襠子離開後就再沒有回來。慢慢的,整個鄭家走出了失去鄭秀的痛苦和離別襠子的寂寞,又像從前一樣,繼續過著平淡的日子。這三年,葛村發生了許多變化。周老村長辭退了職務,農忙的時候咉著自己的兒媳婦一起下地幹活,其餘時間大多是坐在自家門口的石階上一袋一袋默默地抽著煙。他並沒有埋怨老天爺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相反的,老周竟心存感激,因為他終於不必再擔心周鵬出去惹事。至少這樣,自己能天天守著兒子,平平淡淡的安度晚年。老周離職後,縣裏派下了新的村長。這人姓邵,今年不過三十六七歲的年齡。梳著油亮的分頭,細長的臉上架著一副褐色粗框的眼鏡。中等身材,皮膚白淨細膩,甚至比好多葛村的婆娘還嫩。終日裏穿著一身素灰色的衣褲,踩著雙黑色大頭皮鞋。據說是城裏的文化人,自願來到他從未聽說過的這個村子當村長。
邵村長剛到的第一天,老周讓人敲著鑼挨家奔走告知,說今天村裏有大事宣布,讓村民們吃罷晌飯都到村子中央那塊空地上集合。待村民們陸陸續續來得差不多時,老周便站在大家麵前說:我年事已高,恐無法再擔當村長這一職務。縣城裏派了一位新村長,一陣便到。承蒙各位鄰裏多年來對在下的抬愛,小老兒這廂謝禮了。。。正說著,隻聽得遠處傳來一陣“轟轟”的噪音。這聲音由遠及近,村民們奔著聲音踅摸,卻看見打葛村北麵駛來一架四輪子的無頂青綠色鐵皮車。車上坐著兩個人,後麵裝著幾個木箱和麻袋。
那些年幼的娃們,看見這新奇的玩意,如麻雀奪食般一哄而上,圍住那架鐵皮車。這車隻發出“嘀嘀”的聲響卻行使不得,於是坐在車上左邊的那個人站了起來嚷道:這都是誰家的娃,快領了回去。不要擋在汽車麵前,危險!村裏人隻是盯著這車,肆無忌憚的議論著。卻沒有人咉自己的娃躲開。因為大家覺得,這鐵家夥不比那些個畜牲,會尥蹶子。所以無甚危險。鄭煌也在人群裏,可是他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跑到車跟前上下打量,摸來摸去。因為他有些害怕。鄭煌覺得這鐵皮車像是個怪物,隨時會奪了人的性命。所以他隻是躲在人群後麵,拉著姐姐鄭麗的手,踮著腳尖仰脖看著。
那人見喊不動,於是無奈的底下頭看了看一直端坐在旁的青年人,苦笑著說:這車怕是走不動了,看樣子隻得煩您下車步行過去了。那青年輕聲歎了口氣,用手推了推眼鏡道:也隻能這樣了。說罷,便微笑著打開車門,分人群走了出來。直到村民前方才站住了腳,環顧四周慢慢的問道:誰是這裏的村長啊?周老村長聽見這一問句,馬上從青年人後麵繞了過來,麵對他說:在下就是。青年人看了看這個小老頭,嘴角微微一揚,說道:老人家,我姓邵,是縣裏派下來的新村長。我對這裏不熟悉,以後還要請您多指教才是。老周笑道:你言重了,指教談不上。像我等老輩,並無甚本事。隻是這些年,對村裏每戶人家倒還有些了解。你要是有何疑問,小老兒自當配合就是。。。
那青年人沒等老周說完,便不耐煩的插嘴道:老人家。你知道現在是何年月嗎?像你這種封建的八股言語以後還是少說的好。什麽“甚”,“在下”,“我等”,這些詞最好不用,免得麻煩。你還是快對鄉親們介紹一下我吧。老周聽得這話有些莫名其妙,可又不便多言。隻答應了一聲,而後拿起銅鑼敲了敲,說道:大家安靜了!這是我們從城裏新來的村長,姓邵。以後村裏無論大小事務,皆由他來處理。大家就叫他邵村長吧。下麵,請邵村長為大家講幾句。說著,老周便用拿著鑼錘的手向身後指了指那青年人。這人略顯謙卑的低了低頭,正準備往前近身幾步,卻發現剛才從車裏走下來時,皮鞋上被濺了許多泥點。
