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煌就是老鄭,也是姚寨人嘴裏的“三兒”。老鄭出生後的第二年,新中國成立了, 姚寨改名叫葛村並且有了一座學堂。家裏的那十二畝田地被“土改委員會”分給了那些沒有土地幫別人耕種的佃戶。分得倒也簡單,連土地和地裏埋著的孩子直派給租種鄭屠家耕地的那些人。組織上考慮到老鄭一家有六口人,於是便留下了那豬圈的三畝地和鄭屠的肉鋪。鄭屠和趙如並無甚怨言,就連一個佃戶拿著地契往鄭屠腳上啐的一口濃痰他也沒有什麽反應。鄭屠心想,隻要日子能過,隻要兒子安康,也就行了。
鄭屠還是靠著賣肉為生,趙如除了照顧孩子,幹些家活外,也幫別人家做縫補的活計賺些散子。一家六口人,一碗米半碗粥的這樣活著倒也安然。老鄭八歲那年,鄭屠帶著兒子到葛村的學堂去報到。那學堂占用的是姚家的馬廄,把裏麵原用做喂馬的工具全搬到了離此不遠的姚家大院裏。因為那時候的姚家大院已改為葛村的村政府了。所有的飼馬用具自也有了用處。然後把馬廄簡單打掃一下,砌了麵土牆,鑲了塊黑板,再擺上十幾把桌椅,就變成了學堂。葛村不大,適學兒童自然不多。自八歲到十四歲的孩子,除去家裏離不開的幫手外,能來上學的隻有十二人。學堂不分年級,所有年歲的孩子都在一堂聽講。比起私塾唯一的不同是多了具體的算術課程。
老鄭在這十二人之中。雖然沒有書本,隻能聽著先生所講,但卻也覺得很舒服。他喜歡學堂,每日下學都會蹦跳著回到家中,圍著鄭屠和趙如重複先生當日所講。他講不好,常會在講到興頭上時戛然而止,支吾半天卻怎樣也續不上前言,隻得從頭再講起或是索性不理,繼續往下講。而且老鄭剛掉了一顆門牙,說話時吱吱跑風,吐字不清。弄得鄭屠夫婦二人常是在老鄭通篇講完後卻也不知所雲。不過,盡管這樣,鄭屠依舊甚感欣慰。他的意思是當兒子學了本事回來,就可以幫他打點好這三畝地的豬圈和肉鋪了。
可是老鄭並沒有達到父親的要求。因為他上學後的第二年就被學校除了名。據先生所講:老鄭的認知能力奇差,上了一學年的課,十以內的數字卻隻能寫到三,再加上先生一段時間對老鄭的觀察,發現老鄭的智力遠遠低於其他同齡學生。鄭屠問先生何以至此?先生說有可能是因為老鄭的媽媽在懷孕的時候吃了什麽藥物或者是老鄭在母體中滯留的時間過長而引起的大腦缺氧現象所至。鄭屠不知道什麽是“認知能力”和“大腦缺氧”,也不理解為何會有這種或那種的“現象”發生。可是無論怎樣,老鄭在他九歲那年被退了學,葛村的學堂不會教育這種孩子,鄉裏,鎮裏也沒有能接收老鄭的學校。所以老鄭回了家,安心的擔當起了家中的苦力還有照顧舅父的責任。
說回趙擇才。這幾年他瘋累了,也鬧夠了。他覺得趙如這樣對他也算是仁至義盡。而況且自己的雙腿又不是因趙如所至。所以他安生了下來,天天窩在院子的一角想著自己的腿哪兒去了?想累了就睡,睡醒了還在想。直到天黑,自己爬回住屋床上依然在想。擇才的腿哪兒去了?
