。我和襠子晌午不回來吃飯了。鄭麗你把昨夜晌沒吃完的餅子燴了菜,做晌飯吧。看著鄭煌多吃些,他最近總不吃飯。晚飯不用做,我自會帶菜回來。襠子,你快著些。。。鄭屠一邊囑咐著,一邊拿起自己的工具來到院門口等著襠子。

老曹家離鄭屠家也有二裏來地。路還算好走,隻是過了河那邊,地上總會有些凸起的鵝卵石,清晨和雨後很滑,所以走起來比較吃力。一陣工夫,鄭屠和襠子來到了曹家。老曹親自出門迎接,見到鄭屠,滿麵堆笑的說:老鄭。討饒了。這樣早叫你過來絕非老夫所意。隻是怕下晌的酒宴上少了豬肉會被人挑了理去。你多擔待。他一邊說著,一邊伸著手在鄭屠頭前引路來到後院。鄭屠點著頭笑說:曹兄何來得這樣客氣。說來貴子大婚,我倒沒準備甚賀禮,你別見怪才是。這樣,今天這殺豬錢我不要了,權當做給二公子的禮物。怎樣?老曹一聽這話,忙說道:那是萬萬不可的。不僅要給你錢,還要多給些呢。犬子新婚,你能來幫忙就是賞臉,今天就勞煩你了。說著,手直指向被圈著的那頭豬。

鄭屠順勢看去,這豬的個頭可是不小,想有二百餘斤。鄭屠先是繞著豬走了兩圈,然後問道:這豬幾天沒進食了?老曹想了想說:有三天了吧。自打從集市上買回來就隻給喝水。鄭屠點頭道:嗯,你叫幾個人來幫我把豬架起來。老曹聽了他的指示,忙找來了四個夥計,幫著鄭屠一起把這頭豬栓了腿,掛在了一個粗木架子上。待豬被架好後,鄭屠摒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像是位老中醫給病人把脈樣,在豬左頸部按了幾下。然後又用腳踢著挪了挪放在豬下方的一個撒了許多鹽的大木盆,以便待會讓血能盡量全都流到盆中。最後,鄭屠舉起刀,對準剛才按過的豬頸紮了下去。“撲哧”一聲,隨著豬的嚎叫,那鮮紅的血漿順著二寸來長的口子流到了盆中。鄭屠鬆了口氣,對站在一旁聽吩咐的老曹說道:你們去忙吧,剩下的事情我來就行。

待豬血放完後,鄭屠讓襠子幫著用滾水一遍一遍的淋著豬身體,而後掏空內髒,便開始往下卸肉。直忙到下晌,算是基本完活。襠子覺得尿急,便對鄭屠說:鄭叔,我要去撒尿。鄭屠一邊收拾著手尾,一邊說:去吧。完了你就到門口等我便是。襠子答應著往茅房走去,卻正巧碰見周鵬係著腰帶從茅廁出來。襠子看見這在幻想中已殺死千遍的仇人忽然出現在眼前,竟覺得有些緊張,像做了甚虧心事似的站在原地,低著頭一動不動。周鵬倒沒有在意,此時的他已喝了數杯,有些飄然。他隻是打著哈欠,繞過襠子,搖晃著往正院走去。襠子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厲害,亢奮的連手也抖了起來。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可是他知道自己終於遇到了這仇人,是該報仇的時候了。

襠子從茅廁出來,慢慢走到曹家門口。見老曹的堂弟正和鄭屠在門外聊著。襠子忙跟了上前,隻聽那堂弟說道:多虧了你老鄭啊。我就說這十裏八鄉的,隻有你手藝最正,幹活最爽利。我哥在院裏招呼客人,抽不出身子。叫我把錢給你。另外,這是縣裏最出名的那家鋪子出來的燒雞,我哥說也給你一隻,拿回去嚐嚐鮮。說著,便把錢和那隻用油紙包裹的燒雞遞到鄭屠麵前。鄭屠並未推讓,大方的接過這些,看了看,笑說:老曹真是太客氣了。你幫我轉告他,祝這對新人百年好合。我們就先走了。說著就要往回走。

