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鄭煌生人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可是他卻渾然不知。已滿十歲的他晃晃悠悠的走在擇才麵前,搖著舅父的大腿叫他吃飯,卻隻見舅父並不答言,前後擺動。他以為舅父在跟自己玩耍,於是傻樂了起來。過了一陣,見舅父還不理他,以為睡著了。便自己回到正屋,坐下開始吃飯。趙如問他舅父因何不來?鄭煌答說:舅父吊著睡著了。鄭煌不知道什麽是死,所以自然也不會難過。可是當他看見四個人把熟睡的舅父用一塊布兜著不知去了哪裏時,他忽然哇哇的大哭。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哭,隻是覺得舅父十分可憐,而且似乎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是哭了一會,又開始玩了起來。他想:自己腦子弱,像這些複雜的事情還是交由爹娘去處理吧。
擇才的死著實讓趙如傷心了一陣。因為不管他再怎麽鬧,再怎麽壞,再怎麽沒用,他畢竟是她的親弟弟。姐弟倆是從一條娘腸子裏爬出來的。父母都死了,趙如拖著殘廢弟弟雖說苦些累些,但這畢竟還是個家,還有個親人。趙如雖然有了自己的男人和三個孩子,可是擇才這一死,她還是覺得她心裏的那個家沒了。至於鄭煌,被退學後除了幫家裏幹些雜務外,主要的責任就是陪舅父。現如今舅父死了,他便有了大把不知該怎樣揮霍的童年。別人家十歲的孩子早已在村裏戲耍打鬧,但鄭煌的爹娘卻從不讓他踏出大門一步,隻讓他待在家裏和姐姐們玩耍。可是兩個姐姐早已擔當起原來趙如幫別人縫補的活計,並無時間多陪鄭煌。於是鄭煌隻得自己終日蹲在院子裏,拿著小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有時候也會央著趙如帶他一起去豬圈照看那些個畜牲。
鄭煌喜歡小動物。在擇才還沒死的時候,有一年夏天某日,擇才正睡午覺,而兩個姐姐準備好鄭煌的晌飯後便跟著趙如去了肉鋪幫忙。隻剩下鄭煌自己坐在院子的地上無聊的正啃著苞米,看見一隻走路還不太穩的小狗進了他家院子。擇才拿苞米的手還在嘴邊,可他卻忘記了吃,隻顧著看狗。這是一隻很小的狗,許是剛下生沒多久。大大的眼睛,耷拉著耳朵,滿身如土地般的黃毛碴子。隻見它慢慢悠悠的走來,坐在鄭煌麵前,伸著小舌頭盯著他手裏的吃物。鄭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看著這條狗,慢慢的繼續啃著苞米。一陣,他不經意的從嘴邊漏下了幾粒苞米,隻見這狗起身上前,低著頭吃了起來。鄭煌先是被這一舉動嚇得往後縮了一下,而後發現這狗是衝著他的苞米來的,並無甚惡意。於是便壯起膽子用手又摳下了幾粒苞米,扔在它的麵前。這狗見還有,便忙低頭又吃了起來。吃完後,坐在鄭煌麵前,邊吐著舌頭喘著氣,邊看著鄭煌的眼睛。
鄭煌樂了,他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後退了幾步,又摳下三粒苞米扔在自己麵前不遠處。誰知這狗竟也跟了上來。鄭煌很喜歡這隻小狗,他想讓這狗一直跟著他。於是他輕輕地推開舅父的屋門退了進去,慢慢蹲下並又扔了幾粒苞米在自己旁邊,大氣不出的盯著這隻小狗。這狗倒也不怕,見又有物可食,便大方的跟進屋中,在他腳邊吃了起來。鄭煌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著狗頭。這小狗順勢抬頭聞了聞鄭煌摸它的手並舔了起來。鄭煌頓時覺得手心有一種輕輕的癢。他臉上的笑容如三月竹筍般的綻開,岔開手指讓狗繼續舔著。不多時,當這狗連鄭煌指縫裏的玉米渣都舔幹淨了以後,它便一邊聞,一邊湊向鄭煌拿著苞米棒的手。鄭煌本能的將手向胸前縮著,這狗也就直徑走到了他的懷中。於是鄭煌一邊輕輕的將所剩無幾的苞米棒子遞到小狗的嘴邊,一邊用另一隻手慢慢的順著狗頭往背上縷。那有些溫度,軟軟的狗毛讓鄭煌覺得十分舒服。
