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五)
(2010-07-08 04:09:03)
下一個
姐姐趙如快生鄭煌的那些天,擇才一直很清醒的守在姐姐屋門口。其實他也不知道在期盼什麽,但他總覺得趙如的肚腹似乎可以生出他那兩條腿來。鄭秀和鄭麗出生時擇才正在酒肆玩錢,輸光了也喝夠了,見姐姐未來迎他,便自己醉醺醺的爬回了家。第二天才知道趙如生了一對雙胞胎。他當時就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可是鄭屠那短命的兒子出生時偏趕上擇才又在寨裏撒瘋而未得見。所以這次,他決定留下來守著,直到孩子出生。盡管擇才幫不上任何忙,但他還是每天待在院子的那一角,陪姐姐一起等著這孩子的到來。其實擇才到現在也不知道女人為何會生娃。想著許是因為姐姐人好,老天爺給她的獎賞罷?
終於在某日清晨,當天剛開始大亮的時候,趙如破了羊水。鄭屠鞋都沒穿好便急匆匆的從屋裏衝了出來。跑到院門口時一邊單腳蹦著提起鞋後跟,一邊扭著頭衝偏房高喊:趙擇才,你姐要生了,你快過去看著她,別讓她滾到地上。我這就去叫接生婆!說著便衝出門去。擇才在屋裏聽個明白,於是連忙拄起雙拐,來到姐姐這房的門口,卻不知為何不敢進去。鄭秀和鄭麗還含著手指在竹疼編的籃子裏熟睡著,趙如躺在炕上不時的左右蠕動著,而擇才就坐在門口,倚著門框眼珠不錯的盯著姐姐,生怕她從炕上翻下來。
所謂的接生婆,其實就是古時所說“三姑六婆”裏的“穩婆”。在姚寨一共有兩個接生婆,給鄭屠第一個妻子接生的那個劉婆子前年因為跟柳莊一個男人通奸被捉,後來被本家大舅哥綁上石頭扔進蓄糞池裏給活活嗆死了。現在就剩下東邊住的這個韓婆子了。老韓婆子已六旬有餘,年輕時也保個媒,跳個神,賣賣野藥以為生計。如今年歲大了不願天天在外折騰,便幹起了接生這檔子買賣。那個時候接生這行也算是把撈錢的耙子,就像給人做法祈求平安的先生一樣,要錢的說道多得很。這老韓婆子上月初七到鄰村給一個富甲接生,據說從人家那裏居然討來了兩月有餘的營生。鄭屠沒多大時候便跑到老韓婆家,用力的砸著門。老婆子慢慢的起身開了門,知道鄭屠的婆娘又要生了,心說這鄭屠在姚寨也算是個大戶,就衝那十二畝田地也不會短了錢兩。但願老天保佑這婆娘生個兒子。想著能有好處,也就不敢怠慢,忙將一把纏著紅繩的剪刀和一塊用來包臍帶的破布放在個木盆裏端起來隨著鄭屠去了。
到了鄭家,先叫鄭屠進夥房燒水,自己則徑直來到了趙如的房內查看情況。待水燒好,韓婆子對鄭屠說:鄭老爺,您婆娘這麵色慘白,身體抽搐。看來您要備下些散錢,不時需要打發那些過路財神。鄭屠說錢就在兜裏,聽大媽你的派遣便是。於是兩人關起屋門,用一些被褥堵著門縫,準備開始接生。擇才就坐在窗戶底下聽著。除了姐姐趙如不時的哼叫聲外,偶爾也會聽見老韓婆子對鄭屠說:老爺,這孩子遲遲不肯出來,想是怕您家條件不好,將來受苦。您給我點錢,我去跟他說說;老爺您瞧,這孩子手先出來了,這是來落彩頭的。快快將些散子放在我口袋裏;恭喜老爺,是個大兒子!先討您個賞錢,咱再剪彩(剪臍帶);老爺您聽,這孩子不會哭,還需要給我些錢,我來打發這幫捂著孩子嘴巴的淘氣鬼們;老爺,您聽這孩子的哭聲。。。“哇”的一聲,嬰兒大哭了起來。這一下把坐在屋外的擇才驚醒了。
這是老鄭第一次出聲,也是擇才第一次聽到嬰兒那強有穿透力的叫喊。擇才甚至有了一種莫名的激動以至於流下了眼淚。不一會,門開了。霧氣推著這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出來。鄭屠的表情顯然的輕鬆了許多,而老韓婆子的口袋也像是塞進了兩大個紅薯那樣鼓。鄭屠要送她出門,老韓婆子走了兩步扭回頭說:老爺,我想還是給您兒子做個法事祈福吧,我還不累。別看這老胳膊老腿的。。。鄭屠說不用了,我累了。然後半推半就的送走了韓婆子。這韓婆子回家路上不斷地咒罵自不必說了。鄭屠關上院門,回身看見坐在窗戶下麵的擇才,雖沒有說話,可是眼裏竟也有一絲笑意。