襠子想能遇見周鵬實屬不易,因為自從大姐鄭秀的事情發生後,周鵬一直深居淺出,總也找不到他。這次,許是老天爺給自己的一個機會,不容錯過。於是他忙對鄭屠說:鄭叔,我能不能留下看個熱鬧,晚些回去?鄭屠扭回身來,喜愛的看了看襠子。心想:這孩子跟著我累了一上午,讓他在這多吃些也好。於是便對曹家堂弟說:這小兒沒見過什麽世麵,想留下討個歡喜,兄弟莫怪。不知能否給他加個凳子?那堂弟見是個孩童,想來也吃不了甚,鬧不出亂子。也算是給鄭屠個麵子,於是忙答道:自然是好!我們還有一桌散客席沒有坐滿,歡迎得很。鄭屠聽了這話,微笑著拍著襠子肩膀說:去吧。多吃些。不要太晚回家才是。襠子點頭應聲著,便隨那堂弟進去了。

襠子被領到一張有著各個年齡的孩子桌坐下,那堂弟叫人給襠子盛了一碗飯後就再也沒理他。襠子不是來吃飯,看熱鬧的。他四下踅摸著周鵬的影子。終於在正桌左麵的那張席上找見了他。於是襠子就死盯著周鵬的舉動,生怕他從自己的視線中跑掉。日頭開始偏西時,酒席宴進入了高潮。可是襠子卻發現周鵬站起身來,搖晃著走到老曹身邊說了句什麽,然後和老曹互相拉扯幾下,便笑著往門口走去。隻見老曹隨手從桌上又拿起一壺酒,追上周鵬,塞給了他。然後周鵬邁出了院門,回頭笑著和老曹又揮了揮手,便往自家走去。襠子見周鵬出去了,也急忙跟上前去。

周鵬覺得自己有些喝多了,這老曹和自己的爹是世交。周鵬知道自己喝多後的樣子,所以趕在失態之前離開了曹家。他一邊搖晃著往家走,一邊看了看老曹最後塞給他的那壺酒。這是個做工還算考究的陶瓷大肚細口酒葫蘆,他把這葫蘆放在耳邊晃了晃,聽裏麵至少還有八兩多酒。又拔開瓶塞聞了聞,確是好酒。於是,他一邊慢慢走著,一邊不時仰脖喝了起來。快走到河邊時,忽然周鵬覺得自己身後有人跟著,於是他猛地回頭,卻看見襠子正一隻手放在腰間,站在不遠處盯著自己。周鵬醉眼迷蒙的問道:小兔崽子,你作甚跟著我?

襠子出了曹家,跟著周鵬走了一段路。他想像鄭屠給豬放血那樣,直接朝周鵬脖子紮去。在他剛下定決心,準備拔刀時周鵬卻發現了自己。於是襠子怔住了,他慢慢放下握著刀把的手,緊張的咽著口水說道:誰說我跟著你?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隻是走得慢些罷了。襠子說話的時候,眼睛並不敢看著周鵬,隻是四下轉著。周鵬見襠子這樣,輕蔑的笑道:小王八蛋,量你也不敢怎樣!說完,瞪著襠子,押了一口酒,又繼續走了起來。

這時的襠子呼吸急促的像是要窒息般,他在心裏不斷地提醒著自己,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自己一定要為爺爺和大姐鄭秀報仇!想到這裏,襠子咬緊了牙關,閉著眼睛伸著手,卻慌張的忘了拔刀。隻是跑著從背後推到了周鵬。周鵬並無任何防範。這猛一下的外力確給他撲倒了。他撒開了酒瓶,雙手向前撐著,趴倒在地上。可就在襠子這一愣神,想著下一步時,周鵬卻又迅速的站了起來。他沒想到襠子敢這樣做。周鵬扭頭看了看,那酒葫蘆已碎開成幾個大片,隻剩個帶有參差不齊尖頭的壺底坐在地上。可是裏麵的酒卻灑了個幹淨。於是周鵬扭回頭,一邊疾步向襠子走來,一邊在嘴裏罵道:狗日的,你敢打我?!我兒子的帳,老子還沒和你數呢!你居然敢打我!說著已來到襠子近前,掄起手來,使勁打了襠子一巴掌。

這一下直打得襠子耳朵嗡嗡怪響,卻沒有倒下。周鵬見景,順勢又朝襠子的小腹就是一腳。襠子並不知躲閃,飽飽的受了這一腳。雖然襠子個頭和周鵬一般,可是孩子畢竟沒有成人火氣旺。襠子應聲後仰了過去,翻了個跟頭坐在地上。頓時覺得腸腹之內,翻江倒海樣火辣,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走及全身。周鵬跑了過來,照著襠子的胸口又猛踹了兩腳,這才住手。並不是因為周鵬有了惻隱之心,實在是這些年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剛才一動氣,隻覺渾身無力,四肢發麻。酒全逼到頭頂,暈的狠。所以周鵬不敢再打。他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待明日再算賬也不遲。