不多時,這狗輕輕的把苞米棒子從鄭煌的手中叼了下來,趴在地上,用兩隻小爪子扶著,歪頭啃了起來。而鄭煌這時也沒有了畏懼,側身躺在地上,開始肆無忌憚的摸起了它,從頭到尾,由尾至頭。有時還會揪揪它的胡須。三伏的天,知了在樹上伴著那一吸氣便會口幹舌燥的溫度一板一眼的叫著。太陽斜進舅父的屋子,直映著鄭煌的臉。他躺在屋裏那凸凹不平卻十分清涼的地上,打了個哈欠。摸著嫩嫩的狗絨,看著睫毛上水珠裏七彩的陽光。伴隨腐朽發黴的味道,別家傳來的菜香和不時一陣清風撲鼻的狗腥味,慢慢的睡著了。。。。。。
鄭煌是被鍋鏟嚓嚓的翻菜聲吵醒的。睜眼一看,自己躺在舅父的炕上,肚皮被被子的一角遮著,而陽光已不再那樣明亮,身邊的小狗也早已不知去向。於是他起身蹦到地上,鞋也沒穿,滿院子亂轉。趙如一邊往桌上擺碗,一邊側著身問他在找什麽。鄭煌並不回答。他找遍了院子裏的每間屋子和每個角落,還有那沒有他高的柴火堆。他甚至連門框外掛著的辣椒串也沒放過,可就是找不到那條小狗。於是,在被鄭屠叫了兩遍後,默默地坐在桌旁,悶悶不樂的吃起飯來。任憑誰問,他也不說自己在尋什麽。
第二天晌午,鄭煌把趙如為他準備的窩頭丟在地上並很嚴肅的對趙如說:我要吃苞米。以後我就吃苞米!趙如不知因何原由卻也無條件的答應了。於是燒開了水,放進一顆苞米入鍋。鄭煌踮著腳尖,扒著灶沿喊道:我要吃兩個!趙如看著他水汪汪的眼睛和嘟囔囔撅起的小嘴,笑著又剝了一穗苞米放入鍋中。不多時,趙如端著一隻盛有兩穗苞米的碗來到院裏,遞給坐在小板凳上的鄭煌,說:吃吧。娘帶著姐姐去肉鋪。你自己聽話,別老去煩著舅父。說完便拉著蹦蹦跳跳的姐妹倆走出了院門。鄭煌把碗放在地上,一邊盯著院門,一邊假裝吃起苞米。很長時間過去了,卻也不見那隻小狗。於是他開始努力地吧嗒嘴,做出很是在享受美食的樣子。甚至喊著:好吃啊,苞米!可卻仍不見那隻小狗。這時,擇才拄著拐杖,從正屋出來,走到鄭煌身後疼愛的摸著他的頭,說:苞米好吃吧?那就多吃些。舅父去午燜了,一會你吃完苞米要是困了,就上舅父的炕上來睡。別像昨天似地趴在地上,那樣容易著涼。知道嗎?鄭煌沒有搭言,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盯著院門。擇才拍拍他的頭便進屋去了。
鄭煌依舊坐在小板凳上,手拿著苞米,望著院門。不多時,他想起昨日遇見小狗時自己是坐在地上的。於是欠身起來,踢走了板凳,直徑坐了下去。當重重的陽光壓得他低頭昏昏欲睡時,隻覺得手縫間有一絲清涼掠過。鄭煌忙抬起頭,看見那隻小狗正坐在自己的對麵。鄭煌心裏高興,嘴上卻學著娘罵他時的樣子說:你還知道餓啊?再晚些苞米就壞掉了。那狗像是能聽懂他的說話,把頭低下送到鄭煌搭在膝蓋上的手邊,讓他撫摸。鄭煌樂了,一邊咯咯地笑著,一邊摳著玉米粒直接喂到它的嘴邊。那狗吃完鄭煌手裏的苞米後,總會意猶未盡的舔舔他的手心。夏日的風仿若遊絲般輕,可是當被小狗舔完後,鄭煌的手心卻有那樣清涼的感覺。鄭煌很喜歡這種感覺,於是他故技重施,又把小狗引到舅父的房中,側身躺在地上,邊看著小狗啃苞米,邊從頭到尾的撫摸著它。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鄭煌等到小狗吃完玉米,心滿意足的頭頂著他的胳肢窩休息時,他才隨著那濕乎乎的鼻子在肩膀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中熟睡了。。。。。。
這次鄭煌是驚醒的。因為他曾告訴自己不要睡著,以免小狗不見了。但那狗鼻子在自己脖頸旁呼吸時那癢癢的感覺伴隨著溫柔的陽光不得已的令自己酣然睡去。於是當鄭煌醒來時,還像昨天一樣。躺在舅父的炕上,被子的一角蓋著肚皮。陽光已映出了院牆的影子,而小狗卻不見了。之後這些日子,鄭煌還似前兩天一樣,坐在地上。一隻手拿著苞米,一隻手搭在膝頭,盯著院門等待小狗。可是那狗卻再未來過。為見小狗,鄭煌有時甚至伸著搭在膝蓋上,等著小狗來舔的手假意睡去,卻不料真的睡著倒在地上,擦破了頭和那隻等待小狗的手臂。但是無論如何,那隻狗像自己的舅父一樣,消失了。於是鄭煌想帶著苞米出院門看看,許不定在哪裏就能再次遇見這隻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