趙如生完鄭煌後幾乎一個月都沒有出屋,大多數的時間是抱著鄭煌躺在床上將養。那些燒水做飯,倒夜壺,洗尿介子換屎布的事情都由一個臨時請的女婆來做。擇才一點忙也幫不上。雖然他想見見鄭煌,可是又不敢跟姐姐搭話,便隻好待在院子的角落靜靜地等著。月後的某日,趙如抱著鄭煌出現在擇才的麵前。擇才第一次看見如山澗溪水般清澈的眸子和似蜜桃樣嫩滑水靈的皮膚。鄭煌睜著大眼睛盯著擇才,嘴裏吐著泡泡的樣子天真無邪,煞是可愛。可擇才卻不去碰他,怕好像自家的年畫或是一場完美無缺的夢一樣,一碰就碎了。擇才愛這個孩子,所以他決定不再胡混,給這娃省些錢兩。
日複一日,慢慢的鄭煌可以下地了,每天都在院子裏爬來爬去的,擇才也跟著他爬。兩個人有時候甚至像是比賽似地從院子的一頭爬到另一頭。有了鄭煌以後,整個家的氛圍都輕鬆了許多,就連擇才的心情也漸漸的開朗起來。鄭屠還是每日待在他的肉鋪,照看母豬和已經是第四窩的豬崽仔。趙如身子養好以後,每天大部分的時間也是待在豬圈。因為上一窩的豬崽共十一隻,因為沒顧好死了九隻。這對於家裏新添了一張口的鄭屠夫婦無疑是一大筆損失。所以趙如辭退了坐月子時顧的女婆,每日做完家裏的活計便也照料起豬崽來。
白天家裏剩下快兩歲的鄭煌,還有他兩個四歲半的姐姐鄭秀,鄭麗和他的舅父擇才。擇才就帶著他們玩耍。有時候給他們講故事,有時候扮成野獸滿院爬著追趕三個孩子。白天這院子裏總能傳出孩子們的笑聲或是被逗得嘰哇亂叫的喊聲。鄭煌常穿著開襠褲坐在地上傻樂。有時候樂得被口水或者順嘴流進的鼻涕嗆得咳嗽。咳嗽的勁頭大了,也會擠出些稀屎粘在屁股上卻渾然不知。常常蹭得擇才滿身都是。擇才也不生氣,反倒大笑起來。看到此情景,鄭秀和鄭麗也叉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著。隻是鄭麗笑的時候,總會有些粘稠的液體從左眼洞裏流出。
又過了兩年,等到鄭煌快五歲的時候,他和擇才的感情越來越好。常常會鬧著鄭屠和趙如要和舅父一個被窩才肯睡覺。於是有一段時間,擇才夜夜摟著鄭煌,用手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小屁股,哄他入睡。然後一隻胳膊支著頭,看著鄭煌酣睡時的樣子,卻怎麽也看不厭。麵對鄭煌,擇才想起以前自己做的事情,竟會感到如此的羞愧。他想他一定要好好的照顧鄭煌並看著他長大成人。擇才常常會夢見鄭煌背著他,邁開那強健有力的雙腿,帶著自己走進一個奇妙的世界。
再後來,新中國成立,姚寨有了講堂。已到適學年歲的鄭煌不必再像自己那樣每天走十裏地上下學了,這讓擇才感到很欣慰。可是一年以後,擇才從滿麵愁雲的姐姐趙如嘴中得知了鄭煌因為是傻子而被退學的事情。看著鄭煌有學不能上,自己蹲在院子裏拿著樹枝在地上亂畫,擇才心如刀絞。他想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可愛的侄子不能上學,為什麽不好的事情總是像座山一樣的壓著他們家,為什麽他的雙腿不見了。許是自己方了這家人,方了那夭折的娃,方了鄭煌這麽好的侄子。一種難以平複的壓抑再次湧入心中,甚至有時想到這些會有一種胸悶想吐的感覺。於是當鄭煌推開擇才住屋大門,叫舅父吃年夜飯時,發現擇才因為吊得太久,舌頭早已變成了僵硬的霧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