周鵬怕襠子會反撲,於是一邊後退著走,一邊用手點指襠子道:娘的嘞!敢打我!老子今天饒了你,別也為你有個當屠夫的幹爹我就不敢動你!你等著的!周鵬隻顧一味的大罵,卻沒留神腳下。他倒退著走路時,左腳後跟踩到了剛才打碎的陶瓷片上。本來這帶著鵝卵石的地麵就滑,再加上陶瓷片,周鵬隨即先是騰到半空,而後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後頸處紮進了酒葫蘆底座那鋒利的碎尖上,當下昏死了過去。襠子正坐在地上,低著頭捂著胸口在哭。他哭不是因為挨打的疼,而是覺得自己既膽小又沒用。這一下,不僅沒有為爺爺和鄭秀報仇,說不定還會再給鄭家添麻煩。

襠子正在心裏罵著自己時,忽然聽見不遠處周鵬“啊”了一聲,再沒了動靜。於是襠子馬上抬起頭來,卻看見周鵬儼然已躺在了地上。襠子用手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跑到周鵬麵前,隻見他雙眼緊閉,從腦後流出好多的血。襠子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可是他真的害怕了。他怕周鵬會死掉,這事會牽連到鄭家。於是襠子撒腿就往家跑去。待跑到了家門口,襠子才站住了腳步。他彎下腰,用力的拍打著身上的浮土。然後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回到家中。

吃晚飯時,襠子一直沉默不語。他在心裏默默祈禱著,但願周鵬不會死,但願這件事不會牽扯鄭家。看來自己的確是個惹禍的根苗,為了不再傷害這家人,自己還是離開的好。襠子想好了說辭,定下了決心。於是在晚飯後,他來到正屋,進門就跪倒在地上,看著鄭屠和趙如說:叔,嬸子。我長大了,不願再待在這裏,我想進城去闖闖。謝謝您二老這些年對我的養育之恩,如果將來襠子我發財了,一定會回來報答你們的!說著,襠子便衝著他們倆磕起頭來。

鄭屠一心想收了襠子為兒子,無奈總也找不出時間。他正和趙如說著這事,怎料襠子一進屋便說了這番話。鄭屠押了口茶,隻是雙眼直直的盯著地麵,吐著茶葉沫子,半晌沒有出聲。趙如看了看襠子,又看著自己的男人,輕聲說道:家裏的,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覺得讓襠子進城去闖蕩一番也是好的。你說呢?鄭屠這才回過神來,盯著襠子說:唉。我就是怕這孩子受苦啊。在咱家,好賴還有口肉吃,有碗湯喝,有人知個冷暖啥的。這到了外麵可就不一樣了。襠子,你可要想好了。你要是覺得留在這個家會給我們添麻煩,大可不必。因為我一早就把你當成親兒子看了,我們是一家人。但若你真是想要出去見見世麵,我也不攔著。男人,也是該闖闖了。。。

襠子聽了鄭屠的話,哭了起來。襠子當然不願意離開這個家,離開那形影不離的小夥伴。襠子原先想的是在這個家,幫著鄭屠照顧趙如和鄭煌。等到再大些,如果沒人提親鄭麗,自己就把二姐娶過來。一家人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那有多好。可是,現如今周鵬生死未撲,萬一真要有什麽事情,或者有人看見是自己先動手推的周鵬,隻怕會連累了鄭家。於是,襠子擦了擦眼淚,抬頭看著鄭屠說:鄭叔,我是要出去闖的。我答應你每年春節都會回來。我明天一早就走,您二老保重!說著起身就要出門。

鄭屠見襠子決心已定,不便再阻攔。於是說:先別走,到叔近前來。於是襠子來到鄭屠麵前,鄭屠心疼的愛撫著襠子的頭說:孩子,出門在外,要吃得苦,忍得氣。這個世界沒有道理可講,凡事不要刨根尋底,得過且過才是。如果有人欺負你了,或者你沒錢吃飯,沒地方睡覺了,你就回家來。聽見沒有?襠子咬著嘴唇,忍住眼淚,拚命地點著頭。鄭屠拍了拍襠子的肩膀,又說:去把你常穿的襖子拿過來一件。襠子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倒也沒多問,跑回屋裏拿了一件半新棉襖遞給了鄭屠。鄭屠接過襖子說:去吧,收拾你的東西,早些歇息吧。