那年十六歲的他踢壞了趙年畫鎖他小屋的土牆,自己跑進省城募兵處參了軍。在軍隊裏,每日白天操練,夜歇了聽著臨床的幾個人嘰嘰喳喳的討論著自己的婆娘奶子有多大,屁股有多能生。常常是一開始說得熱火朝天,可忽然又靜了下來。擇才總是能聽到有咳嗽,歎息和抽泣的聲音。不多時,或是一個屁聲,或是有人咒罵:狗日的,別跟婆娘一樣!然後好多人又開始大笑,繼續講著許多擇才聽不太明白的事情。如是反複幾次,如雷般的鼾聲便響了起來。擇才奇怪為什麽婆娘會有這般大的影響,讓白日裏甚是硬朗的叔伯們晚上卻也像婆娘一樣柔弱。他想等一日出人頭地,平了天下後也弄幾個大奶子能生的婆娘來耍耍。看看這婆娘是怎個耍法。想著想著便也睡去。這日子就在操練,大人們的笑聲,咒罵聲,歎氣聲,屁聲和如漲潮般的鼾聲中過著。雖平淡卻也無甚風險。
參軍後的第二年,他所在的隊伍拿著大刀和纓槍,穿著簡單的灰色褂子,跟著一個騎著大馬別著手槍的將軍竟開出似乎是千裏之外的地方。擇才不知道這千裏之外到底有多遠,隻知道霜降前後出發的,身上的褂子慢慢的變厚,又一件一件的脫掉。好像是芒種時節,才進了一個大城,駐下隊伍。一路上擇才負責人吃馬嚼的活計。這少說三百餘人還有五十幾頭畜生的吃食也不是容易整的。他的上管劉頭對他說:看見那馬種了沒?等哪天老子要把它那滴瀝啷當的玩意兒割下來煮吃,再和婆娘生他三五個男娃。擇才不知道為什麽營子裏的人都喜歡談論婆娘和那尿眼兒。而自己剛跑出來的雄心壯誌也像這一路走來的鞋底一樣,被漸漸的磨沒了。他現在唯一想的就是回家。和姐姐趙如一起打理那十二畝田地。就在那晚,他夢到了家,夢到了爹娘和姐姐。姐姐有一對大奶子,看起來軟軟的很舒服。不一會,擇才就覺得小腹甚緊,控製不住脹憋一樣的感覺,並且心跳加速。他生怕自己會尿床被別人恥笑,於是醒來往下摸了摸是硬的卻沒有濕,便起身撒尿後又安然的睡去了。
在這城內沒駐多久,就聽說要打仗。擇才沒打過仗,不免有些激動和緊張。劉頭說:擇才你沒耍過婆娘吧?打仗和耍婆娘一樣,初開始不免緊張,耍兩遭便好。不過要小心,這婆娘和戰場都可能會要了你的性命。他盯著那將軍,啐了一口又說:看見那騎馬的狗日沒有?你看著他要跑了,你也跟著跑就對。於是在戰場上,擇才聽不見衝鋒令和喊殺聲,他一直緊緊地跟在那當啷著根子的種馬旁邊。像是一個忠心耿耿守衛主子的小奴。那馬原本比擇才跑得快,於是他握著矛槍緊跟其後。不小心一個趔趄,矛頭紮進了馬襠裏。這馬疼痛難忍,甩掉了主子,原地暴跳,竟踩碎了那騎馬人的腦袋。這三百來人的民兵團忽然沒了主心,頓時一盤散沙似地四下奔逃,任敵魚肉。幾乎無甚生還。擇才驚慌失措,隻記得劉頭讓他跑,便一口氣逃回了大營之內。
營官拉他來問,擇才囫圇著說了當時的情況。氣得那營官的大手在桌案上重重一拍,手下的人便端起槍托奔著擇才的後腦便去。擇才頓覺重重一擊,昏死了過去。這營官圍著大營不停地轉圈,想著這一仗損失慘重,不好交代。又聽說被馬踩死的那個人是京裏某大官的小舅子。上頭怪罪下來,仕途不保是小,許連腦袋也要跟著官銜一起去了。他覺得這禍都是因為擇才的雙腿引起的,他要是不跑,不趔趄那一下,馬就不會受驚。馬不受驚,也就沒有後麵那些事情。打敗仗無所謂,那金貴的小舅子要戰死沙場也倒好說。可他偏偏是被因為手下的小兵弄驚了自己的馬踩死的,這就難圓了。營官越想越是氣憤不過,便隨手抄起了一旁挖戰坑用的鋤頭狠狠地砸向擇才的雙腿。嘴裏還罵著:跑!讓你狗日的跑!你再跑啊!跑!。。。。。。不多時,隻見擇才膝蓋下的兩條小腿骨頭和肉都碎了,像沒了多半麵粉的袋子一樣軟趴趴的。這營官發泄完了,直起腰身,縷了縷額前因用力過猛而垂下的劉海,命人把擇才扔出了大營。擇才的上管,那個劉頭知道了這事,十分心疼。便帶著一位同村來的醫官和幾名手下,連夜偷偷來到擇才被扔下的地方,借著月光幫擇才截了雙腿並做了簡單的止血。劉頭心想:老天保佑這娃能好起來吧。