於是他馬上從褲兜裏掏出一枚手帕,彎下腰身擦了擦鞋麵。這才走到村民近前,清清嗓子大聲說道:大家好!我姓邵,叫邵兵。是從城裏自願來到這裏為人民服務的。剛才我從和你們老村長的談話中發現,咱們村十分的閉塞!我要告訴大家的是:今年是一九六六年,是我們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十七周年!我們的祖國還很年輕,就像我們一樣,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磅礴於全世界,而葆其美妙之青春!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隻要我們一起努力,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中央已經下達了《五一六通知》,我們要在趕英超美的同時,提升自己的覺悟。要除四害,要反封建反迷信,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各位村民如果要是發現自己的親朋好友包括自己,腦中還殘存有封建迷信,錯誤思想,一定要舉親不避嫌,及時報告給村部!以便於及時改造。我相信,在我的領導下,我們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實現共產主義。到時候,你們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真正做到人民當家作主!好了,我的演講就到這裏,望我輩齊努力!謝謝!說完後,激動得滿麵通紅的邵村長給村民深深地鞠了一躬,但卻沒有得到期待中那如海浪般的掌聲。葛村的村民隻是說笑著各自回了家。邵村長有些尷尬的扭回頭對老周說:唉,任重而道遠啊。。。。。。
這之後,葛村又陸陸續續來了七八個和邵兵年齡相仿的青年人。他們扒掉了周老村長原先主持事務的小屋,用磚瓦蓋起了三間明亮的村部房。又用了兩畝地起了村部大食堂。還圍著葛村戳起了幾根頂高的木頭杆子,上麵架著銀灰色,炒鍋大小的東西。這東西好似被施了妖術般,竟能發出聲響。時而是激奮人心的歌曲,時而是詩歌朗誦,有時竟還能喊出村裏某人的姓名來。對於常年閉塞的葛村人來說,這能出音的名叫“喇叭”的鐵鍋遠比那鄰村鑼鼓隊裏吹的喇叭要好得太多,因為這個聲音大到震耳欲聾。邵兵叫人重新翻修了葛村唯一的學堂,高大寬敞的一間屋子,窗明幾淨。二十餘木製桌椅前,鑲著一塊黑板。黑板上方貼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毛主席的畫像。攏共沒出一月時間,葛村卻和從前大不相同了。邵兵總喜歡抱著肩膀來回踱步,看著村民大幹快上的勁頭,默默地微笑著。
鄭屠和其他葛村村民一樣,對這位城裏來的新村長的初次演講一知半解。唯一不不同的是,鄭屠被招到村部大食堂,幹上了雜務的活計。其實這不比鄭屠原先掙得多,可卻是份相對穩定的收入。再加上村部並沒有管製鄭屠不可以私下攬活,所以,鄭家的日子似比從前寬裕了些。於是鄭屠除了殺豬宰羊外,還幫食堂幹些零七八碎的活計。鄭麗還是每天除了下地幹活外,就是伺候母親趙如的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鄭屠曾試著為鄭麗相過幾次親,對方不是瞎子,就是有比鄭麗還不如的缺陷。鄭麗都不答應,隻說這輩子就是要照顧好鄭屠,趙如和鄭煌。鄭屠見狀,也心疼女兒。便不再說親。
鄭煌除了偶爾幫忙照顧趙如外,幾乎還是天天躲在屋裏畫畫。雖然全家包括他自己,都沒有指望他以後能靠作畫吃飯,可是他還是一直在畫。所不同的是,鄭煌的畫從原先的花鳥魚蟲變成了人物。他憑著記憶畫出大姐鄭秀的模樣,畫鄭秀幹活時候的姿態,畫鄭秀開心甜美的笑臉。鄭煌甚至還畫出了一副帶有襠子和爺爺的全家福。圖畫裏的陽光很明媚,在他家的院門外那顆大槐樹下,鄭屠和爺爺在下象棋;鄭煌和襠子撅著屁股,趴在樹根旁數著螞蟻;鄭秀,鄭麗姐妹倆蹲在地上,拿著胭脂在彼此的臉上快樂的塗抹著;趙如則坐在牆根下一邊納著鞋底,一邊麵帶笑容的和靠著牆懶懶臥著的趙擇才談天。雖然畫的很粗糙,可是隻要細心體會,就能聽見畫裏的歡聲笑語,聞到那夏日雨後泥土的清香。鄭煌畫完這畫,便開心的拿到癱躺在床上的趙如麵前,讓她看。趙如微笑著從鄭煌手中接過圖畫,可看著看著卻默默地哭了起來。她的眼淚灑在了畫中的太陽上,於是趙如便馬上用手去擦,誰知那片朱砂卻變成了一抹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