襠子從正屋走出來時,正碰見鄭麗剛刷完碗從夥房出來。襠子對鄭麗說:二姐,我明天就進城了。你好好照顧家人和你自己。等我賺到了錢,就回來看你。鄭麗聽了襠子的話,一時不知說甚才好。她忙跑到自己的炕邊,從枕頭下拿出了一條白色,上麵繡著對鴛鴦的手帕。鄭麗盯著這手帕尋思了一下,便馬上又跑到院子裏,對檔子說:你也要好好照顧你自己。說著,把手帕塞在了襠子手裏,然後跑進了屋。襠子愣愣的站在院子裏,看著這塊潔白的手帕,又扭頭看了看正房,心裏暖暖的。

他慢慢走回到屋裏,見鄭煌躺在炕上看那已經被翻爛了的連環畫。襠子坐在炕邊對鄭煌說:鄭煌,明天我要進城了。鄭煌大睜著眼睛問道:為啥?城裏也有人找爹殺豬?襠子說:不是。隻有我一人進城。我想出去外麵看看。鄭煌聽說襠子要自己離開,馬上坐了起來,盯著他說:那咱倆一起去吧。襠子搖著頭說:不了。還是我先去,等我安頓好了就回來接你。我會再給你買好些連環畫的。你在家努力畫畫,好好照顧自己啊。鄭煌點著頭說道:那好吧。你也好好照看自己才是。。。。。。這晚,鄭煌緊緊地摟著襠子的脖子睡著了。夢裏,他又看見了那隻再也尋不著的小狗。。。。。。

今天早上,襠子特意起得很早。他洗了把臉,想趁著大家都沒起身,拿著包袱就要出門。卻被鄭屠叫住了:襠子,你站住。作甚這樣著急?吃罷了早飯再走也不遲。於是這一家人又圍在了一起吃了這許是最後一次的早飯。桌上,鄭屠把昨晚從襠子那裏要來的襖子又遞還給他,說:拿著。你嬸子昨晚在你這件襖子裏縫了個夾兜,我在裏麵放了些錢,以備你不時之需。另外,這還有些散子,你揣起來,路上買個餅吃啥的。切記,要時刻留神這件襖子,可是又不要讓別人看出你的想法。知道了嗎?襠子有些明白的點了點頭。吃罷早飯,鄭屠說:我正好要買些東西,就送你到縣城。那裏應該有往城裏走的車,給你送上車我就回來。

襠子本想拒絕,可是又怕傷了鄭屠的心,於是便點頭答應了。鄭麗和鄭煌站在院門口怔怔的看著襠子的身影。襠子走了幾步,扭身衝著鄭煌喊道:鄭煌,我把我那個兵器架也留給你了!你好好保重啊!我會回來看你的!說完就再也沒有回頭,直消失在清晨的霧氣中。到了縣城,鄭屠又給襠子買了幾張大餅,買了兩雙鞋和幾件衣衫。直到看見載著襠子的車慢慢走遠,他這才往回走。走進葛村,見老村長家門外圍的都是人,於是鄭屠也好奇的過去問著是何事情。一個村民說:昨天下晌,周鵬吃完老曹家酒席,喝多了。在河邊的路上滑到,被酒瓶子紮壞了。剛才才聽郎中說,這人以後下不了地,走不了路,半邊麵癱,連話都說不了了呢。唉,這報應終於來了!

鄭屠一聽這話,馬上想起襠子昨天的請求,前些日子挑刀時的樣子,給鄭秀上墳時的表情,被差人問話時的欲言又止。這諸多種種馬上被鄭屠聯係在了一起。鄭屠眼睛紅了,他離開村長家門前,慢慢的走著。不是回家,卻來到了糖畫爺爺的墳前,兩腿一軟,雙膝跪倒在爺爺墳前。手扶著墓碑,流著淚笑著說:襠子真是個好娃啊!

周鵬再醒來時,是躺在自家床上。他覺得後背針刺般的疼痛,而且口幹舌燥。他不記得昨天的事情,尋思著許是又喝多了的緣故。於是想起身下地找水喝,卻發現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而且右眼怎麽也睜不開。他急了,揮舞著胳膊,喊著自己的婆娘但隻能發出“嗯嗯”的聲音。這時,郎中摁著他的肩膀跟他說了病情。周鵬這才安靜下來。他原想著錯手害死鄭秀,大不了用命來賠償。卻沒想到,老天爺對自己的懲罰竟比死還可怕。可是想著想著,周鵬的心卻安靜了下來。他看見自己的父親,婆娘還有兒子都在身邊照看著自己,周鵬的臉上竟然有了一絲淺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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