擇才醒來時是因為覺得口舌甚是幹燥,而臉上卻感覺濕漉漉的。睜眼一看才知自己躺在一片荒涼的雨地當中,渾身不自然的酸痛。捂著腦袋回想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可能做了錯事,當不了兵了。於是想站起來這就回家卻發現使喚不得其雙腿。勉強用肘子支起上身往下一看,才發現膝蓋以下全是爛肉,那膝頭骨被雨水打得如少女的牙齒一樣潔白,而小腿和雙足早已不知去向。擇才慌了,這般感覺隻得夢魘裏才有。可他開始感到疼痛,這鑽心的苦楚甚至清新的從牙縫中被擠了出來。他知道這不是夢,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的腿去哪了?現在的擇才隻想回家,他忍著那鑽心的疼痛,拖著還在流血的大腿爬了好久才見到幾處炊煙。擇才肚腹甚是空洞,感覺自己像是一副斷了線的皮影,渾身癱軟,毫無氣力。這時他隱約看見迎麵走來一人,便已肘子支著小臂前後搖晃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擇才再次醒來是因為疼痛,隻不過這次他是躺在一個溫暖柔軟幹燥的地方。他微微睜開雙眼,看見一位白發老翁正在一刀一刀的幫他把大腿下的爛肉割掉,擇才想說些什麽,可是嘴巴像是被縫起來了一樣,怎麽也張不開。費了多時,隻從破裂的唇角邊擠出一個字:餓。也不知是不是聲音太小,老翁似乎沒有聽見,繼續在處理著他的傷口。擇才不再努力去說話,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仍在夢裏。他看見那匹咆哮著的大馬,看見劉頭給他說婆娘時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看見姐姐的奶子,看見像是一柄油錘似地物體重重的砸在他的膝蓋上。
擇才驚醒了,猛的張開眼睛見到窗外刺眼的陽光,他的心放下了,還好是夢。可是他突然往下身一看,卻依舊不見那雙腿。這時那位老翁端著一個上麵畫著一隻大公雞的缺口瓷碗來到他的麵前,哼哼的遞給擇才。擇才顧不得碗裏盛的是什麽,大口大口的喝著,直撐得小腹像脹氣般腫起。不管怎樣,這時的他感覺好多了。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見老翁在院子裏拿著藤條絲,砍著木頭,像在做著什麽農活。擇才說:謝謝你。見老翁沒有反應便攢足了氣大聲說:我叫趙擇才。老翁並未答言,仍在低頭忙著。擇才看著這老者,想起父親趙年畫,後悔當初沒聽父親的勸阻。如若不然,現在正在家裏打點著十二畝地,許連婆娘也有了呢。他正自顧胡思亂想著,那老翁走進屋中,哼哼的把一副拐杖遞到他的麵前。擇才接了過來,對著老翁說謝謝。老翁沒說話,傻笑著,露出了和劉頭一樣黃卻殘缺不全的牙齒。
這老者默默地照顧著擇才的起居飲食直到他的膝頭傷口結了一層硬痂。這些天裏,擇才已經可以下地並能很好的使用拐杖走路了。他想家了,他要回去。他知道老翁聽不見他說話,也不會說話。所以一日清晨,擇才找了些破布纏好傷口,趴在老翁的麵前磕了三個頭,便拄著雙拐一點一點開始了回家的路程。不過三年光景,各村各寨並無甚變化,路很好認卻十分難走。可是擇才就想回家。終於在除夕的那個雪夜,敲開了自家大門。自那以後,這心沒了奔處,想著不能再去平天下,想著還沒耍過婆娘以後也怕是不行了,想著拄著拐杖甚是丟人,想著不知道在哪裏的雙腿。擇才的心裏就像是吃了趙家屯的膠泥一樣堵得上不來氣。於是便喝酒玩錢,蓄意潑皮無賴。擇才是說:一則你們讓我死,一則就和我一起承受這沒有腿的痛苦吧!他的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鄭煌出生。